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至孙子、重孙子、灰孙子、商商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唆。约。约,真好热闹!”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数贫嘴,又不知编排那一个呢。“尤氏笑道:“你要抬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费力说,你们昆,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别无他话,都怔怔的还等下话,只觉冰冷无味。史并目亡看了他半日,风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生急的人等不得8便偷着拿香点着了。只听嗔。赤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抱怨卖炮仗的扞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亡道:“难道他本人就没听见响?41风姐儿道:“这本人原是聋子。44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一没完的,问他:“先一个怎么样?也该说完。41风姐儿将桌子一拍,说道:“好罗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半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着收东西还闽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广众人听说,复又笑将起来,风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一散罢。”
这一段文字,王蒙在《红楼启示录》中引述了王熙凤讲的前一个笑话,认为其无始无终的叙述方式,特别容易使人产生联想,颇近似先锋派的故事模式,故拟以“凤姐的无头无尾的故事”这样的小标题,加以分析。王蒙还认为,虽然我们可以把王熙凤这样的叙述方式认做是有意为之和无意为之的两种,但他更愿意相信后者,认为这种随机的而不是处心积虑的安排,是更耐人寻味的。这样的分析,当然是王蒙的机智处,不过,他显然没有意识到,所谓的无头无尾的断语,是在割裂王熙凤说话的语境下得出的结论。在这里,作者向我们清楚表明了,王熙凤说话的语境,是由水平关系和垂直关系的两个层面同时组合而成的。
就水平关系言,前一个笑话与后一个笑话,构成一种显而易见的互文性。这种互文不仅因为两个故事的发生时间都是在元宵节,而更重要的是,是都以“散了”这一词语,形成一种内在的肌理关联。这样,我们就不会不感觉到,这后一个故事紧接着前一个故事,并在两个故事结尾前都要略作停顿,显示出特别的意义。就是说,不但后一个故事自身有着相对的完整性,但同时也说明着、解释着前一故事的真正的意义。
前一故事是以排开的很大的人物阵势而开场的,这一阵势给听众造成了一种特有的期待,包括众人误以为她要编排某个在场的人,也都是对王熙凤的智慧的一种特有期待的反映,更是对故事将会让人兴趣盎然的期待心理的反映。然而,当这一故事突然以最无味的方式收场时,没有人会觉得这就是故事的真正的结束。这样,王熙凤紧接着再讲的一个聋子放炮仗的故事,就真的把那种散了还在期待的众人心态编排进去了。由此,我们进一步发现,这两个故事的垂直语境,似乎都是与在场的人紧密相关,当大家还在期待王熙凤下文里可能编排出的在场的某一个人时,她其实已经把所有的人包括他们的家族编排进去了。
而使人觉得吊诡的是,众人都是以期待编排一个人来获得一种故事的趣味性的,但当王熙凤把所有的人都编排进去时,不但众人没有察觉,也让王熙凤觉得无故事可讲。或者说,故事的趣味性总是有关个体的,而群体性的活动总与趣味性有着某种本质上的抵触。当王熙凤从群体中分离出作为个体的聋子时,趣味性又得到了恢复,但听众却执着地回过头来要求这群体的趣味性,要求王熙凤把前一个故事讲完,他们显然像那位故事中的聋子那样,不知道一切已经“散了”。这时,王熙凤才不得不以自己的现身,用现实生活的实际繁琐,彻底瓦解了故事的趣味性。而红楼盛宴表面热闹的虚幻,王熙凤对散了的反复强调(尽管众人对其浑然不觉),似乎已经暗示了贾府盛宴的难以为继了。
第七十五、七十六回,写宁府、荣府的两次中秋盛宴。先是十四日这天,贾珍等在宁府的会芳园里摆下酒席,大家兴高采烈喝至三更时分,却听得墙下有人长叹之声。继而一阵风吹过,让大家不寒而栗,把贾珍的酒也给吓醒了。接下来的十五日这晚,荣国府过中秋,到的人才只有一半,连凤姐、李纨都病了不能来,越发显得冷清,而贾母偏强打起精神,让大家用大杯喝酒,又偏不肯早些歇息,还说要撑到天亮。无奈越是夜深,本来是助兴的笛声,听来却分外凄凉,让大家不胜凄凉寂寞之意,那种在元宵节潜在的凉意终于翻腾到表面来了,使整个的中秋节为悲凉的气氛所笼罩。
