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英急忙说:“妈,有。”桂芝把药粒咽下,停了一会儿,长吁一声:“你俩别一惊一乍的,我没事了,这阵子我的心口平稳多了。我刚才在屋顶上抱着钢蛋差点出大事,心口猛一疼,头昏了,屋子在一高一低地晃动着,抱孩子的手啥时候松开了,我也不知道。”春英惊叫:“天哪……”狗剩急忙说:“娘,你糊涂了。我怕你抱着像一块石头似的钢蛋累着,我走上楼梯,登上房顶把钢蛋抱下来的。你咋忘了?”桂芝说:“狗剩,你不用替我遮掩,我孙子今儿个要是有个好歹,你们就是拦住我,我也活不到明儿个了。”春英小鸟依人般偎依在她的怀里,说:“妈,你心疼钢蛋比心疼俺还很哩,老天爷在头顶上保佑你孙子逢凶化吉,也保佑你的心脏病会好的。”清晨。红艳艳的旭日在东海上空冉冉升起,晴朗的天空蓝得透明,几片淡淡的白云轻轻地飘荡着,忽而聚在一起,忽而又悠悠地散开,空中飞过几只莺燕,莺燕的啼鸣声声清脆,它们有的落在村里的树枝头,机灵的小眼睛东张西望地眨动着,不时低头看着街上追逐嬉闹,有的站在田野里的电线上,闪动着灵巧的翅膀。在西王村李春英的院子里盖起了三大间石棉瓦简易厂房。北间屋里有一堆红薯,中间的屋里磨粉机隆隆作响,这些机器把鲜红薯磨成细粉,南间屋里是烙红薯面煎饼的厨房。一排四个火炉上支着圆形的铁鏊。王大婶和顺子以及狗剩三人站在铁鏊旁边娴熟地烙着煎饼,狗剩一边烙饼一边扭脸看着王大婶满脸的汗珠滚滚,说:“王大妈,你要是累了,就歇会儿。不要赶恁急。”
顺子看一看母亲,一边烙饼一边笑着说:“狗剩兄弟,你别担心我妈会累着,脸上的汗是热的。”王大婶说:“狗剩大侄儿,在生产队的时候,黑馍黑饭也吃不饱,我在西伯利亚剜地,一上午不停锨,也不觉得多累,这会儿烙煎饼的活比剜地轻巧多了,吃饭的时候,你妈给我吃的煎饼里多卷两个荷包蛋哩。”狗剩笑着说:“王大娘,俺妈待你比待我都亲。”王大婶右手拿着铝制手板把烙熟的一张煎饼挑起来放在竹篮里,她说:“你妈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屋子外边的院子里排着长长的三列纵队,那是六圣庄和西王村的乡亲们拿着铝盆和竹篮排队买煎饼。这三列纵队排得有些特别,一队是花白胡子老头和脸上布满皱纹、头发已经稀疏的老妇;另一队是黑红脸膛、粗臂壮腰的中年男子与头上顶着手巾、满脸岁月沧桑的不惑妇女;还有一队是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站在一起,他们不识忧不知愁的欢声笑语,给这个农家大院带来了朝气。春英抱着钢蛋笑眯眯地站在烙煎饼的狗剩的身边,她不时地用手指轻轻地刮几下钢蛋的小鼻子,笑嘻嘻地说:“钢蛋,看你爹烙的饼多香。”狗剩一边把一张烙熟的煎饼用铁铲挑放在铝盆里,一边看一眼钢蛋稚气的小脸蛋,他的热烘烘的脸上布满了快乐。“钢蛋长大了,我让他学木匠,气派,拿着锯和刨进谁家做木工活,主人都是递烟递茶,恭恭敬敬像敬神似的。”春英一只手轻轻地拍着钢蛋的腰,一边摇晃着身子说:“闭住你那乌鸦嘴,我叫儿子长大烙煎饼,他嘴不受穷。人来世间一日三餐。学木匠活累得贼死。”王大婶轻轻地一拉钢蛋胖乎乎的小手,一边烙煎饼一边说:“这个孩长大不得了,你看他这么小的孩子,眉毛眼睛乱动弹。他长大能上大学,当大教授。你俩当爹妈的都没有说对。”
她又看一眼钢蛋,笑着说:“我的大孙子,奶奶说得对不对?”小钢蛋鬼使神差地看着王大婶点了两下头。春英又惊又喜,顺子眉喜眼笑,两个人异口同声:“小钢蛋成精了!”狗剩忍住心里的狂喜,看着钢蛋,说:“你长大当大学校里的教授,戴着眼镜,穿着西装皮鞋,在六圣庄西王村转三圈,榆树柳树都能开花。”王大婶一边烙煎饼一边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以前那些皇帝宰相,他们的娘生下他们的时候,老天爷也不知道他们以后会有恁大气候。”桂芝在柜台上收着排队买煎饼人的钞票,她一边数钱一边说:“俺钢蛋长大,我想叫他当一名火车司机,天天跑南闯北,见大世面,开大眼界。”顺子又说:“钢蛋长大还是当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大老板好,把西王村和六圣庄都盖起一座座高楼,把两个村庄连起来,他挣的钱比烙饼多老鼻子啦。”桂芝说:“不管干啥吧,反正我总觉得钢蛋长大,指定比他爹妈更有出息。”春英笑着看着桂芝,说:“娘,您数钱别想着孙子长大干啥,还早着哩,您精点心查钱,您要是少收了买饼人的钱,咱赔了钱都不知道赔哪儿了,您要是多收了人家买饼人的钱,人家指定不愿意咱。”桂芝一边数着手里红红绿绿的钞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地说:“春英,娘的脑子里呀,块是块,毛是毛,分是分,清楚着哩,错不了。”
