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银行抢劫案的告破,使李佑的这盘棋一下子活了。他绝地反击,拿赵锡成团伙和五姐妹当车马炮,吃下周慧莎,又将了郑砚池的军。
周慧莎被免职了,四海商场的管理精英纷纷跳槽。以前赶都赶不走的商户,当下直往丰林那边跑。切割“采购大单”这块蛋糕的时候,没一个人拒绝。出事儿了,也没一个人敢说句老总好。然而,奇谈怪论无端指责,倒是铺天盖地劈头盖脑。以往不吭不哈的商户,眼下也是鸡一嘴鸭一嘴,叨得周慧莎伤痕累累。写匿名信告恶状的,栽赃陷害的,屎盆子尿盆子,乱石一般朝她砸过来。
四海商场的楼顶,不知啥时爬上几个人,开始来回走动,后来叫喊着要跳楼。公安防暴队过来,仰面和他们大声对话,方知是抗议周慧莎的,他们强烈要求四海商场赔偿经济损失。一时间,广场上人山人海。房顶上的人,每一次试跳的模拟动作,都会激起楼下一片惊骇声。贩黄人员重新冒出来,但他们这次加卖望远镜,叫卖声更加肆无忌惮,“买个望远镜,跳楼看得清。”“买个六十倍,看着猛一坠。”“买个一百倍,看清胳膊腿。”……
有个阴阳怪气的人,甚至说:“四海经常放莫扎特的《唐璜》、《魔笛》、《女人心》,影响女人性激素分泌,促使女商户怀孕率大大提高。我老婆跟我做生意,一年刮了几次宫。她周慧莎,应该为女商户的健康负责。”一些四海商户凑上前去,问他在几楼经营,他答不上来。双方开始打嘴仗,争吵迅速升温。不知是谁,从后边狠狠一脚,把那人踹倒。他吭吭哧哧爬起来,刚想回手,结果一阵乱拳,打得他大声求饶:“别打!别打了弟兄们,我是丰林商场的,他们掏钱雇我来拉商户的。对不起对不起……”
谣言最多的地方是股市,小人最多的地方是商场。四海商场狼烟四起,名缰利索牵动着各色人等在这儿角力。一时间,四海商场飘散着一种肃杀和悲凉气息,局面变得芜杂纷扰。市长郑砚池,也因和周慧莎的暧昧关系被调离,暂挂在省委组织部等待分配。
周慧莎的精神接近崩溃,郑砚池给她发了条短信:“等待。”周慧莎深深感到世态炎凉,落草凤凰不如鸡。但她还是强打精神,回复了短信:“看《动物世界》消磨时光。停下来的羚羊,忧心忡忡地猜度着,不远处的狮子是在休息呢,还是在浏览菜单?”郑砚池又发短信:“我这次下台,有不少同学电话安慰。同窗之谊深于同事之情,欣慰欣慰。”
受连锁反应,常务副省长宾相符,也被中纪委来人叫去谈话。最称心的是李佑,甚至是大喜过望。他最初的目标,是想通过染黑四海商场,打击一下郑砚池,出口恶气算了。结果扳倒一个山头,飞沙走石又扫着一片人。大夫看病捎带着卖棺材,咋弄都见利。
巨大的胜利感和成就感,使李佑久久难以平静。他昂头阔步参加亲友的宴会,难掩激情,禁不住爆发出一串震撼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与其说是笑“12·6”罪犯的覆灭,不如说是在笑郑砚池、周慧莎的下台。大笑之后,他端起一杯庆功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之后无比兴奋地说:“明天召开‘12·6’大案理论座谈会,省会各界都会派人参加。座谈会的内容要见报,上电视广播。我们不但要叫全省全国人民了解‘12·6’大案发生的背景和破案经过,还要让世人借助放大镜,看看我们省会公安的精神风貌。我们的公安警察,不是酒囊饭袋,我们是公安战线的一支铁军。什么工商税务喝酒队伍,遇到公安一点不沾,放屁!贬低我们的智商,贬损我们的形象。人生万山,必有主峰,我们的队伍是庸中佼佼,铁骨铮铮。想诋毁我李佑的人,叫他们自取灭亡!望远要上高山,弄斧去找鲁班。我就是要以挑战的姿态,迎接新的挑战。现在,是他们吃我谷子还我米的时候了。”
省会“12·6”银行抢劫案座谈会,在市政府小礼堂召开。之所以选在市政府,这是李佑做文章的风格特点。着墨透纸背,下笔如惊雷,官样文章,既做就做好,做得声情并茂。
郑砚池刚下台,新市长没上任。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作为副市长,召开一个理论性质的座谈会,招呼都不用给谁打。
