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顶层巨大的洞口前,隆隆的闷响震颤着周围的焦土,层层白雾被翻滚的热浪席卷腾空。沿着一圈圈黑色石壁向下望去,层层缩小的洞口像一个巨型漏斗,最后缩成了一个红点,那里炽热的岩浆翻滚喷涌。
“我只能送到这里,你们大概在这个位置顺着绳梯向下,越过第二层旁边的洞口再向下,就到了第三层的洞口,绳子的长度也正好到那里。”自由女神领着三人站在地狱洞口的矮墙前,指着堆着绳梯的位置说:“你们的动作要快,虽然绳子承担你们三人没问题,但在高温下会慢慢烤焦,断裂,最终落入地心的岩浆湖,永远消失。”
“那你带孩子先下,我来断后!”教授拍着父亲肩膀说。
“好了,去吧,祝你们好运!”自由女神将绳梯抛向空中。长长的绳梯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笔直地贴在了熏黑的石壁上。
自由女神振翅高飞,消失在天际,只剩下他们三人。
父亲让女儿搂紧自己的脖子,双腿夹住自己的腰,开始顺着绳梯的一根根横木,手脚并用向下攀行。
教授趴在矮墙上,望着父女俩顺利下潜,逐渐湮没在浓雾中,才侧身面朝石壁抓住横木,手脚依次顺着横木向下挪动。
教授和父女二人间隔着七八米,在桶状石壁上,顺着两根麻绳中间的横木向下蠕动。
地心的岩浆湖像成千上万条发怒的毒蛇,喷射出咝咝作响的热浪,掀起了他们慢慢变成灰色的衣衫。
棕色的麻绳也开始变暗,渐渐烘烤成深棕色,炭黑色。
突然,绳梯顶端闪出一个黑影,敏捷地攀上绳梯,悄悄追赶着下面的三人。他佝偻着腰,不时探出头,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窥探与教授的距离。
向上的热流开始扭动,贴着漏斗形石壁盘旋。
向下延伸的绳梯随着气流摆动,幅度逐渐加大。
顶端的黑影在摆动中顿了一下,开始加快向下的速度。他的双手刚离开横木,两侧的麻绳在左右扭动下开始变得松散,右侧一根绳子外层的麻丝,出现了不断变焦的断头。
“爸,我怕!”女儿抱紧动荡的父亲,苍白的小脸紧贴着父亲凹凸的胸膛。
“不怕……到……二层了……马上……”父亲咬紧牙关,在绳梯的摇摆中努力控制着平衡。
他的左侧下方,是地狱第二层的洞口,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黑影飞快地追赶下面三人,右上方的绳索在剧烈抖动中一圈圈崩裂,只剩下最后一丝的维系。
行进中的教授猛然抬起头:“谁?”
黑影干笑一声:“嘿嘿,我——老郭,自己人!”他说着抬脚用力蹬住下面的横木——就在这时,右侧绳索“叭”地一声挣断了。
最下方的父亲一只手握着横杆,另一只手正在向下摸索着,绳梯猛然向左侧荡去。父亲在尖叫声中抱紧女儿,只剩一只手抓着横杆,随着绳梯惯性钟摆似的荡向右侧……
最上方的郭院长惊恐地盯着上面仅剩的一根绳索,在大幅摆动中一圈圈松散,断裂……
下面,岩浆湖张着血盆大口,绳梯上的所有人命悬一线……
最后一根绳索也断了。“啊——”霎那间,绳梯下端的父女继续向左下方摆去,上方的两人急速坠落……
忽然,东倒西歪的父女和绳梯,呼啸声中被一个黑幽幽的洞口吸入,教授和郭院长紧握的绳梯被巨大的力量拉了一下,翻转着重重砸向洞口下方的石壁,他们在尘烟中悬在了半空……
环绕地狱洞口的第二层,阴森幽暗,怪石嶙峋,狂风怒号。一个个半裸的灵魂像秋后的枯叶,被风暴裹挟翻滚,不断撞向犬牙交错的石刃,皮开肉绽,凄厉哀号。
