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人想要什么?你想买我的最后一点活力,用来满足你的欲望?你走开吧!巷子里有的是女人,她们会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以最便宜的价钱卖给你。我没有什么可卖的了,只有残留的断断续续的一口气,死神很快就要用坟墓的休闲来换取它了!”
我走近她的床。她的这几句话使我心痛不已,因为那正是她不幸故事的概述。我的情感随话语流出,满怀希望地说:
“玛尔塔,你别怕!我到你这里来,并非作为饥饿的野兽,而是一个深感痛心的人。我是一个黎巴嫩人,曾在杉树林附近的山谷中和乡村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玛尔塔,你不要害怕我!”
她听我这么一说,感到这些话发自一颗与她一道深感痛苦的心灵的深处,于是她在自己的床上颤抖起来,酷似冬季寒风前的光秃秃的树枝。她双手捂住脸,仿佛在竭力阻止自己回忆那甜蜜而可怕、美丽而苦涩的往日。一阵搀杂着叹息的寂静过后,她的脸出现在战栗着的两个手掌之间,我看见她那两只凹陷的眼睛正注视着竖在屋内空间里的一种不可见的什么东西,两片干枯的嘴唇失望地颤动着,喉中发出临终者那种“咯咯”的声音,并且伴随着时断时续的深深的呻吟声。乞求同情、怜悯之情发出的声音,随即又被虚弱、痛苦收回。她用这样的声音说:
“你既然是为了行善和表示同情而来,那就让苍天代替我报偿你,如果对失足者表示善心,对下贱人表示同情是件好事的话!不过,我还是要求你从哪里来返回哪里去。因为你站在这个地方会使你蒙受耻辱和责备,同情我会使你丢掉脸面和受到侮辱。趁还没有人看见你在这充满猪的肮脏的无耻龌龊房间里落脚,快回去吧!用你的衣服遮住你的脸,赶快走吧,免得过路人认出你来。充满你心的怜悯之情无法还回我的贞洁,也抹不掉我的污点,更移不开已深入我内心的死神那强有力的手。我是被我的不幸和罪过抛入这黑暗深渊的,请你不要出于同情心而使你接近我的污点。我像居于坟墓里的麻风病患者,你千万不要接近我;如若不然,大学会把你当作品德败坏的学生,将你开除出大学校门。你现在就回去吧!请不要在那神圣的山谷里提及我的名字!要知道,牧羊人担心自己的羊群受害,会拒绝收留患了疥癣的母绵羊。如果提到我,你就说玛尔塔·芭妮娅已经死了,别的什么也不要讲。”
之后,她拉住儿子那双小手,温情地吻了吻,叹着气说:
“人们将用讥讽、蔑视的目光望着我的孩子,说:‘这是罪恶之果!这是妓女玛尔塔的儿子!这是耻辱之子!这是意外之子!’他们还有更多说法,因为他们是视而不见的瞎子,听而不闻的愚人,他们不知道孩子的母亲曾以自己的痛苦和泪水净洁过孩子的童年,曾用自己的不幸和灾难换取过孩子的生活之资。我就要死去,留下一个孤儿,在巷宇里的孩子们中间,独自苦难地生活着。我留给他的只有使他羞愧的可怕记忆,如果他是个无名的胆小鬼;也许那可怕的记忆使他热血沸腾,如果他是个正直的勇士。苍天若能保佑他长大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定能帮助他收拾那个对他和他的母亲犯下罪的孽种。假若他不幸夭折,挣脱了岁月的罗网,会发现我正在那光明、休闲之地期盼着他的到来!”