(第五节)酒中人的矛盾和冲突
在论及《红楼梦》的饮食时,有些学者对构成人们饮食一部分的饮酒习惯进行了一些论述,但是,尽管就《红楼梦》本身而言,对饮酒带来的一种醉态的描写,虽然占有不少篇幅,却鲜有学者予以充分关注,并进行讨论。
从传统文化来看,对酒的态度相当暧昧,一方面,文人大多有饮酒的习惯,也留下了许多酒中仙人的美名,如魏晋南北朝时的陶渊明、刘伶,不但喜欢饮酒,还留下相关的诗文;还有唐朝的大诗人李白,曾经在《将进酒》一诗中直言不讳地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而当他痛苦时,表现得更愿意消磨在酒醉状态中,所谓“但愿长醉不愿醒”。至于杜甫也有所谓的《饮中八仙歌》等等。但另一方面,在传统的儒家以及对普通百姓颇具影响的佛家来看,饮酒都不被视做是一种值得夸耀的行为,佛家的五戒中就有戒酒。因为酒能乱性,所以饮酒的行为常常会导致违反儒家的“仁义礼智信”这“五常”中的“智”。更何况在传统观念中,有所谓的“万恶淫为首”,而“酒为色媒”的说法,又把饮酒引向了非道德的可能性。这样,不但饮酒的自身行为,乃至其带来的其他后果,都会在一部分人心目中遭到贬斥。
不过,关于曹雪芹,我们已经从敦诚的诗歌中,了解到他嗜酒如命的特点,因而,他在《红楼梦》的创作中,把人物的饮酒作为表现人物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就并不感到奇怪了。关键在于,他是如何来处理这不同人物的饮酒方式以及后果呢?传统文化以及他个人的认同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他笔下的人物的醉态描写?这样的描写在作品种显示了怎样的意义?从中又反照出作者怎样的一种心态?这些,都是足以引起我们兴趣,并需要进一步加以具体讨论的。
关于《红楼梦》的醉态描写,我们最先是从书中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人物身上领略到的,那就是宁国府的奴才焦大。
在第七回中,王熙凤带了宝玉等去宁国府聚会,晚饭后,送客人秦钟的差派给了焦大。焦大虽是奴才,但自恃以前救过宁国公的命,蛮横惯了,根本不愿出这趟夜差,也正巧喝醉了,就在屋外开骂。先是骂总管,说话已无逆辑可言,说出“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的话。正骂在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就骂了他两句,又使人把他捆起来,想不到他连主子也一并骂起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里藏。”但最终还是被众人拖到马棚里,塞了一嘴的马粪土块才算了事。
从小说总体布局来看,《红楼梦》开始时,情节的进展、对贾府的交代,似乎都是有意识地站在一个边缘化的立场,是从旁人、下人、远道而来的人的视角加以切入的。所以,第二回的冷子兴,第六回的刘姥姥,再加上第七回的焦大,都以自己的边缘性的角色介入到故事情节的内部,从而对贾府作着“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或具体或笼统的观照。当然,就他们的身份来说,相互之间也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异,就是从冷子兴的疏远渐次进入到焦大的密切,而观照也因此更加深入,即先是冷子兴的笼统印象,然后是刘姥姥的直接感受,直到这一次,焦大借着醉骂,把宁国府内部的鲜为人知的一面也翻了出来。具体说来,这样的醉骂,显示了两方面的意义:其一是对贾府发家史的一种回顾,焦大醉骂自然要摆谱,但既是醉骂,自然是抒情式的表达,也不会有多少逻辑可言。而借着尤氏与王熙凤等人的叙述,把他们以往发家的艰难作了概要式的回顾,与焦大的醉骂构成了呼应关系。其二,是对现在宁国府丑陋一面的揭露,所谓“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其行为的乱伦带来的衰败之象,自然跟先祖创业的艰难联系起来,其意义也只有在互相比照中才得到凸现。所以,焦大醉骂的两方面内容,又是有内在逻辑联系的。但这毕竟是醉话。因为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特别是对宁国府的丑陋一面,但处在清醒状态的人,是不会去说的。一个大家族的体面,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维护着,尽量避免去在这体面上捅一个窟窿。
们看到,当焦大在屋外开骂时,王熙凤和宝玉也准备离开。书中写道:
