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自从我15岁进入青春期，他的意见与我的意愿便没有过任何交汇之处，但是，女儿出生后，我给她买过许多美丽的绘本，足有数百本吧。其中唯一买重的一本，名字叫《外公》。其实，潜意识才是人的真实想法。
我还记得是20岁生日那天。
初恋男友在他的学生宿舍，屏退所有舍友（嗯，这说明他人缘还不错），为我举办了一个小小的私密生日派对。
礼物自然是有的，但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了（这充分说明我对物质绝不依恋，哇哈哈）。只记得熄灯后，那在黑暗中渐次亮起的二十抹星光。男友循俗说，许个愿吧。于是，我依言闭眼，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
的确是装模作样。因为接下来，我惊悚地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竟然完全不知道该许什么愿。
不，也不完全是空白。确切地说，上半部分委实是空白的，就像当年鲁迅冬日回乡时望见的天空，青灰、萧瑟，连只麻雀都不见。而下半部分，是一些同样青灰色的半透明凝冻样物质，静静地淀在那里，稠密度应该比较大，但成分相当不明。
不知怎么，我有点恐惧了解那下半部分不明物。我快速地把目光掠过去，面向上半部分的一派空茫，匆匆地许下同样空茫的愿望：我要幸福、幸福、幸福??
那么，究竟什么是幸福呢？持续得奖学金？在校园各种才艺比赛中蝉联大奖？和初恋男友“永远”在一起？一举通过英语四级？再次被同学们无记名投票为“校级优秀团员”？入手一件美到心碎的蓬蓬裙？拥有一份“收入不低又不太辛苦的稳定工作”？??
也许吧，我确实弄不清楚，何况也没空深究。吃完蛋糕，我要穿着新置的绿色薄呢格子伞裙，和男友去参加一个舞会。彩灯下长裙子平平地旋出去的样子，可好看了。男友人也不错，不拒绝其他男士邀请我跳舞。当然，他也可以跟其他女生跳。这样我们都会放松些。
一切看起来都还好。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小圈子里的“风云人物”：出身体面的高知家庭，长得不丑，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具备一些才艺，喜欢打扮且反响不错??从班主任到小伙伴，投来的全是欣赏的眼光——还有必要要求一个女人更多吗？这个女人还有必要要求更多吗？
只是??如果不能够出风头，比如在舞会上，没有一位接一位的男士前来邀请我，我就会不开心、张皇、犯嘀咕——今天我穿得不对？脸色不好？难道那句“大一土，大二娇，大三大四没人要”的谶语是真的？或者我根本一点也不好看？??这种状况虽不会总是发生，但发生一次，就坐实“这个人其实不过尔尔”的自我认知感一回。
但这些鲜花着锦全没有用，因为有一个人对我强烈不满。见到我很少有好脸色，倒是挑剔甚至臆想起我的错来，犹如卖油翁行云流水。他对我的主要不满有??让我想想??总有二十七八九条吧。
兹拣再三强调者举例如下：
1.不听话。多年来他不厌其烦四处跟人分享养女儿的经验：“女孩还是14岁以前好，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听话得很。唉，14岁以后就不行了，就知道跟你对着干。”
2.不努力。他认定我是聪明的，如果没有考第一名，一定是因为不努力，“成天就知道看电视、看闲书，脑子里不知道胡思乱想些什么，心早就散了，就想着谈恋爱。”
3.爱打扮。每当得知有男孩子向我示好，他都会暴跳如雷地说：“你看看你打扮的，嗯？”他最欣赏的女孩是他一位老友的女儿，“你再看看人家小燕，人那么漂亮，可为了不招蜂引蝶，成天穿一身蓝布衣裳。”我听出来了，他的意思是：①我长得不漂亮。②不漂亮却很轻佻，企图靠打扮来招蜂引蝶。③男孩子全是被我花哨的打扮吸引来的，我本人毫无价值。
4.毫无自制力。他多次当着我朋友（有男有女）的面历数我的种种短处也就罢了，有一回居然当着一位对我有好感的男士说：“幸好让她留在我身边，要是放她一个人去外地读大学，现在??哼，没准已经堕过胎了。”我当时吃惊得忘记了羞辱，只是像历次被他冷嘲热讽一样，无力地默默垂下头去。只是这个场景多年来历久弥新，一直追随我鞍前马后，时不时跳出来劈面给我一个兜着北风与冰碴的大耳刮子??
