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银幕上的白色字幕缓缓流淌,柴可夫斯基的《里米尼弗兰切斯卡》后半段那轻柔的背景音乐,似乎因遥远而变得轻弱,慢慢融进黑暗,飘散在柔软的座椅间,回荡在吸音板的缝隙间,让人朦朦胧胧……
突然,银幕一片漆黑,温柔动人的双簧管旋律戛然而止,两个粗壮耀眼的雪白黑体字——重生,像两个重达数吨的重物带着落地的闷响,定格在银幕中央。
鲜红的血,开始凝聚在两个字的顶端,并顺着字体的两根支柱向下流淌,滑落,渐渐模糊一片……
银幕显现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倒三角脊背,健壮的背部肌肉上青色的文字清晰起来,是一种爬虫般的古象形文字,接着几行白色的楷体字布满了银幕——
进入地狱的人哪,你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一个字母,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是一段句子……你们的下一步……
银幕上的文字模糊,淡出,被一片来自地狱的雾霭遮隐……
地狱外围的荒原上空,撕扯着的团团白雾与黑夜正吞噬着对方。
同时,一种几乎集合了所有乐器的混响声交织在一起,恢弘低沉,似地平线上隆隆袭来的万马奔腾,震颤着大地的耳膜,惊涌起澎湃的共鸣,撼动着眼前的世界。
接着,天地惊悚,万籁俱寂,一种像是女妖喉管的金属丝被拨动出的颤音,妖娆凄厉,跃进式地从天籁袅袅飘来。这种女花腔音色尖锐,音量闪电般地忽高忽低,最后似像锋利的匕首,与嘶吼的狂风和冰冷的月光一起,劈开了白雾肥胖的躯体,打破了黑夜幽深的和弦。
微弱的月光下,一队队服饰怪异、木讷迟缓、面色苍白的鬼魂大军,跟着队伍前方的白旗,在地狱前的平原上缓缓前行。
嗡嗡作响的黄蜂、黑蚊,团团裹住行动迟缓的人;泥泞的洼地,蠕动的蛇蝎、蛆虫,迅速爬满了驻足的腿脚。
在这灰色贫瘠的平原上,所有的魂魄都被白旗牵引,被狂风驱赶,被毒虫肆虐,没有片刻停歇。
“爸爸,我想喝水。”被抱在怀中的女儿,高高远眺着不远处依稀可辨的河流对父亲说。
人群中的父女穿着烧焦的衣服,脸上布满了斑驳的灰迹。
父亲抱着女儿慢慢脱离了队伍,蹒跚着,走近黑漆漆的河边。
河的对岸,零星的鬼火在灰黑色的雾中闪烁。
父亲放下女儿,蹲下身,双手“哗”地掬起一捧水。
“不能喝啊——”
父亲全身一震,瞪大眼睛,扭头寻着沧桑的话音望去——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位白发白须、精神矍铄、身穿中式白衫的老人。
“这是忘川水,喝了会忘掉一切的。”
“忘掉一切?”
“是啊!你们会忘掉彼此,忘掉前世的一切,”老人望了望父亲旁边的女儿说。
“那怎么办?这样下去得到什么时候啊?”父亲又捧起水洗了把脸,一把拉起女儿,像是自言自语。
“这是地狱前的平原,没有入土的冤魂都得在这儿游荡百年。”
“一百年?”父亲茫然环视着漫长的人流。
“对,百年后才能下地狱啊。”
“爸,我们快离开这儿,我要离开这儿,”女儿拼命摇着父亲的手仰头说。
“我们得想办法过这条河——进入地狱之门……”老人指了指雾蒙蒙的对岸。
正在这时,远处的两个凶神恶煞,手里甩着“啪啪”响的皮鞭,朝这边奔来:“快走,倒霉鬼!”
