老狐上午比较忙,买菜,监督,指导,到了下午,老狐就闲了,一般没什么事。没事的时候,老狐先睡一个足足的午觉,然后在厂里转悠,熟悉玩具厂,也看看商机何在。玩具厂的商机其实很多。次品玩具低价批过来,到外面出手,批给小商贩们,肯定赚钱。垃圾、废五金、边角毛料、废油漆桶,都可以变成钱。不过工厂管理严格,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别说这些东西了。老狐若无其事地逛着,见到每个人,只要眼熟的,都很恭敬,打招呼,递支烟,套个近乎。见到经理们,或者老板,老狐的腰躬得跟盱眙龙虾似的。老狐知道,要保住承包这饭碗,人脉很重要,什么人都不能得罪,得罪了谁都是威胁。把脉人际关系,老狐很有一套,经历了许多波折后,老狐便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即使普通员工,老狐也不愿意得罪。老狐知道,玩具厂有不少派系,尤以湖南帮和四川帮不好对付。以前每次拿伙食闹事的,都是这两拨人。这两拨人要是侍候好了,其他人就好糊弄了。老狐有混黑道的经验,和那几个湖南佬四川佬,一混即熟。老狐喜欢给人洗脑,那几个四川佬被洗得服服帖帖,对老狐佩服至极,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味。老狐心中一笑,玩黑?你们还嫩了点,老子现在拖家带口的,不和你们玩了。老狐偶尔叫上他们,在食堂仓库里,抽烟,喝茶,聊天,甚或让阿芳弄几个菜,喝上几瓶酒,江湖义气日渐浓厚,哥们感情比酒深了。
老狐的“温水煮青娃”之计,用一次两次还行,用多了,就不好使了。两月后,有些员工茅塞顿开,对伙食发牢骚了。有人找方主管投诉。方主管立即告知老狐,老狐像个操盘手,马上让K线图往上升,升了几天,见没动静了,再悄然下跌。老狐想,投诉不怕,不罢工就行。湖南和四川的好事者们,自然不会拆老狐的台。他们不出面,不投诉,不罢工,别人要想闹出点动静来,也没那个实力。
倒是阿玥,有时会说:“员工说伙食不好,要投诉呢。”老狐也不生气,从袋里掏出十块钱:“帮老爸送包烟给他,堵他的嘴。”阿玥笑了:“昨天我给他买了包花生米,就把他打发了,花了三块。”老狐哈哈一笑:“不愧是我老狐的女儿!”
老狐按月给方主管红包。老狐把方主管领回家,把帐一笔笔报给方主管听。这个月毛利赚多少,扣除厨工的工资,扣除厨师的工资,还要扣除老狐的工资,剩下的平分。方主管也不计较,自己不费一兵一卒,是意外收获,是不劳而获,分多分少都没意见。老狐似乎很原则,坚持二一提着五,各取一半。老狐说:“怎么说是不劳而获呢,你在为我保驾护航嘛。”方主管觉得老狐很够意思。方主管甘心情愿为很够意思的老狐保架护航。
别看方主管有点文化,懂点管理,算起帐来,他就不及老狐会打算盘了。老狐给方主管算的是明帐。暗帐呢,方主管不知道。每天要用多少菜鱼肉蛋,菜鱼肉蛋多少钱一斤,方主管不知道。近三千人的厨房,要用多少炊事餐具,方主管也不知道。按照承包规定,炊事餐具由厂里提供。老狐隔几天就拿炊具餐具发票来,不是修理单,就是采购单,找方主管报销。方主管只管签,是真是假他不过问,他也不好意思过问。他签了字,后面便一路绿灯,都签了,真真假假只有老狐瞎子吃汤圆,心中有数。
还有潲水,也让老狐发了笔财。这么大的食堂,哪天不是几十桶潲水?以前潲水都白送人了,还要感谢人家帮了忙。老狐没那么傻,老狐精着呢,老狐是瓢洲的地头蛇,很快就知道有人专门收潲水。老狐找上门去,和人家谈妥,一桶多少钱,人家按时来收桶。这笔收入,方主管想不到,悄悄落入了老狐的腰包。
