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团长……”站立在一旁等候取回电报的机要参谋不得不小声提醒小松原道太郎。
小松原道太郎回过神来，瞪了参谋一眼，似乎是在谴责参谋不该打断他的思绪。小松原道太郎目光回到电报上，又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在右上角签上自己的名字。
参谋拿着电报退出后，小松原道太郎双手反托着后脑，继续刚才的思索，越想越觉得“防卫”二字耐人寻味，越想越觉得率二十三师团开赴海拉尔对于自己的人生意义非同寻常。
小松原道太郎起身走到挂在对面墙上的地图旁，躬身找到了“海拉尔”。
小松原道太郎生于1886年，上中学时就立下了“当大官做大事”的志向。他早年在海军工厂任技师，后来感到这技术活干一辈子就那么回事，不会有多大前途，便考进了日本陆军大学。陆大毕业后被分派到特务机关工作，后任日本驻苏大使馆副武官、武官。1932后至1935年，小松原道太郎回任哈尔滨特务机关长，专门从事收集苏联情报的工作。
小松原道太郎喜好文学、喜好历史、精通俄语，担任驻苏副武官、武官及其后一段时间深入研究过日俄关系史，对苏联1930年代的战备、兵器及战术战法了如指掌，既是名副其实的苏联通，也算得上日本军界上层的一个文人。
小松原道太郎对于日俄关系史非常熟悉，对于两国间的战争史更是烂熟于胸，他从这段历史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楷模。
1904年2月至1905年9月，日本和俄国为争夺在朝鲜半岛和中国东北地区的霸权爆发了战争，兵力、装备均处于劣势的日军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并取得在朝鲜、满洲驻军的权力，从而大大助长了日本国内军国主义分子对外扩张侵略的野心。
在日本这段大可眩耀的历史中，有一名叫明石元二郎的人深得小松原道太郎的崇拜。
那是二十世纪初期，明石元二郎担任了日本驻俄罗斯公使馆的副武官，算得上是小松原道太郎的前任了。当时，日本举国上下都把俄国当成头号作战对象。但是，俄罗斯乃地跨欧亚大陆的传统强国，面积为日本的数十倍，人口为日本的数倍，生产力也大大高于日本，拥军120万。日军的机动兵力仅30万左右，一旦对俄作战将还得跨海，这对日本是极为不利的。
明石元二郎非常清楚，两国一旦开战，光靠武力日本必败无疑，只有运用谋略从内部削弱、瓦解俄罗斯方可成事。1902年，明石元二郎通过搜集各方面情报，发现沙俄表面上很强大，实际充满了尖锐的民族矛盾，被其侵占的芬兰、波兰及高加索等民族都试图挣脱沙皇的统治。
1904年3月的一天，明石元二郎找到了在瑞典隐居的芬兰独立党领袖齐利阿库斯。明石元二郎大讲了一通与日本合作的重要性，双方很快达成了合作意向。
然而，要煽动爆乱，没有钱是不行的。明石元二郎向国内要求100万日元，日本陆军统帅大山岩大将认为这是“狮子大开口”，指令“不予理睬”。
明石元二郎是个倔犟的人，把自己掌握一些高等数学知识利用到轮盘赌博中竟赢得盆满钵满。接着他利用赌来的钱从瑞士、德国军火商处购来大量军火，通过齐利阿库斯转交到俄国高加索造反者、芬兰独立派、波兰民族主义者手中。
日俄战争打响后，俄国各地的爆动此起彼伏：波兰独立领袖号召前线的波兰士兵调转枪口，向俄国长官开枪，波罗的海沿岸和外高加索不断发生袭击警察局和暗杀官员事件，受芬兰独立党影响的部队则炸毁铁路，阻止俄军火运往远东……
日俄战争以日方的胜利告终。
日本朝野对此次战争有这样的评价：“没有乃木大将，旅顺也能拿下；没有东乡大将，日本海大战也能赢；没有明石元二郎大佐，日本绝对赢不了日俄战争。”一向十分清高的德国皇帝威廉二世也称赞明石元二郎“堪比20万大军”。
明石元二郎回国后被晋升为上将，其所著《暴动的指南》一书很快成为日军间谍学校的教材。
担任对苏情报工作后，小松原道太郎把明石元二郎作为自己的人生楷模，决心向他那样为大日本帝国建功立业，让自己名垂青史。
经过几年的努力，小松原道太郎对苏军的情况很熟悉，尤其对苏军远东军区的情况颇有研究，多次参予处理棘手问题，成为日本军界公认的苏联通、情报权威。1933年，他还写过一本《如何与苏军作战》的小册子，由参谋总部秘密下发各军事单位。