父女刚被洞穴吸进第二层地狱,外面两人的重量通过绳梯又把他们拉回洞口,父亲只能一只手抓住绳梯,另一只手拼力抵住洞口上方的石壁。可就在这时,他的女儿松脱了,只剩下一只小手勉强抓着他后背的一角衣衫,被狂风吹浮在空中……
“爸爸……”
“抓住……坚持……”
就在女儿即将被旋风吞噬之际,两只洁白丰腴的手臂从空中伸过来,分别抓住了父亲和女儿,将女儿夹在当中,拦腰抱住了父亲。
风吹散了遮住半边脸颊的棕色短发,露出了一张妩媚的圆脸,紧贴在父亲宽阔的后背上。美女身上的黑纱裙已经丝丝缕缕,像无数条黑蛇迎风飞舞。
教授终于爬进了洞口,在风中艰难起身,接过了父亲手中的绳梯:“是那个郭院长偷偷跟着,差点害死我们。”
“让这个混蛋见鬼去吧!”父亲伸头看了看下面,对着教授的后背说。
“不,先拉上来再说吧。”
鼻青脸肿的郭院长奋力向上疾行,终于爬到洞口,被教授用力拉了上来。
他紧紧攥住教授的手,贴着石壁像烂泥一样瘫坐在地下。
“你不做你的部长,跟我们下来干什么?”教授侧目怒视着问。
“我……我是偶然……听到你们的计划,才发现,原来,我也,想……重生,所以……就……”
“你这混蛋,差点害死我们!”父亲前倾着上身,接着被风顶回了原处。
“哼哼!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可别忘了,我是一层层干上来的,熟悉这儿的情况,这样的向导你们上哪儿找去?”
“那现在我们怎么去第三层?”
“嗯——这个好办,前边不远就有个洞口,很小,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下面可是三头狗的地盘啊!”
“好!我们这就过去看看,”教授望着父亲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女儿,冲着最前面的美女说:“谢谢姑娘了!”
“对!谢谢你,妹妹,多亏了你……”父亲感激地端详着右边这位妖艳的女子。
“嗨,我只是路过,很好奇,还有这种方式进来的,”美女撇了撇紫黑色的嘴唇:“他说的那个洞就在前面不远,不过里面有好多狗叫,我领你们过去!”
在美女引领下,五个人手拉手紧贴着凹凸不平的岩壁,小心翼翼地顺着风向,在呼啸的风中向前挪动。
不久,就听到了像是从几个巨大胸腔咆哮而出的犬吠声。
“就是这儿!”美女指着脚下嵌在两块岩石缝隙的黑洞。黑黝黝的洞口仅一人宽。
“你来带路吧?”教授摇了下郭院长的手臂。
“不过我……我也没钻过这洞,太胖了怕卡住,到时都下不去……”
“好了我去看看,”父亲把女儿的手交到了美女手里。
“不,你照顾孩子,还是我去,”教授推开父亲,蹲在洞口听了听,然后起身问郭院长:“你跟着我怎么样?”
“啊,那没问题,没问题!”
郭院长跟着教授钻进了黑幽幽的洞穴。
“孩子的爷爷?”背靠岩石坐在地下的美女,看了眼蜷缩在父亲怀里睡着的女儿,又瞟了眼父亲问。
“算是吧。”
“你们这是去哪儿?”
“去第三层找张地图,想办法离开这儿。”
“嚯,第一次听说,进来的还能出去!”
“为了孩子,我想试试。我们本来要到第三层,没想到……”
“呵呵,第二层多好啊,游游荡荡,和美女帅哥打个招呼……”
“在石头山刮来拐去?”父亲望着眼前阴森森地飘浮在上空,不断被狂风抛来甩去的灵魂。
“嘁,早习惯了!”
“你怎么来这儿了?”
“想听我的故事?”
