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但今年好像是暖冬,都市的秋天,似乎还没有离去的意思。高大的法桐树上的浓密树叶,怀着对生命的眷恋,在初冬的暖风里留在枝头哗哗作响。一片秋韵中的女人们,披红挂绿,薄裙高靴,高跟鞋“嘎嘎”敲击着干燥的路面。青春的活力,在挑战遥远的隆冬。拉着滑轮货箱的顾客,在出入火车站的时候,竟然单衣薄裤汗流浃背。四海商场的广场上,还有人撑起花伞,遮挡火热的秋阳。有几个民间艺人在耍猴,甚至赤膊上阵,扬鞭鸣哨。猴子们爬木杆,钻火圈,耍棍棒,累得猴毛湿漉漉的。
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在这天夜里而至。午夜,北风怒号,寒流滚滚,千家万户的门窗,就像遭遇强盗一样,“呼咚呼咚”乱响。月轩风高,冬天终于来了。大家翻箱倒柜,把厚厚的棉被拿出来,把毛衣皮衣抖搂开,挂在衣架上,准备抵御奔袭过来的寒冬。
去年冬天以后出生的宠物狗娃儿,至今已经成年。它们在空调下避过酷暑,秋天里吃得膘肥体壮,撒着欢儿,养尊处优到了冬天。当北风裹着沙尘碎屑敲打主人家的门窗时,它们发出声嘶力竭的狂吠。
可见,冰天雪地的隆冬,作了充分的酝酿,才趁着夜色呼啸而来。狂风把整座城市都摇动了。房顶楼角,发出尖厉的号叫。走进冬天的大都市,好比一座大舞台,正在上演冬夜狂风奏鸣曲。
滚滚乌云,擦着城市掠空南下。繁杂的枯枝落叶,在林立的楼宇间打旋,瑟瑟抖动一阵儿,滑落到墙根儿背静处。强冷的西伯利亚寒流,带着十足的后劲,源源不断地从黄河北岸吹过来。狂风和乌云,把城市的上空搅和得漫漶不清。
下雪了,刚开始下的是冷雨,后来变成细小的雪粒,最后是鹅毛般的大雪。冷雨和雪粒,像探路似的发出扬沙一般的声响,没多长时间,就洇湿了地面,树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风势如攻城拔寨一般,不断有树枝折断,发出连续不断的折裂声。一团团雪被狂风裹挟着,在楼宇间翻卷。
呼啸的狂风,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才有所收敛,下午偃旗息鼓。纷纷扬扬的大雪,无声地飘落。雪片似白蝶、像芦花,缠缠绵绵。傍晚时分,厚厚的一层雪,铺满了路面,压在楼顶。马路上的积雪,被汽车的钢铁洪流搅拌,浑浊的泥水遍地流淌。
不过,雪中的城市,不像农村旷野的雪天那样,银装素裹,天地悠悠。落雪的城市,遮挡不住精灵的眼睛。四海商场广场粉妆玉砌,当萨克斯乐曲《回家》响起之后,四海商场门口“哗啦啦”撑起一片彩色的雨伞。大雪中的雨伞下,不是青春靓妹,便是半老徐娘。她们赶海似的,捕捉兜售黄碟的良机,叫卖声此起彼伏,犹如花街柳巷的揽客声。“顶级顶级,露水夫妻!”“碟宝碟宝,金枪不倒!”“投资不多见效快,屁股一扭几百块!”……
这就是被人们津津乐道的火车站地区的“贩黄”队伍,被全国新闻媒体屡屡曝光的“黄泛区”。也许,当初那个强拉强卖给市长省长,强拉强卖给文化部黄碟暗访组的女人,还有那个刚从收容站放出来的女游商,正活跃在这支“贩黄”的娘子军团里,正围追堵截南来北往的顾客。“贩黄”队伍,训练有素,神出鬼没,比地下特工差不到哪里去。起码在时间的选择上,非常科学合理。下班时,大雪天,毒日当午,华灯初上,都是她们兜售黄碟的黄金时刻。“黄祸”,仍是四海商场的心头之患。