风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惶,众厥者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明代透雕玉兰花尾角杯贾珍不在家卽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因趁着遁与,先骂大总管赖二。
这里,焦大醉骂的状态,出现在“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这样的画面中,让人感到一种尖锐的不和谐。而这样的不和谐,是因为醉闹打破了小厮们的肃立。从而把肃立掩盖着的一面,闹腾到表面上,并因为焦大的醉,唤来了我们读者的醒:使我们没有被贾府这表面的华丽所掩盖,使读者的头脑更清醒,目光更敏锐了。
紧接着,我们看到了作品中主要人物贾宝玉的一种醉态。第八回,在薛姨妈家,用糟鹅掌鸭信下酒吃,吃得心甜意洽,想不到他奶妈李嬷嬷一再阻拦他,还用贾政要检查他功课来恐吓他。这过程中,虽有林黛玉代他出头,把李嬷嬷狠狠挖苦了一阵,但毕竟心有不快,窝在心里,等喝得有些醉意先去贾母房中,贾母知他已在薛姨妈家用过饭,又喝了酒,即命他迅即回自己屋子睡觉。
贾母见奶妈李嬷嬷没跟着,就问她的行踪,众人虽答了,但贾宝玉却一边离开,一边“踉跄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显见得他对李嬷嬷已有怨气,只是贾母没在意,或许他已走开,所以要回头才能向贾母说;也许贾母只当是醉话,因为他此时路已经走得“踉跄”,更何况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而且是很夸张的,更像是醉话了。而回到自己的屋子绛芸轩时,先问晴雯自己早起写的字在哪里。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原来宝玉出门时吩咐把字贴门斗上的,回来就忘了,可见晴雯说得没错,从而提醒我们,他还在醉中。晴雯贴字,手都冻僵了,宝玉为他渥手,又问起在东府吃饭,把晴雯爱吃的豆腐皮包子给她送来的事。原是为了讨好她,想不到晴雯告诉她,这包子被李嬷嬷拿走了。其间,林黛玉来过又走了,正好茜雪上茶,他让林黛玉先吃,众人都笑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众人虽没直接说他醉,但那醉意让他脑子不清,说了如此糊涂话。接下来是喝茶,大概没喝出什么味来,于是就问早起沏下的茶,说是这种枫露茶,三四次后才出色的,怎么又新沏了来?然后茜雪回说那沏下的茶给李嬷嬷喝了。
宝玉突然大发雷霆:
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昔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几日奶罢了。如今逼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到这里那种忍着的不满和若隐若现的醉意突然汇聚在一起,来了个总爆发。我们回过头来重检前文,才发现作者把他的醉意一路细密地写下来,都是为强有力地表现这一醉态作铺垫的。从另一方面说,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的怒气才可能完全爆发出来。之前,他既不能直接与李嬷嬷顶撞,而在回到绛芸轩,得知李嬷嬷吃了他留给晴雯的包子,还是不知道该向谁去发怒,只是当茜雪给他端来新沏的茶,并说原来的茶给了李嬷嬷喝时,他以前忍下的怨怒、找不到发泄对象的郁闷,都由小鬟环茜雪来一并承担了。
甚至他手里的茶杯,也成了体现出气力度的最佳道具。也就是说,摔坏的茶杯、被泼的茶水并受到指责的茜雪以及要求被撵出去的李嬷嬷,构成了他发怒时指向的三个不同层面的具体对象,虽然主要矛头是针对李嬷嬷,但受损最重的是最无辜的茶具,这种怒气顺着空间依次向外围传递,并渐传渐弱,当不在场的李嬷嬷感受到这种怒气时,她不过是听说宝玉醉了而已。这样的一种醉闹,似乎并无多少实际效果,充其量也就是自我发泄一通罢了。
当宝玉的发泄借着醉意爆发出来后,在袭人等劝解下他居然很快就睡着了,使借醉意而爆发的怒气也同样被嗜睡的醉意所消解。然宝玉这一醉闹,毕竟让茶具遭殃,也让茜雪无端受了委屈,这样的事发生在有着博大情怀的贾宝玉身上,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意外,所以,甲戌本的脂批有一段详细评语,贾宝玉的行为作了解释,其语略云:贾宝玉天生的情种,其对世上无情之物都会用一段痴情去体贴,此番责问茜雪要撵嬷嬷,实在是大醉的缘故,以后也没有发生过第二次,所以不应把他与薛蟠等执绣子弟同样看待。这番辩护从醉酒入手,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我们也不可忽视贾宝玉的歇斯底里的另一面,即他的越过情的常态而进入“不情”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