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是边笑边说，可是我听起来却怎么都觉得不是滋味，最后听到她说那句“你是什么都不行”，我终于恼羞成怒了。
新的学期一开始，就意味着上学期的老师要被换掉了，也意味着我们又可以听到新老师吹牛皮了。每个老师上第一节课给自己吹牛，上最后一节课给学生灌迷魂汤，这似乎是惯例。第一节课，他们总是在介绍自己名字的同时，顺便先把自己吹上一阵子，或明吹，或暗吹。到了最后一节课，他们就会趁着告别，说同学们你们是多么多么地听话，我一般是不会抓你们的，说得同学们心理暖洋洋的放松戒备。结果到了分数一公布，有的同学一看挂科了就大呼上当。
这次吹得最厉害的是教刑法分论的老师，是个女的，姓韩。
这人一上来就说自己是韩愈的多少代嫡子孙。我心里就想，操，我还是夏禹的第几百几十代嫡传子孙呢。再说了，天下就韩愈一个人姓韩？你干吗不说是韩复蕖的后代？
她明明是教刑法的，可是她却胡扯什么黑格尔、莱不尼兹。
我一听到这些哲学家就头疼，把头一偏就强迫着自己见周公。
小白牙坐我旁边就拿脚使劲踩我。我说，听这个恶心！不如睡觉。她笑说，我也恶心，我也难受，你要是听的话就咱们一起恶心，要是不听就剩我一个人恶心了。我听她这么说，想到我曾经答应过她有难同当，只好正襟危坐和她一起分享恶心。
韩老师讲了一会哲学之后，就开始吹起了自己的光荣历史。讲完了早年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奋斗史，接着讲参加工作后的反抗世俗保持个性的守业史。她说，别人都怎么怎么样，我就不怎么怎么样，把自己说得跟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似的。
最后她动情地说，我也是来学习的，我也有一些不懂的地方需要向你们不耻下问。以后你们对我讲的课要是有什么意见，就大胆地提出来，我肯定会从谏如流的。
同学们看她这句话说得比任何老师都要诚恳，感动得眼泪花花的：还是这个老师尊重我们啊。等韩老师一讲完，同学们就哗啦啦地鼓起掌来。老师因为得到这么多的掌声，脸笑得像领了工资一样。我心里想，这老师嘴巴这么甜，百分之百是个狠角色。人心隔肚皮，更何况还是个女人？
换了老师，然后又换了班干，学校又来了大量新生。学生社团在吆喝着招新，一切似乎都在改头换面。然而我却觉得一切都是换汤不换药，我们的生活还是充满着失望，充满着陈旧和重复。
大二了，老了一岁了，风流的风流过了，哭的哭过了，唱的唱过的，吹的吹过了，死去的也活过来了，失恋的伤口也好得差不多了，恋爱的也快要分手了。
团体还是以前的团体，在一起玩的还是那么几个。国庆节到了，于是各个班又去外面搞活动联络感情。大学里感情永远泛滥而永远没有人能够感到满足，烧烤的几根鸡翅哪里可以承担得起让人们血脉相通情感相连的责任？该爱的已经爱过了，再多爱一个就是奢侈，就是浪费自己的感情。鸡腿吃完了一抹嘴巴，唱着歌坐车回去，一到宿舍，把门一关，俨然告诉别人：这是我的世界，闲人与狗不得入内。还是强盗军阀各占一方，各自相安天命。
我们的大学，一切情感都在萎缩。我们的大学，冷冷的江湖。
晚上小白牙打电话过来说：夏炎，我们去逛旧书摊好不好？
我说好啊，你先等我会，我洗个澡。她说，二十分钟后我在活动门那里等你，我赶紧答应了。
我慌慌张张地胡乱洗了一下，洗完才发现这两天的衣服没洗，没内裤换了，只好随便穿了条篮球裤——反正罩着谁也看不见。谭文山说：你的衣服放在那里都臭了，还不快洗？我看看还有十分钟，赶紧把衣服拿去泡了。傍晚打篮球的时候眼睛被人抓了一下，人也被绊倒了，膝盖磕在了地上，洗澡的时候才发现膝盖出了血，火辣辣的疼。泡好了衣服，我怕伤口发炎，在脚上涂了点药就赶紧下了楼。
她满脸的不高兴，你怎么迟到了？我有点诧异，没有吧？我算好了的呢！她不说话，把手表往我面前一伸：都迟了三分钟啦！我笑着说：不就三分钟嘛！她鼻子里哼了一下，表达了她的不满。我要搂住她的腰，她把我的手抓住，然后硬硬地甩了下去。我说你怎么了？她冷冷地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我听了哭笑不得。
走了老一段路她也一言不发，我说，你怎么不说话？问了好几遍她才说，我心情不好。今年获奖学金的学生名单公布下来了，我拿的是二等。我一听就高兴地说，这还不好啊，拿奖学金了，该高兴才是嘛，干吗这么愁眉苦脸的？她说，我高兴个屁！
我的分数比拿一等奖学金的人高出十多分，凭什么我拿二等人家拿一等？我一听她这样说就笑了，这你都不明白？人家是学生会的，又是班干，一等的当然给人家了。她愤愤地说，这也太不公平了！我说，这样的事情你我都司空见惯了，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她叹了口气说，事情不发生在你头上，你当然事不关己幸灾乐祸了。
