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年春，盆地交通局汽车队发生了一次特大中毒案。一位司机陈师傅，在宿舍内清洗身上的污渍，在从油桶中抽取汽油时，碰倒了一桶不知名的液体。由于他用汽油洗衣服就违反车队规定，洒了这么多油，如果让领导知道了会受到处分的。所以他没敢声张，与助手一起把现场收拾收拾，用沙土掩埋一下，就想没有事了。谁知第二天陈师傅中毒死亡，助手发疯，全身一丝不挂，在伊克丹市大街上狂奔。被工友们送到医院，医生们束手无策。送到省城医院，初步体检，发现全身皮肤、肌肉已溃烂如豆腐一般，用手指一捅就是一个窟窿。病人疼痛难忍，于住院的第二天，跳楼身亡。
更可怕的是陈师傅发病的第二天和第三天，同宿舍的和邻近宿舍的人相继发病。到第五日已有二百多人发病。伊克丹市地区的高级大夫都被请到现场和病床前会诊，所有到现场的人都感到头晕。由于当时的条件限制，说法不一。事件引起了盆地工委的高度重视。召集伊克丹市地区医务人员会议，在内、外、妇、儿各科主任发言之后。李明峰作为药学工作者也参加了这次会议，最后一个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根据‘法化学’的原理，用蒸馏法蒸馏洒油处的沙土，碘吸收，得出结论：是铅中毒。四乙铅是挥发性铅，有水果香味。加在汽油中能避免汽车发动时的震动，节约能源，名曰刹车油。陈师傅洒掉的是刹车油而非汽油。
他建议：一、立即将这次中毒事件报告省卫生防疫站工业卫生科处理；二、封闭现场，外人不得进入，现场五百米以内的居民撤离；三、中毒人员给以铅解毒剂处理，或对症治疗；四、重病人立即转到省职业病医院或有条件的医院治疗。他的发言虽然不多，干脆利落，语惊四座。他之所以能做出上述如此胸有成竹的发言，是因为前天谢司药来找他，介绍了交通局工人中毒事件。他立即让谢司药取来样品（洒油处的沙土），进行检测，会前他已经得到了结果，所以他作了以上发言。
过了两天，省卫生防疫站的贡站长，带着工业卫生科的全部人马来到盆地交通局职工医院，主持处理这次中毒事件。对事发现场进行查看，认为李明峰当时提出的四条建议完全正确，交通局领导采取的措施也比较得力，否则，中毒面还要扩大。后果不堪设想。并进一步对现场处理，人员隔离，病员救治，提出建议，重新部署。然后对现场周围空气、人群血液、尿液，患者血液、尿液中的铅含量进行测定。需要测定的样品高达万份。交通局职工医院人手不足，中心医院派李明峰和几十人参与采样、检测和临床治疗，工作两月余。发现现场空气中铅含量高出正常值两千倍以上；患者血、尿中铅含量高出二百倍以上。中毒患者317人，死亡二人，重症患者三十余人。如果不是李明峰及时发现，进行检测，做出正确判断，提出建议，封闭现场，还会有更多人中毒。贡站长对李明峰大加赞赏。临离开时，向中心医院鲁飞院长提出，调李明峰到省防疫站工作，或者，借调到省站整理这份材料。
鲁院长想了想说：“借，可以；调，不行！”
他伏在贡站长的耳边说：“他是右派！”
贡站长叹息一声说：“那就借三个月时间。”
鲁院长答应：“可以”。
在这次大量血样、尿样、空气样本的检验过程中，主要操作者是李明峰和省防疫站的王技师。采取血样和尿样的是中心医院派来的几名护士。采取空气样的是省防疫站的张科长。临床工作由中心医院派来的医生和交通局职工医院的医生负责。
在派往帮助工作的护士当中，有一名胡素华小姐。杭州人，面貌清秀，身材窈窕，肤色白皙，面容可人。省城卫校毕业后，分配来盆地中心医院工作。她一直对李明峰有好感，后来达到紧追不舍的程度。她曾不顾少女的羞涩，主动向他求婚。
那是一年前的一天，这天是星期六，晚上八点多钟。明峰正在办公桌上伏案疾书，她推门走来，明峰忙让座献茶，她羞答答，欲言又止……忸怩了好长时间才说：“明峰，你是不是喜欢李某某（李是她们同班的女同学，也和她一起在本院工作）了？”
明峰感到她今天表现特殊，问话唐突，就笑了笑，调侃说：“我爱上你了！”
她立即脸色泛红。明峰本来是一句玩笑话，但是，她作为一个少女，是思索了好多天，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启齿试探明峰的。明峰的这样回答，使她惊喜万分。以后两年多时间里，她天天缠着明峰，多次要求和明峰确立恋爱关系，但都被明峰婉言拒绝了。这次他俩在检测铅中毒工作中合作两个多月，几乎是形影不离，她更是像小鸟依人一般，对明峰步步紧追，频频示爱。明峰也对她有好感，但他知道，自己戴着沉重的右派帽子，已经毁了一个少女——赵桂茹，不愿在帽子没有摘掉之前，再连累另一个少女。况且他现在还不知桂茹的消息。
明天他就要到省卫生防疫站工作了，晚上八点多钟，她来到明峰宿舍，不顾一切的抱住明峰，两手搂住他的脖子，嘴对着他的嘴，身体和他贴的很紧很紧，俩人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感到了两棵心的猛烈跳动。她闭上了眼睛，在长而上翘的睫毛上，还挂着两棵晶莹的泪珠，等待着，等待着，他去吻她，甚至于把她抱上床，她都会任其所为，随他自便，毫无怨言，而是最幸福的时刻。
