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蝉村,云淡风轻。灿黄的乡野,蕴育着金色的收获。每到这个时节,乡农的脸上,总抑制不住地写满笑意。父母的脸上,也满是笑意,只是内涵,有些别样。二老寂寞了后半生,现在,这个家有了人气,很旺的人气。老狐一家七口,融进了这个家庭,让这个家在瞬间变得其乐融融,亲情浓浓。日子像浸了蜜汁,甜蜜而温情。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自己的子孙。母亲笑了,父亲乐了。父亲对男孩的偏爱,与老狐是相同的,天天牵着阿琛,走庄子,串巷子,逢人就介绍:“这是我孙子,长得虎吧?”又对阿琛说:“叫外遇。”阿琛和爷爷玩熟悉了,特听爷爷的话,叫了声外遇。外遇笑得眼都没了,说胡爷,你终于弄了个孙子,香火不息了。父亲也笑了,深深的眼纹,沉厚的额沟,烙满了风霜,也流露着心满意足。爷孙俩形影不离,日渐有了恋恋不舍的情谊。老狐想,要是没有阿琛,父亲肯定没这么开心。母亲天天围着灶台转,忙着做一大锅饭菜,一碗碗装好,端上桌,看着一家人吃饭。闲了,母亲就和儿媳说话,张家长,李家短,唠村里的事,唠家里的事,唠老狐小时候的事。唠得性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有唠得咬牙切齿的,但很少。胡家户少,在蝉村难免受排挤。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女人刚回来时,有点别扭。嫁老狐这么多年,公婆一直是个概念上的称谓,从没这么真实接触过。现在,突然有了公公,有了婆婆,和自己零距离了,女人显得束手无策。手不知往哪儿放,话不知怎么说。女人要去抱柴禾,母亲怜爱地说:“我去,你哪会扯草啊。”女人要去地里摘菜,母亲也不让:“俪晏你歇着,地在哪儿,你哪里知道呢。”女人要洗衣服,母亲就把衣服藏了起来,说:“俪晏,你给孩子们洗吧。我们衣服,一股老人味,还是我来洗。”母亲的客气,还有些恭维,让女人既感动,又惭愧。
女人出门甚少,因为和村里人不熟。偶然,在路上遇见人,也是低头走过去。乡下不比城里,可以直呼其名。乡下人称呼有讲究,有亲没亲的,皆以辈份相称,大姨,二妈,三爷,四叔……女人能叫上来的不多,又怕叫错了,干脆什么也不叫。
蝉村的太阳,似乎比瓢洲走得慢,日子显得好长,来了一月,女人像熬了一年。不过,女人和公婆已经熟悉了,和蝉村也一点点熟悉了。女人渐渐自如起来。
女人有自智之明。在蝉村人面前,女人的言语很谨慎,少抛头露面,唯恐有不周之处,给蝉村人留下口实,给老狐脸上抹黑。女人知道,老狐在蝉村的口碑并不好。那些不好的事,有的与自己有关,有的与自己无关。既然嫁了老狐,有关的无关的,都与女人有关了。蝉村人在对女人品头论足的时候,没忘了重提老狐的旧事,再拿女人与冠雅女人比较,然后再做这样那样的猜测与分析,下出各式各样的结论。这些结论,在胡家之外的蝉村,又风行了一些日子。所不同的是,这些结论,不好不坏,比较平实,真切。时光穿行了十多年,蝉村人也在进步,在与外面的世界接轨。那些出去打工的人多了,把外面的新鲜事带了回来,蝉村人因此长了见识,眼光看得远了,思想放得开了。再想老狐那些旧事,也不足为奇了。何况老狐已不是年轻时的老狐了,已经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再抓住旧事不放,便味如嚼蜡了。
大概因了女人的谨慎,蝉村人对女人也若即若离。遇见了,客气地打个招呼,点个头,笑一下,就过去了。笑得很淡,像温开水,不冷不热。又很仓促,如昙花一现,很敷衍的样子。只有左右紧邻,和女人见面的机会多了,才有了话题,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天气哪,传言哪,健康哪,农活哪,想到哪,说到哪。农妇们不谈政治不谈体育,不关心明星歌星,只喜欢说些身边的事,东家长,西家短。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们,会把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问她多大了,家是哪里的,在城里做什么。能答则答,不能答的,女人回答暗昧点,既不令老太太们尴尬,也不授人以柄。
地里的农活,老狐完全挑了起来。女人不懂农活。女人十六七岁就出去打工了,没干过农活。老狐也不太会。他们这代人,虽生在农村,但不会农活的人太多了。走出校门后,当兵的当兵,打工的打工,谁也不想修地球。修地球的事留给了老人们,或者守在乡下的女人。老狐不忍再让父母做农活了,他们做了一辈子,到老了都没停下来,自己应该接过父辈的扁担了。老狐开墒,耕地,耙田,播种,收割,无怨无悔。快五十的人了,还得学种地干农活,怨谁呢?要怨,就怨自己。在瓢洲漂了十来年,还是漂了回来,除了带回来一个大家庭,什么名堂也没漂出来。老狐觉得生活和自己开了个大大的玩笑。自己像猴子一样,被生活狠狠地捉弄了。或许,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生活是辩证的,有宠你的时候,也有你失宠的时候。有荣光,也有耻辱。有高潮,也有低谷。你若真能做到宠辱不惊,一如既往地热爱生活,生活赋予你的,或许会很多。你若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生活也会和你背道而驰。如此一通哲理性的彻悟后,老狐没有怨悔了。坦然面对生活吧。老狐从父母的手中,接过了农具。漂在瓢洲的双脚,如今实实在在地站到了蝉村的黑土地上。踏实,稳当,坚定。这种感觉,多少年没有了。自去了瓢洲,就找不到感觉了。
一个傍晚,老狐整好了地,坐在地垄上抽烟,遐思。一阵铃声,打破了寂静。老狐回过头,认出是霞芬。霞芬说:“听说你回来了,去你家找你,你妈说你在地里,就来看看你。”霞芬已没了当年的模样,老了许多,身体粗壮了,声音也嘶哑了些。老狐笑笑,说:“这一别,十七八年没见了。”霞芬涩笑了一下,说:“是啊,看你儿女成群,羡慕啊。”两人并坐在地垄上,聊了起来。霞芬嫁在镇上,家里翻盖了楼,开了十几间旅馆。霞芬的爸在镇上做干部,镇政府来了客人,都安排到霞芬家住,霞芬家因此赚了不少钱。钱多了,霞芬老公就花心了,三天两头找女人,日子过不下去了,就离了婚。霞芬现在住在镇上,带着女儿过。霞芬说:“都是钱害人啊,要是没钱,这个家怎么会破呢?”老狐说:“没钱也不好过啊,像我,混到现在,还是一个穷字,养着一大帮孩子,也难。”一个说钱坏,一个说钱好,一个想诉苦,一个要诉穷,两人对不上嘴,找不回当年的默契。霞芬原本念着旧情,以为和老狐诉诉苦,得到一丝安慰呢。而霞芬的村妇形象,也让老狐恍若隔世,心如止水。老狐叹息,悠悠岁月,把什么都改变了。曾经的恋人,再聚首,已是古井无波。之后,霞芬又找过几次老狐,让老狐去镇上时,去她家玩。且一口一个桓哥,让老狐动心。可又想,自己在蝉村的骂名,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了,再弄出点事来,沸沸扬扬,让父母丢丑,让女人蒙羞,不值得了。于是,老狐每次皆找借口推却。霞芬凉了心,便没再找老狐。回娘家时碰到了,彼此微微一笑,平平淡淡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