女儿吓得躲到父亲身后。
“别怕,孩子,”老人从手掌的小布袋里捏出两枚硬币,抬手向两个靠近的小鬼抛去:“我们是准备过河的。”
两个青面鬼中的一个在空中抓住硬币,在手中叮当作响地晃了晃,将其中一枚抛给另外一个嘀咕道:“又是个让咱‘推磨’的主儿。”
“哈哈,让卡隆收拾他们吧,”另一个小鬼说完,呲牙指着另一个方向斥道:“过河去那边儿排队!”说完他们勾肩搭背,转身扬鞭追赶蠕动的队伍去了。
“来吧,跟我来,让我们想办法过河,离开这鬼地方,”老人望了父亲一眼,转身向渡河方向缓缓走去。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拉着女儿跟上老人:“您是?”
“和你一样,上了那辆倒霉的公交车……”
“啊——”父亲僵住了,眼睛的瞳孔随着惊厥的回忆在一圈圈地放大……
夜幕下的厦门,林立的高楼大厦间,一条拥挤的柏油路上车流嘶鸣。椰子树下的人行道上,奔走着穿短衣的下班人群。
路边的BRT公交车站,通明的方便面广告牌前,穿绿色短袖军装的父亲,一会儿望望左侧,一会儿低头看看右侧穿白连衣裙的女儿。
“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去啊?”女儿晃着被爸爸攥住的手仰头问。
“她——”父亲抬起头注视远方:“她出差了,到时会去看你的。”
“可我想妈妈怎么办?”
“爸爸部队有幼儿园,好多小朋友和你玩儿的……”父亲轻轻摸了下女儿的羊角辫。
“可我想妈妈……”
一辆崭新的双节公交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驶近了候车亭。
“快,来车了。”父亲蹲下身抱起女儿,跟着蜂拥的人挤进车门。
“爸,往后走,后面有座。”
“好。”登上车的父亲紧抱女儿,从车头,挤过人群,在车尾最后排找到一个让出的座位。
公交车走走停停,缓缓行驶着。
“爸,我想去动物园,”坐在父亲腿上的女儿说。
“没问题,爸爸领你去最大的动物园——北京动物园。”
“嗯,我还想吃蛋糕,还想……还想要小粘贴……”
“好好好——我们到站就买。”父亲舒展眉头微笑着搂紧了女儿。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公交车内火光冲天,车外浓烟滚滚,哭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地狱平原的忘川河边,父亲领着女儿走在老教授的身旁。
“好像突然——”
“是啊,突然爆炸,唉!可怜的孩子,”老人低头看了眼女孩。
“我没见过你,”女孩瞄着老人说。
“因为我坐在最后面,”老人微笑着摸了摸女孩的头。
“为什么会爆炸?”父亲问。
“报复社会呗,现在不想活的人有的是,我们倒霉赶上了。”
“您……您好像这里很熟……”
“哈哈,谁都是第一次来这儿。我生前在大学教哲学,喜欢考古、宗教……”
“厦门大学?”
“对。”
“教授?”
“可以这样称呼。”
“那教授,他们能让我们过河吗?”
“哈哈,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有这个——”老教授晃了晃手里叮当作响的钱袋。
“那过河以后呢?”
“审判,要经过审判!不过我想,像我们这些不信教的,最多也就下到一二层吧,至少比这儿强多了。”
“可我女儿……这么小……唉!是我害了她!”
“孩子小,才有希望啊!”
“希望?”