正如两年前一样，一场缠绵悱恻，又甜蜜美妙之事就要发生了。然而，今日的明峰，已不是两年前的他了。他冷静了下来，慢慢的推开了她……她失望了。他轻声慢语的说：“华，我很喜欢你，但你要冷静的想一想，跟着我你就会成为一个右派的老婆，会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受到强大的压力……”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甚至……甚至生下孩子，都会是右派崽子……”
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他安慰她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等一等，等摘了帽子，我一定娶你。”
她再一次紧紧的抱住他，嘴里不断的说：“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到地老天荒……”
这天晚上，她几乎彻夜未眠。白天发生的事，在她脑海里翻腾。上午团支部开会，党支部委员兼团支部书记单志寿发表了讲话。他在大会上动员全体共青团员，积极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要不断提高政治觉悟，认清敌我，分清是非，与阶级敌人划清界限。
他接着说：“有些团员，阶级觉悟很低，谈恋爱，贫下中农她不找，工人她不找，革命军人她也不找，偏找右派分子！我提醒她，团员是党的助手，是党的后备军，是要革命的，你找个右派当丈夫，你这个命还怎么革啊！在你的家里阶级界限怎么划呀？再说了，生了孩子怎么办？总不能一半跟你闹革命，另一半跟他爸当反革命吧！我还是那句老话，青年人，尤其是共青团员们，无论干什么事，都要想一想，这是关系到你一生的大事和前途……”
单志寿今天借动员团员积极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之机，发表了这么一套议论，到底是为什么？女孩子找个对象，为什么还要上这么高的纲，上这么高的线呢？这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似乎是不可理解的。而在当时，却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在那个年月，夫妻双方，有一方在政治运动中被打倒，另一方必须立即提出与对方离婚。否则就是划不清界限，要受到株连的。那时候青年男女谈恋爱，必须上级同意，党、团员结婚必须领导批准。在那种政治统帅一切的年月里，如果一个领导人与他的下属同时爱上了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真爱他的下属不爱他。这个领导人就可以堂堂正正的用这种办法，把一对好姻缘扯散，把他喜欢的女孩子揽到自己的怀里。这样的例子，在当时社会上是屡见不鲜的。今天，单志寿就可能出于这种目的。自从胡素华来到这所医院，他就垂涎她的美貌，甜言蜜语，物质引诱，软磨硬泡，穷追不舍。但是，姑娘不爱他，所以他总得不到她的回应。而她却于李明峰来往密切。现在已经达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他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似的，说什么也得把她弄到手。今天，他就借着搞社会主义教育这个讲坛，大放厥词，威胁，洞吓，企图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这些话在当时却是冠冕堂皇的官话，谁也挑不出毛病。他这一席话却能使有些没有主意的小青年失去坐标。胡素华就是个没有主意的人，离开父母亲人又远，没有人商量，受到委屈时，只知道流泪。
晚饭以后，她找明峰，满以为明峰能给她一点安慰，给她一个热吻，把她抱上床，造成即定现实，也就不犹豫了。可是，明峰婉言拒绝了她。所以这个晚上一直哭了一夜，枕巾都被眼泪湿透了……
七月初，李明峰到省防疫站去完成在盆地无法完成的工作。同学严正不知怎么知道了他来省城的消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来看他，他劈头就问：“赵桂茹已嫁给了汤宏志，并生下了儿子，你知道吗？”