应邀参加会议的,有省市政法系统的行政领导,有社科部门的理论权威,还有省会媒体的记者队伍以及四海商场管理层的少数代表。李佑事先交代市局的职能部门,要保障座谈会场面热烈,效果优良,宁可人多坐不下,不空场内一座位。所以,市局机关提前来了好多“会托”。先坐在场内,有人找座位时,再起身闪开。没座位了,就站在礼堂门口,或立在边廊里,踮起脚跟儿往里张望。
其实,“会托”也是李佑的一大发明。他分管民政工作,上任不久,他拉市长郑砚池参加全市民政会议。因为市长要亲自参加会议,李佑特地嘱咐民政局长,全系统人员都要参加,人不够的话,上外边雇人当托儿,也得把会场撑起来。
郑砚池一路走过去,见会场外停了不少车辆,有的轿车车体上的“××市殡仪馆”的招牌大字,映入郑砚池的法眼。他在台上,碰碰端坐在身边的李佑,小声调侃说:“市长给你当托儿还不够?你还叫火葬场的小鬼儿来捧场?你到外边看看,殡仪馆的车不少呢,大字醒目骇人。外人不知,还以为我们给谁开追悼会呢!不怕阴盛阳衰啊你?”
市长点了李佑的麻骨,李佑骂了民政局长。民政局长惊出一身冷汗,逮住殡仪馆的“死人头儿”熊了一顿:“今后不管开啥会,你们都不要再开这种车!”
“死人头儿”能耐通两界,从此,市殡仪馆的车,除了接尸的车外,其余的车辆都改喷成“××市民政局”的字样。“会托”行头换了换,人洗了洗,“会托”入会,从此平安无事。但有关“会托”的新闻不胫而走,在市直机关传得沸沸扬扬。虽然都是笑谈,但大家在笑谈中,都不约而同地用“会托”的办法,托会,撑会。
如今,敲击“会托”现象的市长郑砚池已经下台,被敲的副市长兼公安局长李佑,仍旧用“会托”烘托会议气氛。当座谈会开始的时候,市府小礼堂内外,大小过道已经人满为患,与会人员多如牛毛,像参加明星的婚宴一般。
李佑在座谈会开始前的几分钟,才驱车进入市府大院。他下车往里走,刚过旋转门,一眼看见民政局长。两人握了手,李佑说:“我们开个理论研讨会,你不捧捧场?”民政局长苦笑了一下,大概又想起上次“会托”的事儿,半难为情半开玩笑地说:“不中吧?”李佑说:“咋了?我们可是没少帮你民政的忙呀。”民政局长说:“这我当然知道,我是说,我刚从殡仪馆出来,满身阴曹地府的晦气。要不是办公厅有急事找我,我办事儿一般都先打电话。”李佑也笑笑:“你耍滑头吧你!”民政局长说:“不敢,李市长,我不想混了我?”
为了减少环节,直奔主题,李佑安排市局政治部,将“12·6”大案的发生和破获情况,以文字报告的形式,提前散发给了与会人员。李佑的讲话,是在大家读过文字报告之后开始的。他围绕案情,讲了赵锡成一伙人的作案经过和凶狠残暴,又声讨一通四海商场,旁敲侧击一些领导不可推卸的责任。之后,他话锋一转,把大家的关注点导向另一个话题。
“如果说,‘12·6’大案的告破,是一个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那么,我们的闪遇春同志,就是火眼金睛识破牛魔王的孙大圣。他维护了我们公安的尊严。我作为副市长兼市局的一把手,我愿意坦率地告诉大家两点:一、对闪遇春的表扬奖励,怎么做都不为过;二、市局研究决定并报上级同意,闪遇春同志,将破格提拔为火车站地区公安分局副局长。他的破格提拔,是众望所归。闪遇春是我们的骄傲,我们的自豪。所以,派他到治安老大难的火车站分局出任副局长。”
说到这里,李佑带头鼓掌,并示意闪遇春到台上去,作即席发言。并给他撑腰打气:“小闪,你只管讲。讲对了,是你的;讲错了,是我的。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公安干警同志们,凡是不愿当‘饭桶’‘笨猪’的,就请你谦虚聆听闪遇春同志的发言。”
闪遇春镇定自若地站在麦克风前,即兴发言。使李佑和与会人员深感意外的是,闪遇春的发言,不但彻底脱离了李佑设想的框框,更有甚者,他主张的治安理念,竟然和李佑搞的一套相悖。有不少东西,还和李佑背道而驰。