春英忽然想起一件事,把怀里的钢蛋放在桂芝的手里,说:“娘,这几天咱们忙生意,我都忘记了今儿个是俺爹过世十周年的忌日。”她拿起身边的一只竹篮,用一块洁白抹布擦净竹篮的里里外外。拿起铝盆里的六张煎饼放在竹篮里。桂芝从纸盒里捏起两张五元币装在她的口袋里,说:“去街上供销社多买几沓金银锡箔,去坟上给你爹烧烧纸。”钢蛋两只小手掬着桂芝的脸庞,他又转身伸展两只小胳膊摇曳着,嘴里的奶腔尖厉地叫着:“我要妈妈抱。”春英走到桂芝身边,亲了一下钢蛋的红扑扑的小脸蛋:“钢蛋乖,听奶奶话,妈去给你姥爷上坟,一会儿就回来。”小钢蛋好像听懂了妈妈的话,两只小手轻轻地摸着桂芝的脸颊玩耍起来。桂芝叹了一口气:“儿子一会儿也离不开娘。”
春英着煎饼篮子走出南屋,抽抽泣泣地向南窑的坟墓走去。(六圣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程亮制定的土政策:庄上的地主富农分子死了,不论张王李赵,是男是女,只能埋在庄南边砖窑的洼地里。)南屋里。正在烙煎饼的程亮忽然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肚子:“哎哟,哎哟,疼死我了。”桂芝斜他一眼,“你咋了?”程亮说:“桂芝嫂,昨天下午我吃了一肚子煎饼。半夜我在家睡在床上口渴得冒火,又懒身不想起来去厨房烧开水,喝了两碗冷水,这时候,肚子里像拧麻花一样疼。”桂芝一边轻轻地拍着怀里的钢蛋,一边说:“你去村卫生所看医生吧。”程亮走出南屋,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南窑走去。南窑的洼地里,春英跪在一个坟墓旁边,点燃了锡箔,燃烧的锡箔旁边放着盛着煎饼的竹篮,声泪俱下:“爹,你活着的时候,你被程亮龟孙子欺压得缺吃少穿,挨打挨骂。现在光景好了,你却走了。这金银锡箔你在那边可劲地花,煎饼你尽饱吃,软和着哩,你牙齿不好,正好咬。”忽然,她猛地转回头,看见程亮跪在她身边,也是泪如雨下,哽咽着说:“李叔,那些年,我没人性,把恁像牲口一样地批来斗去。我今天来给恁磕头赔罪来了。恁要是记恨我就让我夜里做个梦,在梦里您棒打棍敲我。”春英像蛇咬蜂蜇似的跳起来:“你这条恶狼,谁让你来的,滚!”
程亮的脸上消失了伪装的悲哀,眼睛里射出狰狞的目光,看着姿色俊美的春英,他的眼前闪现出:——六圣庄北大河的河堤上,他残暴地撕裂了春英的衣襟。——玉米地里,他焦急地踱来踱去,冻了一夜。——机井房里,他从窗口遥望着田间的阡陌,独守半天“空房”。——砖窑洞里,他惊恐地松开搂抱野狗的双臂,转身向外边逃跑。——他在谷子地里奔跑,野狗在他身后追咬……他忽然拉住春英的一只手,凄然地说:“春英,茅桶妈和我离婚了,我这二年混得站不到人前了。连个寡妇也娶不到手,我实在熬不住了。咱俩去窑洞里亲热一会儿。”“啪!”新仇旧恨涌上了春英的心头,一巴掌打得程亮脸红脸热。程亮疯狂地去搂抱她,她挣脱他的撕拽向村里跑去:“来人呀,抓流氓啊!”程亮一个箭步,飞跑在她前边,伸开双臂,堵住了她奔向村里的小路。春英惊恐地看着没有一个人的旷野,不禁恐惧了。程亮的绿色小眼睛里射出一道道凶恶的光芒逼视着她,她六神无主,情急神乱地跑在砖窑的螺旋小路上,登上高高的窑顶,声嘶力竭地叫着:“六圣庄,西王村的爷们快来呀,程亮这只恶狼又使坏了!”程亮也追到砖窑顶上。小更牵着一只老绵羊走到砖窑旁边。他望着窑顶上程亮正在厮打着春英,急忙丢下手里拴羊的绳子,向窑顶跑去。他边跑边大声叫着:“程亮,你个王八蛋快住手!”程亮看见身强力壮的小更向他扑来,飞起一脚把春英从窑顶踢下去。春英翻滚着摔在窑洞口一堆砖头上边,顿时头破血流,气绝身亡。小更一边喊叫,一边跑向村里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