他到盆地工作快三年了，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过，他想让人们忘记他。听到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堕入五里雾中，痛苦极了。心想：桂茹啊，桂茹！你嫁谁不好，为什么要嫁给他呢？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一夜未眠，到天亮时他想通了。认为桂茹一定有难言之隐，或者姓汤的耍了什么花招，搞了什么阴谋诡计。从这个事件中他悟出一个道理：在今天的世界上，如俗话所说“光棍不斗势力”，否则，将死无葬身之地。他冷静下来，想了好久，认为今天的胡素华就是昨天的桂茹。想到近三年来，胡素华和他的相处，她虽一心一意中情于他。但由于他的婉拒，分分合合，缠缠棉棉，曲曲折折……他又想到，单志寿先任外科护士长，后被鲁飞提拔为门诊部负责人。药房属于门诊部领导，现在也是他的顶头上司，又是党支部委员。如果自己摘右派帽子，党支部必须通过。最近，单志寿虽被李书记批评，撤了门诊部负责人头衔，但党支部委员职务尚在。他发现在素华追求他的时候，单志寿却对素华猛追，利用他手中的权利，政治优势，和他雄厚的财力物力。对素华极尽献媚和物质引诱等各种手段，进行穷追不舍。凭现在的政治气候，金钱、地位，我绝对不是单志寿的对手。况且，就是能够侥幸取得胜利，不是又毁了一个年青少女吗？他的心灵深处总在想，爱一个人，不就是想让她幸福吗！于是，他下定决心，我认输了。给素华写了一封措词生硬的绝交信，内容如不严厉，她不会死心，于是笔下狠手。
内容如下：“素华，我从来都没爱过你。以前我对你说的话都是骗你，因为我在药大时就有了女朋友，她的名字叫赵桂茹，不久我们就会完婚。望你自重，前途美满。”
当素华收到他的信后，如五雷轰顶，走路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她伤心的哭了，哭的很痛切，很失望。时不凑巧，这天正好她值夜班。晚饭都没吃就去上班了。正好一个老年患者剧烈咳嗽，她漫不经心的到药柜里，随手取出一瓶“复方甘草合剂”交给患者，患者拿到后，将一瓶药水一饮而尽。两分钟后患者抱头喊叫疼痛难忍。她拿过瓶子再一看，目瞪口呆，标签上明明写着“颠茄合剂”，她被吓坏了。因为病厉上，记载着患者青光眼，忌服阿托品类药物（颠茄合剂中含有阿托品类药物）。正在她不知所措，患者儿子去叫医生之时，单志寿来到她的身后，一把将她手中的“颠茄合剂”空瓶抢过去，然后将另一个空瓶塞到她手里。她清醒过来以后，仔细看一看空瓶，标签上写着“复方甘草合剂”。医生刘德与患者儿子来到病房时，她把空瓶交给刘德说：“他就是喝了这瓶药水发作的。”
经过紧急抢救，患者生命没有什么危险。但是，由于患者本来眼压就高，再兼吃了增高眼压的药，剂量又是常人的十倍，造成失明。患者家属多次状告医院，皆因查不出原因。折腾几次不了了之，结论是医院没有责任。患者不听护士忠告，一次服用十倍量的“复方甘草合剂”，呛了气管引起顿咳，患者本来眼压高，造成一时性眼压剧烈增高，引起视网膜受压变性而失明，主要责任由患者自负，勉强解释过去。当然，医院也有监督服药的责任。为了息事宁人，赔偿患者一千元，到条件比较好的医院诊治。
因为这次医疗事故，单志寿抓住了胡素华的把柄，他把她叫到宿舍先是训斥一顿，然后从大衣兜里掏出“颠茄合剂”瓶子，她太感激他了。多亏他“急中生智”救了她一场大灾难。当时正逢三年自然灾害，盆地各项建设事业纷纷下马之时，完全可以因为这次医疗事故下放她回家。她感谢他，又兼明峰无情的拒绝了她。她在单的威胁利诱下，投入了他的怀抱。当明峰完成省防疫站交给的任务，回到中心医院时，她已经与单登记，准备国庆节举行婚礼。
单志寿早年参军。在部队任卫生员，后来到团卫生队当护士、护士长，在部队表现尚好，因此五八年就入了党。按照他的条件，完全可以经过进修，改任军医，升上更高职务。但此人有两大毛病。一是好拿别人的东西，在部队时曾因拿卫生队的纱布、药棉、剪子、手术刀等物质受到批评，后来他竟乘与卫生队长一起出差之机，将卫生队长的三百五十元扒去，还制造假象，诬称是旅店服务员所为。后来真相败露，卫生队给他严重警告处分，撤了他护士长职务，并处理他转业，到盆地唐古拉山卫生所工作。后经多方活动，调到中心医院外科做护士。后来因为与院长鲁飞关系密切，给鲁飞办好事，送好东西。被鲁飞视为知己，恢复他护士长职务，又被提拔为门诊部负责人。医院门诊部主任一职，应由主治医师，最低也要医师担任。他找院长、书记，软磨硬泡，鲁飞答应他到省医院进修，回来后转为医生。不料这位未来的门诊部主任，竟在进修期间，又拿了同宿舍的进修生，海北州的某某人的现金、衣物等，事情败露后，被退了回来。由于鲁飞等人的袒护，只在党内作了批评，一般群众尚不知道；他的第二个毛病是追逐女人，他和女同事接触总是动手动脚，他和杜光荣的关系就很不正常，曾传出过绯闻；另外，他心地狭窄，嫉妒成性，对别人要求苛刻，对自己没有自知之明，无论在部队，还是到地方，都和同事相处不好，关系紧张。
就在这种情况下，素华却毅然决然的嫁给了他，怎能不令人唏嘘叹息呢！当得知这个消息后，明峰惊诧过后，感到十分愧疚，又是我害了她……但已毫无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