闪遇春对“12·6”大案概括叙述之后,转而说:“刚才大家听到的,是从我的视角对‘12·6’大案的简要表述。类似这般表述,我们市局已经进行无数次了,同时,还给大家发了文字资料,已经有了印象。今天在这里,我想借此机会,谈谈我自己对案件的看法。刚才李市长说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那么,错误偏颇之处,请大家见谅了。我现在的感觉,也挺矛盾的,人云亦云含糊其辞吧,案件的是非曲直就会走样;不落窠臼直抒己见吧,又担心和领导们的意图相悖。”说到这里,闪遇春看一眼李佑,接着说道,“‘12·6’大案的犯罪团伙,基本上都是四海商场的商户。所以,应该说,他们的老总副总和管理层,也有一定的责任。但我在这里想和大家探讨的,要和社会犯罪学方面的专家讨论的,是飞速发展的经济社会,与产生犯罪的关系问题。我感到,一个四海商场,一个经济实体,太多地承担了社会应该承担的责任。例如,大家都知道,买黄碟哪里去?四海商场。在那里,黄碟泛滥,屡禁不止,屡打屡犯,收效甚微。贩黄人员太张狂,不但拦人强卖,还动手打人。强卖,卖给了微服私访的市委书记;打人,打了省电视台的记者。这还了得!查!再不好剃的头也得剃。整顿!打击!公安和工商联手,把四海商场封了。一年里,封它三四次不成问题。我对那里的‘治黄’问题,有和大家截然不同的看法。我想问,那些游走在四海商场内外的贩黄大军,在四海商场并没有固定的摊位,他们用诡异隐蔽的方式推销黄碟,需要打击吧?情节严重的,还得依法制裁是吧?四海有没有这个能力?有没有这个执法资格?很明显,执法主体,是我们公安局。更具体地说,是我们火车站公安分局。”
“还有,关于这次大部队搜山围捕,地面冲锋,空中支援,规模之大、规格之高,恐怕在我省是绝无仅有的。敌人有几个?赵锡成、赵锡梅、胡三丰、仲笼头加一个赵虎,还有谁?一小撮呀!几个胆大妄为的乌合之众,可我们却动用了千军万马。据赵锡成坦白说,他在这次作案前也练了练兵,后半夜在大街里跑步。在翻越护栏的时候,没翻过去,鼻子都撞流血了。就是这等笨猪,逃进深山老林又该如何?我们一个老刑侦队员说:‘追捕赵锡成一伙儿,最多给我三个人就够用了。我会喝着啤酒,哼着小曲儿踏进伏牛山。我随便吆喝几声,就能叫赵锡成尿裤子。’也许这老兄的话有些吹牛,但我的确认为,大不可如此兴师动众。我们的大部队,把河湾镇粮所的米面都快吃光了,把他们压井的水都快喝干了。”
闪遇春有些偏离主题的发言,使得好多人就像挨了记闷棍,惊愕不已。他的兴致和境界到了这个份儿上,已经是一副我行我素特立独行的样子了。“我们和工商联手,不用吹灰之力,就把人家正在运营的商场查封了。这本身就不公平,就是转嫁危机。把我们的责任,转嫁给了四海商场。我只是想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供大家思考。我知道,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是个沉甸甸的大话题。我这个小人物,奢谈这些治警治国方针、纲要,似不自量力。但我好在有这种使命感,位卑不敢忘忧国。好在我年轻,没有太多的牵累牵挂。”
闪遇春停顿了一下,下面静静的,大家不约而同地看李佑,只见他仰着脸儿,皱着眉头,微闭的眼睛露出几许不满。
闪遇春语言流畅:“大家已经注意到或细心读过,进驻四海商场的市联合工作组,为社会各界撰写的有关‘12·6’大案的各种资料。工作组做了大量细致入微的工作,这可以从各种报道和资料中充分证明。”
这时,大家注意到,表情僵硬的李佑活动了一下身体,两眼凝视闪遇春,微微摇了几下头。看得出,他希望闪遇春刹车了。
闪遇春说:“不过,我认为,这些资料,在对四海商场的报道中负面的太多,有失偏颇和公平……”
大家看到,李佑一下子变得气急败坏,欲扬起拳头猛击桌子,看样子,他多想把闪遇春轰下台去,也许是碍于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多的社会精英,所以他选择了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