小松原道太郎很清楚，眼下所面对的苏联与明石元所面对的俄国已大不相同，已不可能通过收买、利用各种分裂势力来战胜对手，但是明石元的那种一心为帝国的精神是必须提倡的，明石元善于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战胜对手的做法也是必须效仿的。
苏联大清洗开始后，小松原道太郎认为这是个历史性的机会，以极大的精力投入收集情报、分析研判之中。他既听取本国情报机关的意见，又广泛参考各国专家的解读，甚至了解到英军、法军总参谋部和英国首相张伯伦的观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大清洗使苏军内部四分五裂、战力大减。
至于蒙军，小松原也给予了关注。15万人的蒙军本来就没多少战斗力，大清洗重复了苏联那一套，其部长会议主席耿东、军政部长兼人民革命军总司令杰米德都在肃反中被枪决，10名骑兵师长被枪决，全国约有1万人被逮捕。现在师团的指挥员多是缺少经验的年轻尉官担任，能有多少战斗力？
小松原道太郎在给日本国内的报告中说：苏蒙军大清洗造成的后果，是日军几个、十几个师团拼死作战也换不来的。
在俄强日弱的情况下，日本赢得了日俄战争的胜利，在苏联力量极大削弱、日方力量空前强大的今天，日本要取胜是有完全把握的。小松原道太郎的判断，成为日本积极推动对苏战争的原动力。
小松原道太郎把思绪拉回到刚才的电报上，坚信电报所讲的二十三师团派驻中满边境海拉尔“防卫”，过不了多久就将成为进攻，日本上下多年来筹划的夺占蒙古、苏联远东地区的重任，历史性地落在了二十三师团的肩上，落在了自己的肩上。而苏联大清洗造成了空前绝后的大好机会，给自己提供了空前绝后的历史性机会。
小松原道太郎思绪飞腾，想到了蒙古国、苏联远东地区总督的头衔。蓦地，他仿佛看到西北天际出现了一块巨大的金子，熠熠闪亮，正等待着他去摘取。
二十三师团的部队乘军舰、民船到了大连港，然后换乘火车一路北上。
二十三师团主要由福冈、熊本、广岛3个地方的人组成，师团以好战尤其擅长进攻而闻名，这也是参谋本部将其调往海拉尔“防卫”的原因之一。
小松原道太郎让参谋长大内孜少将率队前行，自己则从东京乘飞机提前飞抵新京，晋见他的新上司——关东军司令植田谦吉大将。二十三师团移驻海拉尔，便将转隶由关东军统领了。尽快熟悉情况、与上司达成战略、战术上的认同是很有必要的。
小松原道太郎长期在东北做特务工作，对关东军上层十分熟悉，对司令官植田谦吉也不陌生。在他的心目中，植田谦吉为人谦和，遇事勇于承担责任，关心部属，不难相处。
小松原道太郎的卧车驶进关东军司令部大院，植田谦吉破格地迎候在台阶上。
未及小松原道太郎问候、致意，植田谦吉先开口了：“小松原将军，欢迎你率二十三师团驻防海拉尔。实话相告，参谋本部是按我的意见调贵师团到海拉尔的。”
小松原道太郎很谦恭地说：“谢谢司令官，谢谢您对二十三师团、对本人的信任！能在您的指挥下为帝国效力，这是我的荣幸，是二十三师团的荣幸！”
植田谦吉微笑着引导小松原道太郎往客厅里走。这位一直没有结婚的独身大将已经六十多岁，难掩龙钟老态，很大的眼袋乌黑乌黑的，上唇的两撇胡子花白且向两边飘展。
在上台阶的一刻，小松原道太郎明显地看到植田谦吉显得很吃力，身体趔趄了一下，左腿瘸得厉害。小松原的目光很快移开了，盯着一位长者身体缺陷处是不礼貌的，更何况是自己的上司。
植田谦吉是大阪府人。大阪人在日本一向被认为精明、会做生意，植田廉吉早年也是做生意的，后来改行上了军官学校。1935年“一二·九”事变中，他带着第九师团出征上海。在战后的祝捷会上，朝鲜义士尹奉吉向主席台投掷炸弹，致使侵占上海的日军总司令白川义则大将则被炸成重伤不治身亡。植田谦吉则被炸掉了左脚掌，送医院后左小腿也因伤势过重被迫截去。腿瘸了，植田谦吉却在伤好后升任了参谋次长。
1936年2月，日军闹内讧，皇道派喊着“尊皇讨奸”、“昭和维新”的口号实行兵谏，要求当局实行更激进的穷兵赎武政策，遭到天皇裕仁支持的统治派的镇压，植田谦吉站在统治派一边，站对了队，事态平息后继续得以重用，接替南次郎当上了关东军司令官。
植田谦吉平日里很少客套，对下属更是如此。坐定后他就言归正传了：“小松原君，不知你怎么看？在我看来，打仗还是脱不了中国兵圣孙子两千多年前的那些理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是其要义。讲到知彼，当今对苏军的了解还数小松原君，大日本皇军中无人能与你相比呀！你可是战胜苏军难得的良将呀！”
植田谦吉很兴奋，话讲得比平时多，与他这样的高龄也有些不符。