老狐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玩具厂老板的一项英明决策,把他倏地送进了寒冬。老板的决策是从大局出发,居高望远,居安思危,并无冲击老狐的意思。但在客观上,老狐受到了冲击。
瓢洲这片热土已经慢慢冷却了,厂房租金贵,人力成本高,所有东西都水涨船高,投资没了优势,老板们的投资热情在慢慢降温。玩具厂老板更是慧眼识时势,他已敏锐地意识到,瓢洲要失落了,它已失去了昔日的优势,内地的一些城市,正在迎头赶上,呈现出比瓢洲更适合投资的优势来。老板往大陆扫了一眼,目光就落在了沿海的中部。在沿海的脐部那儿,有一座蓄势待发的城市,叫连云港。连云港面向日韩,背倚内陆腹地,一条亚欧大陆桥连接亚欧。玩具厂若是设在那儿,不但地皮成本、人力成本、原料成本少了,而且运输成本低。玩具厂很多订单都是欧洲的,以前都是把产品发到香港,再通过海运,从印度洋绕一大圈,抵达欧洲,成本不菲不说,运输周期太长。而从连云港发货去欧洲,陆路运输成本低,速度快,必将大大节省运输的时间和成本,更能及时地确保交货期。老板召开了几次高层会议,果断决定,先把一只脚迈进连云港。按照计划,第一步,用三个月时间,在连云港租借厂房,建厂进设备。第二步,先调一半的车间和人员去连云港,投产运营,连云港和瓢洲的两个厂同时运转。第三步,从瓢洲撤厂,全部搬到连云港。计划详尽,安排稳妥,涉及工厂机密,亦与读者无关,因而在此不一一表述。
老狐得知老板的英明决定时,已是老板实施计划的三个月后,就是说大规模的搬迁工作已经开始,工厂骤然缩身了。原来的车间停了一半,原来接近三千人的员工,减了一半。这个决策不但波及了老狐,还波及了整个浪子村。浪子村是个小村,走了或来了几个打工者,可以忽略不计。可一下走了千把人,浪子村就像被抽了几管子血,有点没精打采了。最受影响的是市场。超市没那么热闹了,饭店没那么火爆了,菜场没那么拥挤了,街上没那么多人了。
老狐所遭遇的,则是双重折磨。一是包下的那栋楼,住的都是玩具厂员工,不少人去了连云港,八层楼一下空出了两层;二是食堂就餐的人员少了近一半,老狐的收入便也成比例减少了。女人想把这栋楼退了,说赚不了几个钱。老狐不同意,赚多少是多少,退了楼,一分都没得赚。
老狐终究是老狐,他的脑子像一部机器,专门生产妙计。拍拍脑袋,那妙计,便就从生产线里徐徐出来了。这条妙计,老狐是这么加工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便宜点出租。公开的便宜出租,当然不行,其他房客会有意见,说不定也要降房租。只有暗箱操作了。或者租给自己的朋友。朋友嘛,不收房租都可以住,其他房客能说什么呢?老狐有什么朋友呢?老狐首先想到方主管,把老方弄过来,商量个什么事情,方便。至于房租,客气客气吧,给就给,不给就算。
老狐想到的第二个朋友,是阿芳。提到阿芳,就得稍泼点黑,介绍一下,因为阿芳和老狐的关系不太好界定。说阿芳是老狐的朋友,不太准确,他们毕竟在一起共事。说阿芳是老狐的下属,准确了,但没到位,他们的关系其实比下属要进一步。说阿芳是老狐的恋人,似乎对了,又似乎不完全对,因为老狐并不包养阿芳,阿芳是要给老狐做事的。两人的关系,老狐做得很隐秘,谁都不知道。阿芳是个乡下女人,矮了点,挺丰满,年龄和女人差不多,长得没有女人漂亮,但比女人有野味,至少是老狐的一朵野花。家花哪有野花香呢。
老狐并没有看上阿芳,而且老狐也不缺野味,街上的发廊妹又漂亮又水灵,招之即来。最初老狐让阿芳当了组长,又给她塞红包,是要利用阿芳,帮他管那一帮大妈级的女厨工。老狐看上的,是阿芳那张伶牙俐齿的嘴巴。阿芳有点文化,说话有份量,那帮大妈级的老娘们服她。老狐喜欢和男厨师厨工们边抽烟边洗脑,但不想和那帮老娘们磨嘴皮,她们不上道儿,讲话太累。老狐给阿芳塞了几次红包,就怕阿芳塞动心了。阿芳肚里没什么深奥的,便以为老狐是喜欢自己。其实,是阿芳喜欢上了老狐。老狐四十来岁,又高又大,正是男人最成熟的时候,也是三十来岁女人心中的偶像,梦中的恋人。