——也许最糟的是：从小到大，这个对我没有一处看得上的人，是我的偶像，不，是我的神。
我屡屡被告知，我一生下来我妈就没有奶，也就是说，我这辈子没有吃过一滴母乳，基本是我爸喂大的，“半夜你一哭，就要从热被窝里爬起来，重新捅开炉子冲奶粉或煮奶糕，一口一口喂你。”
没有我爸，我早饿死了吧？这是怎样的恩重如山？当然我妈半夜肯定也挣扎着爬起过很多次，但她向来不如我爸存在感强烈。就算她多年来上班之余，包圆我家一日三餐以及清扫洗涮等一切基本家务，可似乎还是我爸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小时看顾过我的大表姐，更曾多次谆谆告诫我爸说：“正吃着饭呢，你在床上忽然拉了，你爸放下饭碗就冲过去收拾，还仔细左瞧右看。回来一边接着吃饭一边高兴地说：‘不错不错，便便很正常。’——长大后你要好好孝顺你爸啊！”
心理学家称，很多人自诩童年多么快乐，那是在自欺欺人，因为他们搜肠刮肚却找不出哪怕三五个感受到父母之爱的细节。放下那本书我想了想，除了上述我表姐的告白，倒也没太费力，我就又找出好几个：
1.有一回晚上我爸出差回来，兴奋而神秘地把我叫进一个小房间，关上灯，只听“砰”的一声，我眼前绽开一大团艳丽无比的烟火，那是一个4岁孩子所能见过的世间最美的东西。然后他把灯打开，看见我快乐到瞠目的脸色，得意地给我看他手里艳丽的空锥形纸壳，告诉我说：“这叫做拉炮，好看吧？”我迄今觉得，那种烟花燃尽后淡淡的硫磺味，就代表幸福。
2.小学一年级，学校组织“科学小发明比赛”，我爸带着我在他的实验室里敲敲打打，又锯又锉，制出一盏非常精致的小台灯。这盏在当时颇为“高科技”的小台灯，之所以后来在比赛中只获得二等奖，是因为快要完工时他出差了，把最后一道粘灯罩的工序交给我妈帮忙，可我妈实在手拙，把灯罩粘得配色难看、形状可疑。我能不因此更加仰慕我爸？
3.7岁时我得急性肾炎入院，深夜睡得正沉，有什么东西冰凉地在我脸上拂过，睁眼一看，是出差连夜赶回的我爸的手。他脸色既焦灼又清明地说：“元元，你好点了吗？爸爸妈妈一直都在，啊。”他还给我带来一本我最喜欢的儿童杂志《小朋友》。那一夜，我抱着那本《小朋友》，睡得像在开满兰花的幽深山谷里一样宁静。
4.我妈出差，不擅烹饪的我爸领我去下馆子，然后带吃得心满意足的我去看美术展。这些异于日常生活的小惊喜，是妈妈所不能给的——我小时候去过的好玩的地儿，基本都是我爸带我去的。
5.初二时，有一天下课后，我参加完舞蹈练习，赶上自行车坏了，只好步行回家。天已黑透，正又冷又累又怕，忽然听见有人远远唤我的名字——原来是我爸来接我了。穿上他带来的厚外套，坐在自行车后架上跟他唠叨学校里的趣闻，我身心温暖??
——好吧，我承认，以上美好画面都发生在我15岁之前。虽然那时候我爸也会跳起来拍着桌子呵斥我的过失，甚至偶尔企图动手打我，可我都坚信：他这全是为我好——他也是这么宣布的。
记得小学升初中时，我考了那所重点中学的第7名。但我爸不知听谁说，我考的是第12名，于是专程回家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去学校看榜。如果发现你骗我，绝饶不了你。”
我又惊又惧，以至于都忘了愤怒——他宁可相信不相干的“别人”，也不相信他唯一的女儿。他摔门走后，有好几分钟，我都疑心是不是发榜那天，自己看走眼了——我爸，我的神，他怎么会错呢？
一小时后，他兴冲冲进门，笑嘻嘻地说：“没错，你是全校第7名。昨夜暴雨，高中录取榜都被雨冲烂了，幸好风向没冲着你们初中部的榜单。”
见他重现温煦笑容，我大大松一口气之余，心里也有一丝小担忧——如果风向正好相反，写着我名字的榜单被雨水冲烂，今天他会不会赶我出门？
之所以不惮长篇累牍，企图厘清我爸的心路，完全是因为——尽管自从我15岁进入青春期，他的意见与我的意愿便没有过任何交汇之处，但是，女儿出生后，我给她买过许多美丽的绘本，足有数百本吧。其中唯一买重的一本，名字叫《外公》。其实，潜意识才是人的真实想法。
为女儿念到书中外公常坐的那把椅子有一天变得空荡荡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涨潮似的不管不顾奔上我的眼睛??小小女儿与我有着天然的共情，见我泪盈于睫，也转过头去不说话。我知道，她的眼睛必也湿了。
我抱起她，紧紧地搂着，一边努力克制情绪，一边想：如果我隔三差五地对她吼，对她显出鄙夷的神色，不管不顾往她身上贴各种标签：你不听话、你不努力、你长相平平、你轻佻放浪、你自私狭隘、你前途堪忧??你根本就是个坏女孩——这个花朵般的小生命会如何反应？
惊诧？痛苦？自卑？绝望？负重累累？缺乏勇气？迷失自己？四处撞墙？放弃对于幸福的感知和追求？
亲爱的宝贝，尤其15岁以后，你妈就是冒着这样的炮火长大的。不过还好，有15岁以前感受到的那些爱垫底儿，你妈虽然殚精竭虑、面如土色、神思恍惚、气喘如牛、两面三刀，然而，总算熬过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