一见面就受到褒奖，小松原道太郎尽量显得谦逊，并表现出对植田谦吉的尊重：“将军过誉了，过誉了。不过，我确实看重眼前这机会。斯大林搞大清洗，为我们打败苏军、建功远东提供了难得却又稍纵即逝的机会呀！”
“小松原君说得对，这是难得而又稍纵即逝的机会，我们要趁这两三年苏军没有缓过劲来，完成远东作战，实现帝国开拓疆土的伟业。当然，最好是德国军队能从西面打过来，实现德日军队的胜利会师。德日军队会师之时，便是苏联彻底垮台、共产主义彻底失败之日。”
“两三年？根据我的研判，德国与苏联将在一年左右开打，那时苏军为了保卫其首都，保卫其发达的西部地区，就无力兼顾远东了。我们应在一年内完成对蒙古、远东地区的占领，以策应盟国。据我判断，一旦我们完成了对蒙古、苏联远东地区的占领，再往纵深就如入无人之境了。”
“好，好。”植田谦吉总爱在部属面前展示自己的长者风范，对于将在自己麾下打仗的小松原道太郎，他觉得更是有必要这样做。
植田谦吉听出，小松原道太郎对两三年内完成对苏作战的设想实际上作了反驳，但他没有吱声，边习惯性地摸了一下残废的左下腿，边思索着小松原道太郎的判断。
小松原道太郎忽然意识到自己反驳了植田谦吉，顿生悔意。
植田谦吉破例地给小松原道太郎的茶杯里添了水：“小松原君讲得很有道理，柿子已经熟了，就应该很摘，等它烂了就不好了。”
小松原太道郎一看植田廉吉这样宽容大度，恭敬地双手接过水杯：“我对于参谋本部的指令很满意，对于能在您的指挥下作战感到很荣幸！”
二人继续交换对战争的看法。从对苏蒙军战斗力的评估到对满洲国兵力的使用，从对战争开始的设计到战争结束的判断，想法都高度一致。
小松原道太郎把话引到后勤补给上：“按照现代战争的要求，后方补给线不应超过250公里。我们无论从海拉尔火车站还是阿尔山火车站到诺门罕前线，都不超过180公里，而苏军从博尔集亚火车站到塔木察格布拉格，全线750公里，而从塔木察格布拉格到诺门罕又是两三百公里，相当于我们的四五倍，运输上我们占尽了先机。”
植田谦吉不时点头认同。
植田谦吉告诉小松原道太郎，为了加强第二十三师团的力量，驻海拉尔的关东军第八国境守备队7500余人划归他指挥，必要时还可以使用伪满洲国兴安北省警备军，警备军计2500余人。
第八国境守备队7500余人几近一个旅团的兵力，小松原道太郎连声感谢。
两个小时过去了，小松原道太郎准备起身告辞。
植田谦吉直起身来，握着小松原道太郎的双手，显得很动感情：“小松原君，你知道我早已年过六十，上海负伤后一直体力不支，离退休的上线六十五岁已时日不多，也就是说能为帝国效命疆场已为时不多。而你年富力强、如日中天、前途无量……让我们一起为帝国开拓疆土，为我们的军人生涯好好打上一仗吧！”
小松原道太郎清楚，植田谦吉嘴上说着“为帝国开拓疆土”，实际是为了自己能够晋升元帅。一旦晋升元帅，他可以使自己的人生提高一个大大的档次。在日军这批现役大将中，争着晋升元帅已为上下所知。但小松原道太郎嘴上应承着：“司令官为大日本帝国尽职尽忠的精神，着实令晚辈敬重，令晚辈敬重！”
植田谦吉的目光落到小松原泉道太郎身上：“小松原君，你这身体……”
“我这身体瘦是瘦了一些，但没大的问题。”
“等打完这一仗你回国好好休养休养。”植田谦吉叮嘱道。
“谢谢司令长官。”
二十三师团“防卫”海拉尔后，日军参谋本部加快了战争准备。
这年夏天，参谋本部向关东军提交了“8号作战计划”以征求意见。“8号作战计划”有两个方案，甲案是对苏开战后，关东军迅速同时对乌苏里州及阿穆尔州正面攻势作战，歼灭两地的苏军，此案的作战方向在伪满洲国的北面和东面。乙案是对苏开战后，以主力歼灭外贝加尔州方面的苏军，主要作战方向在伪满洲国的西面。
关东军在研究过程中征询了小松原道太郎的意见。小松原道太郎一看便认定乙案：一旦实行乙案，二十三师团将成为对苏作战的主力，自己将成为对苏作战的前线部队主要指挥官。军人就是为战争而生、为战争而死的，错过这样的战争机会将会使自己遗恨无穷。
关东军司令部反复研究了两案，认为乙案作战规模要小一些，作战地域是苏军防守较薄弱的地区，一旦打起来胜算很大，便认同了乙案。同时提出，一旦进展顺利，再向乌苏里州及阿穆尔州正面发起进攻，也就是没有从根本上放弃甲案。
植田谦吉给日军参谋总长闲院宫载仁打电话说：“乙案是个胜利之案，是个可大可小可进可退之案。甲案采纳与否视下一步作战发展而定。”
参谋本部原本也倾向乙案，闲院宫载仁当即拍板定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