我的心默示我说:
“玛尔塔,即使你居于坟墓中,你也不像患麻风病的人;哪怕生活将你置入污秽者当中,你也不是肮脏的女性。肉体上的污垢玷污不了纯洁的灵魂,厚厚的积雪不能泯灭活的种子。这种生活不过是痛苦的打谷场。不过,最不幸的还是被丢弃在打谷场之外的谷穗,因为蚂蚁要来搬运,天上的鸟儿要来啄食,无缘进入田地主人的粮仓。玛尔塔,你是受了虐待的人,虐待你的便是豪宅阔少,钱财很多,心灵却十分渺小。你受了迫害,被人看不起。对于一个人来说,宁可成为受压迫者,也不做压迫者;宁可因天性懦弱而牺牲,也不做用拳头砸碎生命鲜花的强者,更不做以自己的偏好歪曲美好情感的人。玛尔塔,心灵是从神性锁链上脱落下来的一只金环,烈火熔化了这只金环,改变了它的外貌,抹去了它的圆形之美。但是,烈火不能把黄金变成别的物质,反而使之更加光亮,而该死的枯木、干草,只要火一来,便被火吞噬,使之变成灰烬,随风而被遍撒在沙漠之上……
“玛尔塔,你是被隐藏在人类殿堂里的野兽之蹄踏碎的一朵鲜花。那鞋子将你残酷地践踏,但它不能把你的芳香湮没。你的芳香将与寡妇的号丧、孤儿的叫喊、贫苦人的叹息声一起升腾至高天,那才是公正、怜悯的源泉。玛尔塔,你是被践踏的一朵鲜花,而不是踏花的脚,这足以使你感到自慰!”
我说话时,玛尔塔一直留神聆听。这一番安慰照亮了她那枯黄的面容,就像夕阳那柔和的光照亮了云霞。之后,她示意我坐在床边。我坐下后,试图向她那有话要说的面容上问她那痛苦内心中隐藏的秘密。这是一张知道自己将要归天者的面容。这是一张正值青春妙龄女子的面容,而她已感觉到死神的脚步声正响在她那破烂的床四周。这是一张被抛弃的女人的面容:昔日,她曾在充满生机和力量的黎巴嫩山谷里欢快地生活着;如今她虚弱不堪,正等待着从生活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一阵令人伤感的寂静过后,玛尔塔集中全部剩余的力量,泪水和着话语流淌,心灵随着呼吸上扬,说道:
“是啊,我受尽了虐待,我是隐藏在人群中的野兽的牺牲品。我是被脚踩碎的一朵鲜花。我正坐在那眼泉边时,一个骑马人走来……他同我说话时是那样温柔和气。他说我很美,说他爱上了我,决不抛弃我,还说荒原上野兽成群,山谷是飞鸟和胡狼居住的地方……之后,他走近我,把我搂在怀里,亲吻我;在那之前,我从未尝过亲吻的滋味,因为我是个孤女。后来,他将我扶上马背,坐在他的身后,将我带到一座独立的豪华住宅。接着,他取来丝绸衣、香水、美食和琼浆……他做这一切,面带微微笑容,掩盖着他的内心意向;借温柔的话语和友善的手势,遮掩着他的身中兽欲……他借我的肉体满足他的欲望,使我心灵蒙受屈辱之后,便离开了我,在我的腹中留下了一柄盛燃的活火炬,从我的肝中汲取营养,很快生长,然后从痛苦的烟雾和哭号的苦涩中来到了这个黑暗天地……”
她稍稍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就这样,我的生命分成了两段:一段是虚弱痛苦的;另一段是微小的,在夜的寂静中高声呐喊,要求返回广阔天空。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里,那个负心汉抛下了我和我的婴儿,我们开始备受饥饿、寒冷和寂独的折磨。我们求助无人,只有哭泣落泪;我们欲诉无门,只有恐惧忧虑……
“那个负心汉的伙伴们得知我的处境艰难,晓得我一贫如洗,软弱可欺,于是一个接一个地来找我,都想用金钱买我的贞操,用面饼换我的肉体的尊严……天哪,我多少次都想抓住我的灵魂,将之献给永恒世界,很快我又放开了,因为它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而是我与我的孩子共有的;苍天把他从天下赶到这个世界上来,就像使我远离美好生活,将我抛入了这无底深渊……现在,时辰已近,我的死神新郎别离之后已经到来,以便将我带到它那柔软舒适的床上!”
一阵深沉的、类似被散魂触摸的寂静过后,玛尔塔抬起被死神阴影遮住的眼睛,平静地说:
“看不见的公正啊,隐藏在这些可怕景象之后的公正啊,你呀,你听得见我这即将告别人间的灵魂的号丧,你也听得见我这颗被人轻视之心的呼声。我只有向你求助,我只能向你央告。我求你用你的左手接纳我的灵魂!”