我莫名其妙了，你是我女朋友，我怎么会拿你的事情幸灾乐祸？我笑着说：那是事情发生在你头上，不发生在你头上，你也一样司空见惯嘛。她说，我才不会像你那样没同情心。说完她把手插进兜里又低着头走路。我说，好了好了，都这么大了，别像小学生一样嘛，一等奖学金虽然没拿到，可是你的成绩还不是在？她说，要是我再考高一点，也许就不是这样了。今年下半年开始，我要一门心思放在读书上，其他的什么事情我都不管了。
听她这样说我就不高兴了。你这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说我耽误你了么？我来了点气，说，你别以为大学里光努力学习就行了，没跟上面的人混好，你成绩再好也没有用，你看你自己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嘛！你再看看陶建凌，他怎么样？整天不学习，照拿奖学金，而且还不只拿一个！拿完了还被评为三好学生！
她反驳我说：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你什么时候见着陶建凌整天不学习了？人家不学习能够每门拿到80分以上？我看整天不学习的是你呢，就知道睡觉。再说，到大学里不努力读书，你不读书又做了什么呢？
我脸一红，是啊，我做了什么呢？学习成绩虽然没到挂科的地步，可是每门都是60来分，这点成绩是老师在改我的卷子的时候突然良心发现给的。成绩不好，其他的我又学到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学。上大学之前，我还很认真地做了好多计划呢，可现在一个都没有实现。可是我却不想这么认输，我说，我跟陶建凌一个宿舍的我还不知道吗？她说，你跟他才住一起多久？你是听来的吧？道听途说的事亏你也信！我看你们男生啊，都是见不得比自己有出息的人。
我看她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羞愧得要死，吞吞吐吐不知该说什么。小白牙看见自己得胜了，就把脸转过来对着我似笑非笑地说：你呢，除了会贫嘴之外什么都没有。说贫嘴也有好处是吧，可是你贫嘴却没有用到正途上，别人还靠着嘴巴拿个最佳辩手呢。你啊，什么都不行。
她虽然是边笑边说，可是我怎么听都不是滋味，最后听到她说那句“你是什么都不行”，我终于恼羞成怒了。今天怎么这么倒霉？打球的时候上场不到三分钟就被人踢了一下下体，投球投一个偏一个，然后还被人撞倒磕伤了膝盖。忍着脚疼来安慰别人，得不到一句感谢不说，反倒被人这么狠狠地数落上一通。想到这，我的气呼地窜了上来，大声地说：我什么都不行，你还要我过来陪你干吗？
她显然没想到我会发怒，笑容顿时就僵在脸上，说，随便跟你开开玩笑你也这么当真？
我严肃地说，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
要在平时，她可能就对我动手动脚地“安慰”我一番，或者撒娇一次，那我也会马上乖乖地把气给消灭了。可是今天她心情也不好，所以有点气，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子啊？我真的是开玩笑的啊！
我想，你嘴里说是开玩笑，可是我信吗？你刚才说的话哪一句不像刀子一样刀刀向着我的痛处？你以前不是老在我面前喋喋不休地说别人是如何如何地努力向上，我是如何地自甘堕落？你不是老说谁谁有才华而我是多么的平凡？我的拙劣的表演你显然早就看穿了，早就不满意了。你跟我在一起不过是因为我占有了你的第一次，你对我产生了依赖。我是什么都没有，没钱，没当官的父亲，学习又不好，脾气又躁，操，还没才华。我就是自甘堕落！我闷着头不说话，心潮激烈地起伏。快走到人民天桥的时候，我狠狠心又折回来了。妈的，这样的恋爱不谈也罢！
她在我后面追了上来，拉着我的手，勉强笑着说，下次我不说了可以了吧，我真的是开玩笑啊。
我回头很郑重地对她说，开玩笑绝对不是无意识的，开玩笑往往能够说出心里话，你别当我傻瓜！你不觉得其实你心里早就想说这话吗？
她愣住了。我看她的表情，更加相信了自己的想法。心顿时被狠狠地剐了一下。我强笑着对她说，不过你既然说出来了也好，我知道我现在不能让你满意，以后也不能，你就再找一个吧，我缠着你我他妈就不是人！说完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又开始了冷战。我发觉自己只是委屈，居然一点都不伤心。倒是她，整天发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