“从地狱升到炼狱,从炼狱再到天堂啊。”
“那怎么才能……”
“到了,你看——”越过岸边密密麻麻的人群,教授指着行驶到河中央的一艘木船说。
忘川河静静地流淌着。黑油油的河面上,一艘破旧无帆的木船“哗哗”地向岸边驶来。摇橹的船夫是个炭黑肤色、青筋暴露、灰白须发、额头双角的老鬼。
教授拉起女儿的另一只手大步向前。
岸边蜷缩着一片片呻吟的****鬼魂,远看就像成群结队、密密麻麻蠕动着的蛆虫。看着靠近的三人,他们惊恐不安,骚动引发的人浪竟然分开了一条路。
“嘿,卡隆,辛苦喽!”快步走到岸边的教授,把手中的钱袋抛向老船夫。
临岸的船夫卡隆一把抓过钱袋掂了一下,突然杏眼怒睁,将钱袋狠狠砸向船的另一头:
“你们这些有罪的灵魂,不守规矩的东西,敢拿死人的钱收买我?”说着抡起手中的巨桨,“噼啪”地拍向几个靠近船的鬼魂。
“你可别搞错啊,我那是敬重你啊!因为你是神二代中最勤劳的啊。”
“勤劳?哈哈,你这油嘴滑舌的东西。来来来,你们敢上我就敢送,九层的撒旦正盼着有个出气的宠物,我看那里才是你们的归宿。”
船夫卡隆一提到撒旦,岸边的鬼魂禁不住“呜”地一声,纷纷向后退缩,只剩下站在前面的教授父女三人。
“走,跟我上去吧,”教授微笑着回头望了父亲一眼,示意犹疑的父女跟上。
教授轻盈地跳上船头,然后拉了父女一把,径直走近另一头开始摇橹的卡隆。
“谢谢老弟啊,帮我们脱离苦海。”
“你们这些劫数没到的人子,知道吗?前面才是烈火与寒冰,你们将受到黑暗的审判……”卡隆抖擞起身上的肌肉疙瘩,“啪啪”地摇着橹。
“知道,只要这个孩子能早日重生,我们愿意接受一切,”教授屈腿蹬住船帮,弯腰用手肘撑住大腿,眺望雾气缭绕的远方。
“一切?哼哼,我的一切就是两千年来守着渡口不让那些混蛋建桥;可你们的一切就惨喽,判你们哪一层就得住哪一层,变着花儿地受罪。”
“唉,为了能够升到炼狱……”
“哈哈,那是你们那些破书的说法,炼狱在地球那头儿呢。告诉你,这里从来就没有到那头儿的路,也从来没人走出去过!”
“那我们就改变它,”教授拍了拍卡隆裸露的肩背,转身走到船的另一头,和父女俩并肩站在一起。
“你到底是神是鬼?”
“神鬼本一家,都是脱了肉身的魂嘛,”教授微笑着望向对岸。
船靠岸了,教授和父女跳上岸,向诧异的卡隆挥挥手。
“好了,也许你是她要找的人,去林勃城堡找自由女神吧,她喜欢孩子,”卡隆和他的船隐去,只有他的声音和缭绕的迷雾飘来。
“瞧,那大概就是地狱之门了——”教授停下脚步,站在泥泞的岸边,指着不远处巨大的三重黑石拱门。
三个巨型虹顶由大到小排列,中间形成一个深邃的黑洞,里面摇曳着飘忽不定的点点光亮。
雄浑的交响乐旋风般响起,夹杂着恐怖的声音:割肉般的惨叫,上刑般的哭嚎,针尖般的窃窃私语,肆无忌惮的嘲笑……
“爸爸!”女儿一把抓住父亲残破的绿色军服,扑到父亲腿前。父亲一把搂住女儿,冲前面的教授大声问:
“教授——我们进去了,真的还能出来吗?”
“别怕,孩子,”教授走近父女:“相信我!这是我们惟一的希望。我们现在准备迎接审判,争取留在第一层,找到自由女神再想办法。”
“嗯,”父女望着教授重重点了下头。
“不过,作为受审者,你们最好记住姿势和证明各自清白的供词,来,我教你们……”教授与父女边走边讲解着。
走过地狱之门的穹顶,里面只有三个黑洞洞的窄门,门口已经排着三队左顾右盼的亡灵。
“这是?”
“应该是三个审判入口。”
“我们要分开吗?”
“对!不要排在一队,我们三人得分开排。切记!一定要同进同出。”教授站到了左侧队伍,父亲低头对女儿说了几句,在女儿的注视下挪到了右侧。
亡灵们每三人一组,不断走进自动开启的三个暗门内。仅过几分钟,就听见“轰隆”一声,接着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渐渐幽远,如坠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