“嗯。”
美女把椭圆的下巴抵在膝间,痴痴地望着涂了黑指甲油的光脚说:
“其实我是个很坏很坏的女人。我家是一般的工人家庭,中学毕业我就认识了我的白马王子,我很快就答应了他的要求,我们沉醉其中。可是他的官爸把他送出了国,以为能结婚的我,最后什么都不是。我自己偷偷打了胎,从此狠所有男人。当男人玩我时,我觉得也在玩他们,报复他们,为此我不停地换,尝试,冒险。其实我已经无所谓了,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总觉得下一个更刺激,什么黑社会的,官员,富商,随便什么都行!”
“那这一层惩罚的是****?”父亲看了眼熟睡的女儿抬头问。
“没错!因为从小到大就是背题,考试,没人告诉我什么是欲望,大家都回避,没人教我怎么控制。其实那种事做得再多也是失望,没几个人真心对我,我想还是找个真正对我好的人嫁了算了。他一开始真的对我很好,陪我周游全国,买各种衣服,我以为这次轮到我幸福了,可谁知道他的钱全是借的。有一次他喝醉了,对我说他这辈子就是图的那个,说扔进‘洞’里的钱有上百万了。我知道自己又掉进了洞里。”
“人可以改变啊……”
“是,他变得太快!不是借就是骗,根本不好好做生意,最后还打我,骂我贱货,说我坏了他的财运。我们刚离婚,他就抓进去了,而我又开始过以前的日子。后来我查出宫颈癌,我知道这是报应,最后就发配到这里。唉,一报还一报吧,这里的人都差不多,永远刮来刮去,没个头儿。如果真的有来世,我一定投胎找个好父亲,好人家,好好读书,轻轻松松做个好人,或者生个女儿一直陪着她长大,再不这样折腾了。”
“你可以跟我们走啊。”
“向下?”美女指指地面,摇了摇头:“我这辈子尝试了太多太多,不想再冒险了……”
这时,教授在洞口探出头,两臂一撑钻了出来:“正好是第三层,只是离三头狗太近了。老郭在下面等着呢,我让他负责照顾孩子,我负责引开三头狗,你去它窝里取经书,应该没问题。”
“太好了,我们这就出发!”父亲腾地站了起来。
“姑娘,你?”教授望着美女。
“你们走吧,我的命就是在这儿受罚!”
这时,空中又刮来几个鬼魂,在狭窄的通道上方被探出的尖石阻挡,相互撞击,皮开肉绽,惨叫着坠落在地上,交叠成一堆。
“嘻嘻,又是刚来的,地形不熟啊!”美女说着伸手扶起滚落到脚下的女鬼,教授和父亲也上前一个个拉起地上的色鬼。
“哎吆……谢谢……谢谢……”
“咦?风小了!”
“是啊,奇怪……”
“对了!我看这风啊,代表你们心中的欲望!只要控制好欲望,平静好情绪,互相帮助,应该能停下来!”教授看着大家说。
“对啊!”
“有道理!”
“好玩儿,还可以说说话。快来快来,大家手拉手!”美女带头拉起了身边鬼魂。
风更小了。
“我们得走了,”父亲拉着女儿望着美女。
“阿姨,再见!”女儿抬头看着美女。
美女走到过来,蹲下身,在女儿脸上飞快地亲了一口:“你的命真好!上帝保佑你!宝贝儿,再见!”