阿芳动心了,在老狐面前略有羞涩,丰满的身子便水波荡漾了。老狐略施了点小计,阿芳就主动投怀送抱了。男有意,女有情,水到渠成,阿芳做了老狐的恋人。女人大抵如此,一旦让男人上了手,对男人便死心塌地了。阿芳对食堂可上心了,把那帮老娘们治得服服帖帖,俨然半个老板娘,老狐就省心了。老狐不肯亏待她,每月要多给阿芳两三百,阿芳却死活不要,说你那点工资,要养活一家人,不容易。老狐想,女人都是死心眼儿,要靠那点工资,一家早饿死了。阿芳对老狐也是有要求的,只要老狐对她真心。老狐答应了,心说,我只对钞票真心。
话题跑偏了,还是回过头来说老狐要不要租给阿芳一间房的事。如果给阿芳一间,当然,收不收房租无所谓了,那么,两人行鱼水之欢,便方便了。问题是,在女人眼皮底下,和别的女人苟合,怕是迟早会败露的。想了很久,老狐还是决定,不给阿芳房子,以免节外生枝。
阿芳的事定了,老狐又去想别的朋友。老狐认识朋友不少,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送房子给他们住。何况老狐也是要付房租给老光棍的。老狐想到了那几个湖南四川的罢工头目。老狐要是给他们房子租,只怕他们乐得嘴要咧到了耳膛跟。给他们房子租,老狐落了个人情,关键是稳定食堂。员工少了,老狐赚得就少了,要想多赚点,就得压低伙食标准。为了稳住员工,不至于罢工闹事,就得和湖南四川仔们搞好关系。女人听了老狐的想法,有点不乐意。老狐说:“妇人之见!这叫堤内损失堤外补。房租亏了,食堂赚了,不一样嘛?”女人说:“那让阿玥也回来住吧,挤在宿舍里,多窄逼!”老狐没同意,厂里免费提供的,不住白不住。
不久,老狐让方主管搬了过来。方主管推让一番,还是搬来了。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在厂里住双人间,实在不方便。方主管提醒老狐:“我管食堂,你包食堂,为了避免闲话,对人就说收房租了。”方主管不说,老狐也懂这个理。方主管住了一室一厅,自由自在。买了张茶几,两把椅子。老狐买一套新的炊具餐具,给方主管安装好。然后让方主管在发票上签个字,到厂里报了。从此老狐和方主管交往方便了。晚上方主管不加班,就到老狐家喝茶,抽烟,或者弄二两酒,过把瘾。方主管也不挑剔,碰上什么吃什么,花生米,炒蚕豆,也能喝一晚上。
老狐又邀请了那几个湖南四川仔,给他们每人一个隔开的单间,总共是一室一厅。老狐没收房租,让他们保密,别说出去。“因为方主管都交房租了,怕万一传到他耳朵里,对我会有意见。”话说得合情合理,容易接受。老狐其实是不想让别的房客知道。湖南四川仔们对房子的渴望,到了如饥似渴的地步。他们都有女朋友,但因为工资低,不舍得花钱开房,都去野外苟合,又怕给治安队抓着,弄得心惊肉跳,战战兢兢。如今,老狐给了他们一个单间,虽然只隔了一层三合板,但毕竟是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是爱的小屋。在这片小天地里,他们可以自由发挥,把渴望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想而知,他们对老狐的感激,是何等地真诚了。
他们心里想什么,老狐很清楚。老狐挥挥手,什么也别说了,大家是朋友,说那些干嘛,多见外呀。打工在外,彼此有个什么事,相互关照点,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