无风的雪夜,城市显得十分安宁。温润雪城里,人们期盼着有个雪霁日出的明天。然而,夜里北风又起,满城又是虎啸般的怒吼。地上楼顶上厚厚的积雪,被大风海浪般卷起,搅着在夜空中飘舞的雪片,从空旷的大街上浩浩荡荡闯过。路灯昏黄,行人躲避。高大建筑物的背风处,迅速聚起小山一样的雪堆。有些背街小巷的出口,都被堵住了。停在角落里的小轿车,轮子已被积雪掩埋。裸露的马路上,结了一层明晃晃的薄冰。不时有人摔倒,含混尖锐的呼叫声,伴随着疾风流雪,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偶尔开过一辆公交车,也是光听干吼,不见出路。高压电线,不断迸出火花。极端天气,在考验着大都市的承受能力。
暴风也像带着情绪似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天亮之后,风势减小。四海商场的广场上,一夜的暴风雪,雕凿出一座见角见棱的雪墙,横亘在中心花坛和商场大门之间。
到了上午十点钟的时候,风全然停止了,但大雪依旧在下。昨夜被大风刮得干干净净的马路和广场,转眼间就积起一层厚厚的雪,毛茸茸,虚绵绵的。人走过去,便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到处是玉树琼花,琉璃世界。风雪,阻隔了顾客的热情。即便是商业气息浓烈的火车站地区,也出现了少有的冷清。四海商场的买卖,半年来一直不景气。大雪天,基本是在空转。商户们引颈向外张望,希冀广场对面的公交站牌下,能有客流光顾四海。
稠密的雪幕中,走出来一个女人。她头戴米黄色小檐线帽,脖里围着条黑白相间的粗棒针织围巾。鼻梁上架着一副拉丝茶色眼镜,嘴上捂着玉白色蕾丝口罩。一袭长款桃红风衣,脚蹬咖啡色高筒皮靴。只见她慢慢悠悠,脚踏积雪,从林荫大道走向四海广场。她两手斜插在风衣口袋里,凝望着四海商场立面的店标和停播的广告屏。接着,她在广场上踱步。在她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稍停,她改变走向,径直朝中心花坛走去。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她榴花般的身影,在雪墙和花坛之间徘徊。
大雪一直在下,四海商场广场,变成了一片雪海。这个神秘的女人,从容不迫,不为所动。她神态越来越刚毅,步履越来越强劲。这时,如果她来几个拔剑四顾的舞姿,那简直就是真实的影视特写镜头了。
公交站牌下,有个人一下公交车,就往四海商场跑。大雪中,她掩头遮面,弓着身子。大家看到,来人不是别人,而是四海商场名人谭雨嘉。有钱人安全意识强,她雨雪天不开车,把挤公交当做一种乐趣。她三步并作两步走,眨眼就走近中心花坛。她无意澄清眼前在雪中徜徉的女人是谁,也不想知道人家要干什么。但是,她一个趔趄差点滑倒,当她直起腰来的一刹那,她的眼神,却和眼前的女人对了光。隔着薄薄的镜片,她看到,那是一双她十分熟悉的美丽眼睛。她正疑惑,那女人主动喊她:“谭雨嘉!”