她已精疲力竭,叹息声也已微弱。她痛苦、怜惜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缓缓地移开目光,用几乎听不到的细微声音说:
“我们的在天之父……但期你的芳名永远神圣……但愿你的王权普及凡界……让你的意愿像在天上那样,在地上也化为现实,宽恕我们的罪过吧!”
她的话音终断了,只剩下嘴唇蠕动了片刻,随着全身活动的平息也停止下来。之后,她抽搐了一下,长出了一口气,眼色变白,灵魂离去。她的双眼仍然在凝视着不可见之物。
黎明时分,玛尔塔·芭妮娅的尸体被安放在一口木棺里,由两个穷人抬着,埋葬在远离贝鲁特城的一块荒地里。神父们拒绝为她的遗体祈祷,也不同意将她的遗骨安葬在十字架守护的墓地。到远离城市的土坑为她送葬的,只有她的儿子和另外一个青年,现实生活中的灾难已经使青年学会同情。
痴癫约翰
夏日里,约翰每天都要下地,总是牵着牛,扛着犁杖。牵着牛,小牛犊紧紧跟着母牛。他边走边聆听着燕子的鸣唱和树叶的沙沙响声。中午时分,他走到流淌在绿色草原低洼地上的一条小溪边,在那里吃干粮,而掉在青草上的面饼碎屑,则是留给鸟儿们啄食的。夜幕垂降,当夕阳从天空中收回自己的余晖时,他便返回坐落在黎巴嫩北部的能够俯视到乡村和农田的简陋茅屋。他静静地与年迈父母坐在一起,留心聆听父母那充满世代故事的谈话,他感到困意逼近,也觉得心旷神怡。
冬天,约翰总是靠近炉火取暖,边听着寒风怒吼和各种哀号的声音,边深思着四季如何更替,同时透过墙上的小孔眺望被白雪覆盖的山谷。他发现那光秃秃的树木就像一伙穷苦人,被赶到野外,在严寒与烈风之中瑟瑟战栗。
在漫长的黑夜里,约翰总是熬夜,直到父亲睡下之后,他才打开木柜子,取出《新约》书,在微弱的灯光下,偷偷地读起来,间或不时地、小心翼翼地朝正在熟睡的父亲望上一眼。他父亲不许他读那部书,因为牧师们禁止普通人深入了解耶稣基督教诲的内涵,如果他们试图了解,他们将被剥夺享受“教堂恩赐”的权利。
就这样,约翰在充满美景与奇观的田野和在充满光明与圣灵的耶稣书中度过自己的青春。他常常默默沉思,留心听父亲谈论,从不回答一句话。他与朋友们见面,与他们面面相对而坐,一声不吭,望着远方与蓝天相会之处。他去教堂,每每垂头丧气而归。因为他从讲坛和祭坛那里听到的教诲,与他在《新约》书里读到的大不相同;信徒们与他们的教会头领过的生活,也不是拿撒勒人耶稣所谈到的美好生活。
春天来了,田野、草原上的冰雪消失了,高山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淌入山谷,形成溪流,然后汇成水量丰富的大河,哗哗啦啦的水流声述说着大自然的苏醒。杏树、苹果树开花了,杨柳树吐出了嫩芽,山坡上长出了青草,百花遍野开放。约翰厌恶了火炉旁的生活,知道牛也厌倦了栅栏的狭窄,向往着绿色的草地。因为草料库已空,大麦秆也已告罄,于是约翰走来,从牛栏上解开牛缰绳,牵着牛向原野走去,将《新约》书藏在斗篷下,免得被人看见。他来到山谷半坡上的一片草地,便把牛撒开,让它们自由吃草。那片草地就在一座修道院的土地附近,那修道院坐落在一片高原中间,远看上去,就像一座巨大的城堡。约翰坐下,身靠着一块巨大岩石,时而观赏山谷里的美景,时而沉思经书上谈到的天国的字句。
那是斋月末的白天,好久不曾食肉的村上居民正急切等待着复活节的到来。约翰像所有的穷苦耕夫一样,不分什么斋月不斋月,因为他们的一生都在封斋。他们所吃的不过是用额上汗水换来的面饼,用心血买来的果子,不食肉和美食那是自然而然的。不仅他的肉体内不存在美食欲望,就在情感中也不曾有过。因为他总是记着“人子耶稣”的悲剧及其大地上的生命的最后结局。