美女站起身,抚平了大腿的裙裾,冲父亲莞尔一笑,目送着教授、女儿和父亲钻进了洞穴。
在阵阵吠叫、撕咬和惨叫声中,教授和父女三人从一个更小的洞口爬出,蹲在一块探出的巨石下面。
“奇怪!这个老郭跑哪儿去了,”教授边嘟囔边指着不远处趴在两具抽搐的尸体上撕咬的怪兽说:“瞧,这就是第三层的守护神。”
它晃着三个毛茸茸的巨头,六只牛铃般的血红眼睛盯着身下的血尸,三张尖牙大嘴边挂满了鲜红的条状皮肉和暗红色的内脏残渣,圆鼓鼓的肚子已经拖到了地面。
父亲的一只大手捂住了女儿的脸。
又有几个遭到审判的灵魂从狗头上方的圆洞里抛下,三头狗拖着铁链立刻扑向新的“食物”。
而先前的两具残缺的尸体在蠕动中愈合,开始手脚并用地爬行,远离,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注意看,它脖上的链子是从后面的洞里拖出来的,那应该就是它的窝了,”教授指着对面的黑洞对父亲说:“这样,我绕到左侧吸引它过来,这时你就跑到洞里找那卷经书,孩子你留在这儿别动,等我们回来。”
“还是我去引它吧,我跑得快。”
“不,听我的,经书重要。就这样吧,只要它靠近我,你就跑过去!”教授说完,猫儿着身沿着石壁向左边疾行。
教授绕到离三头巨犬五六米的地方,双手撑在地上,学着狗的样子向冲着它呲牙嚎叫。巨犬仰起三个硕头,瞪着六只赤红的眼睛,咆哮着扑向了教授。
教授后退了几步,可是巨犬又从洞里挣脱出一段铁链,扬起熊掌似的前爪挥向教授。教授侧扑在地上,胸膛的白衫划出了三条血痕。
“啊——”一声尖叫吸引了大家的目光——脸色苍白的女儿,呆立在那里,瞳孔映射出教授和凶残的巨犬。
父亲已经跑近了对面洞口。
巨犬转身长啸,扑向了花季少女。
两只利爪下,女儿被一只健壮的手臂拉到一边,利爪扑到石壁上,留下两行深深的凹痕。
巨犬转身,摇着三个碰痛的头颅,再次扑向女儿。
一个黑色短发的头颅,蓦地撞向巨犬,抵住了它中间巨头的下方,而另外两只血盆大口咬向中间的头颅时,两只青筋暴露的手臂死死掐住了它们的脖子——是从洞口折回的父亲,拼力抵住了扑向女儿的地狱猛犬,任凭两只利爪在后背暴怒地捶打,撕扯,血肉模糊一片……
“教授——快——取经书——”父亲的吼声盖过了犬吠和女儿的哭声。
教授大步奔向狗洞。
很快,从犬洞里飞奔出来的教授一把拉起女儿,冲着父亲喊:“拿到了,快走!”
父亲用最后的力气,奋力向外一跳,一骨碌翻滚到教授的脚下。教授弯腰拉起父亲,正在这时,黄色的经卷从教授身上滑落在地,滚向了巨犬。狗的巨爪和父亲的血手同时扑向了亡灵书。
父亲抓起经卷的瞬间,巨爪也同时打了下去,厚厚的泥封黏连着亚麻布碎了一地,露出了莎草纸的土黄色。他们终于拿到了神秘的亡灵书。
“你躲哪儿去了?快!帮我把他翻过来!”在远离三头狗的角落,教授瞪了一眼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郭院长说。
“哦,刚去那儿边探了探路。”郭院长帮着教授把父亲的后背朝上翻了过来。父亲无力地趴在地上。
“好了!你看好孩子!”教授蹲到父亲身旁,在血肉模糊的后背上小心翼翼地展开了《亡灵书》。
黄色的莎草纸上布满了横排的黑红色象形文字。
教授将字面向下缓缓地平铺在父亲那由红变白正在愈合的后背。
“啊——”父亲大叫一声,头一沉,昏了过去。
一缕青烟“嗞”地从父亲宽厚的脊背袅袅升起,金黄色的亡灵书瞬间化成一层薄薄的灰烬……
女儿望着奄奄一息的父亲,“哇”地捂住眼睛哭了起来。她站起身,慢慢向后退却着……
四周闪烁的幽光使空荡荡的第三层更加昏暗。
女儿的背后,被光线偶尔照亮的地方,有几个脑袋冒了出来,时隐时现,渐成人影,在黑暗中蹿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