谭雨嘉触电似的心头一颤,脸上堆满了“你是谁”的惊诧。只见那女人从风衣里抽出手来,取下拉丝眼镜,撕掉蕾丝口罩,露出一张红润而又平静的脸庞。谭雨嘉禁不住大喊一声:“周总!是您?”即刻,随着她一声倾情的呼喊。她扑上前去,一把抱住周慧莎。
一直注视着广场动静的四海商户,一下子从谭雨嘉动人的举止中获得答案。大家从冷冷清清的四海商场跑出来,雪花飞扬的广场上,人潮涌动,热情似火。商户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周慧莎围在中间。激情激动的表白安慰话语,嗡嗡作响。“我们不要理论家,我们要赚钱!”“赚钱没有种子,我们自己下崽儿!”“金钱不能不赚,周总不能不要!”……
周慧莎开始时平静地微笑,接着便是泪光盈盈。广场上,大家似乎都忘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雪,只顾享受与周慧莎重逢的新奇和欣慰。直到雪片在她脸上融化,和着涌动的泪水一起淌个不停的时候,大家才拥着她往四海商场里边走去。
周慧莎,艰难度过了她生命中难挨的半年时光。免职之后,她身心备受煎熬。她蛰居在新世纪的居室里,苦思冥想不得要领。一夜之间,她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了。最初几天里,她手机关了,座机的线拔了,那个整洁文雅的周总,突然成为慵懒之辈。一头秀发不再及时梳理,两只大眼总噙着两洼清泪。她瘦削的十指,掬着隐隐作痛的脑袋,不停地长吁短叹,生出不少软弱无力的愤怒,精神近于崩溃。
她在恼恨郑砚池,也恼恨自己。当初,怎么就稀里糊涂会喜欢上这个人。他那么突出的寿星眉头,那么个性十足的鹰钩鼻子,那么凹陷的深眼窝……为了他,她打发走了所有的男人。这些年来,是他把自己的生活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这一次,一定趁这次机会,和他断绝关系。找个普通人家把自己嫁了。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女人,有几个能跳出家庭的羁绊?让时间抹平心灵创伤,得赶快把郑砚池忘掉。
可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隐隐感觉到,她和郑砚池一刀两断的勇气还不够。因为她在恨他之后,又在无法扼制地想念他。在她激荡起伏的心田里,好像无端爬出好多小虫子,咬噬她刺激她,她一阵阵心慌意乱,想起和郑砚池在一起的苦乐年华。
是的,他们这惊心动魄的情人关系,在刚开始的年份里,两人都曾犹豫徘徊过。周慧莎想在和他中间,埋一桩友谊的界碑,因为她知道他有家室,即便是徒有虚名,那仍然是商贸委主任的家,是机关员工心目中的深水良港。所以,最好是把他当成好大哥,好朋友,好同事。但后来,她眼含热泪,从列夫·托尔斯泰那儿找到注解:男女之间没有真正的友谊,有的只是爱情。老文学青年的她,把大文豪的语录,工工整整地写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却把沉重的苦恋感受,沉淀在妙龄女郎的心田里。
再后来,她还是把自己乱七八糟的心绪归拢总结了一下,结果发现:啥都可以没有,没有老郑不中。什么叫恋情?恋情就是把聪明人变傻,把精明人变糊涂,也许是坚如磐石的顽固,也许是别人喧天的咒骂。谁经历过这种恋情,谁就难免被非议而又乐此不疲。
她想念郑砚池,时间越长,这种想念越是不可自制。她非常清醒,不能和他分手。她还非常自信,她真心所爱的这个男人,是和其他男人不同的。郑砚池,已经溶解在她的骨子里血液中。想到这里,她禁不住焦虑愧悔,想到像郑砚池这样的男人,可是比钻石王老五都抢手。她若是今天不要,随时都会有女人摇着玫瑰赶上来。
她走到窗前,拉开厚厚的窗幔,见夜空星辰寥落。一轮明月,浅隐在薄云里。小区内灯火阑珊,温馨静谧。朦胧夜色中,落叶槐树的稀疏枝条,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只有大叶女贞亭亭玉立,昂扬的黑色树冠,闪耀着碎钱一样的光亮,稠密坚韧的叶子,紧紧依偎在一起。