百鸟在约翰周围翻飞鸣唱,群鸽盘旋翱翔,花儿随微风摇曳,仿佛在欢快地沐浴阳光。约翰专心致志地读他随身带的那本书,然后抬起头来,眺望散落在山谷两侧乡村和城市中的座座教堂的圆屋顶,听着教堂的钟声。他渐而闭上双目,心灵越过世代留下的遗迹,漫游向了旧耶路撒冷,追寻着耶稣留在大街上的足迹,不时地向路人问起耶稣。有的人答道:“就在这里,他使盲人重见光明,使瘫痪者站立起来;在那里,人们用荆棘编了一个花环,戴在他的头上。”有的人说:“他曾站在这个柱廊下,向众人讲箴言、警句;在那座宫殿里,有人将他绑在柱子上,向他脸上啐唾沫,用鞭子抽打他。”还有人说:“在这条街上,他宽恕了一个娼妇的过失;在那个地上,他身背沉重十字架倒在了地上。”
时辰悄然逝去,约翰与人子耶稣在肉体上一起感受到痛苦,在精神上与之一道被称颂赞美。日挂中天,约翰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发现牛群不见了,于是开始四下寻找。一群牛在这平坦的草地上消失得踪影全无,约翰心中有道不明的惊奇感。来到田间那弯弯曲曲的掌纹似的路上,远远望见一个身穿黑衣服的人站在田园中,于是快步走去。走近那个人时,认出那是修道院里一位修道士,点头致意之后,问道:
“神父,您可看见一群牛打这田间走过吗?”
修道士竭力掩盖自己的怒气,恶意地回答道:
“看见啦,就在那里!你来看哪!”
约翰跟着修道士到修道院,忽见他的牛被拴在一个宽大的牲口圈里,一个修道士在那里看着,手握一根棒子,那牛怎样动,他就怎样打。约翰想把牛牵走,那个修道士抓住他的斗篷,回头望着修道院柱廊,高声喊道:
“这就是那个放牛的罪犯!我把他抓来了。”
神父、修道士从四面八方涌来,为首的是修道院院长。那院长与其众伙伴不同的是,他形体消瘦、面皮紧皱。他们把约翰团团包围起来,活像争抢猎物的大兵。约翰望着院长,平心静气地说:
“我干什么啦,竟成了罪犯?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院长那愤怒的脸上满现凶相,用近乎拉大锯的响声粗里粗气地回答道:
“你的牛吃了修道院的庄稼,啃了修道院的葡萄藤,所以我们抓了你。牲口闯下的祸,当然要由放牲口的人负责。”
约翰怜求地说:
“神父啊,那是牲口,没有头脑呀!我是个穷苦人,除了这有劲的手臂和这些牛,别的东西一无所有。您就高抬贵手,让我把牛牵走吧!我向您保证,以后再也不来这草地上放牛了。”
院长说:
“上帝把我们安置在这里,上帝所选择的先知——伟大的以赛亚把保卫这片土地的大任托付给了我们;因此这块土地是神圣的,所以我们要日夜守护它;这块土地就像烈火,会烧死任何接近它的人。如果你拒绝向修道院作赔偿,你的牛吃下去的青草就会变成致命的毒药。不过,你是无法拒绝赔偿的,如果你少赔一分钱,我们就把你的牲口扣在我们的牲口圈里。”
院长说完想走,约翰拉住他,苦苦哀求道:
“大人,我以这神圣日子恳求您,求您放掉我,让我把牛牵走吧!这是耶稣受难、玛利亚痛苦的日子,求您不要这样狠心对待我。我是个可怜的穷苦人,而这修道院是富裕的。我求修道院宽恕我的过失,怜悯我的父母年迈。”
院长回头望着约翰,轻蔑地说:
“傻瓜呀,修道院是丝毫不能宽恕你的,不管你是穷人,还是富翁。你不要以这些神圣之物哀求我,因为关于那些秘密和内涵,我们懂的比你多得多。你若想把牛牵出牲口圈,就拿三枚金币来赎,以抵偿你的牛吞食的庄稼。”
约翰用哽咽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