正对面的楼里有夜猫子,正在看意甲联赛。大屏幕推出的特写镜头,进球后的球员长发飘逸,挥拳撩腿冲向观众席。周慧莎精神为之一振,触景生情,一下子想起四海商场的足球迷。从生龙活虎热血沸腾的场面,联想到魅力四射如火如荼的生活,全是自己刚刚过去的经历。一种对人生进行换位思考,对自己原有的创造激情的肯定,便油然而生。
她习惯地朝那边通道上看看,平光的路面上,缀满光怪陆离的树影。往常,郑砚池就把车先停在那里,给凭窗张望的周慧莎一个灯闪信号,之后将车开到另一个地方停下来,上楼,敲门。现在,那里空空如也,郑砚池一直没有来。
并不是他无情,而是她感情的变卦。那几天,她对也是刚刚被免职的郑砚池,歇斯底里地叫喊,冷酷无情地拒绝。看过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吧,周慧莎对待郑砚池,那镜头,活像王丽珍对待张忠良,披头散发,又抓又挠,把赶来看她的郑砚池推出门外。还甩出去几句话:“下台市长,滚吧!永远不要再来!我也要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走了之后,她也真的离开了。她躲开所有人的视线,索居在北郊一个旅游酒店里,一口气住了一个多月,断绝外界往来,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直到她后来悄悄回到新世纪,她的生活状态,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思念很痛苦,她实在受不了了,就给郑砚池发了个短信,然后是焦躁不安的等待。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她又一次飞快地重温了在这段时间里,她提炼出来的思念精华。是啊,阳春白雪,既然被行家里手定了位,就不能再降格以求,混在大路货里了。当了市长的情人,就永远不能再和什么区长县长去拍拖。给了大海,就不再考虑小河。“宁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品牌女人,也不是谁不谁,都能做到冷傲孤绝寒菊独挺的。她把人生大把的精彩和灼痛,留给了近似熟年夫妻的情主怨偶。有得有失,她从郑砚池那里,还学到了许多为人处世和隐忍大度的东西。她对他的依靠依恋,日益增多,她应当感谢他才对。
郑砚池的电话打过来了,周慧莎明知道是郑砚池,仍问道:“哪位?”郑砚池慢条斯理地说:“下台市长,郑砚池。”周慧莎少顿,问:“方便说话了?”郑砚池:“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自由了。”周慧莎:“你还想说什么?”郑砚池停了一下说:“我想唱唱高调: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谁都会掌舵。”
女人的脆弱就在这时候,周慧莎听到郑砚池的声音,想哭,但她掩饰了一下,禁不住矫情道:“想过来,就过来吧。”
失踪的周慧莎回来了,郑砚池如释重负。他被免职以后,往北京去了一趟,回来后就住在省委一所。他气定神闲地等待新的工作,并试图寻找周慧莎。另一项重要的事情,是他利用这个充裕的时间,和做小提琴手的妻子办了离婚手续。今天,他和周慧莎的恋情,完全可以在阳光下暴晒,拿到亲朋好友面前去展示,可以鸣锣开道甩开膀子走向新世纪。
在郑砚池看来,他深爱的周慧莎是无法复制的。要说,省会的市长,全国也就几十个。他主政的这个城市,人口顶一个汉城,两个新加坡。从另一方面说,他是女人国的君主,姹紫嫣红,秋波盈盈,不会有风流女人拒绝市长。不说那隔山隔水隔马路的,光是近水楼台妖艳风骚的女下属们,还有不少“马列主义小娘们儿”,都想复制莱温斯基和克林顿的故事,巴望环伺市长大人。妖艳情种觊觎着政府首长,都像葵花向阳一样设计捯饬着自己,精彩纷呈,绚丽夺目。欢乐谷芳草鲜美,风流河桃花夹岸,玫瑰雨中的幸福市长,就像挑选自助餐一样,想吃啥就吃啥。哪一天,郑砚池恐怕都得提心吊胆地拒着防着那些花红柳绿。但他为什么会——众香国里群芳谱,情有独钟爱幽兰,偏偏就深爱着周慧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