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被带到一个叫功德林的监狱,这是后来在1963年至1964年间,我与肖芸住在秦城监狱家属区才知道的。那个监狱有一个专管高级干部的“特监”区。我永远记得当晚的情形,我被他们带着,走进一间单人牢房,那个房间,十五平方米左右,一张单人沙发床,有书桌与椅子,地上铺着地毯,墙角还有抽水马桶与洗脸池,房间的暖气很足。工作人员毫无表情地要我看墙上贴着的《注意事项》。他们说,身上有什么小刀、钥匙之类的金属器具,交给我们保管;有什么要求与需要,随时向我们提;说完,关上厚重的铁门,走了。我站在房间里,恍惚是在梦中,一个小时前,人前人后,别人称我为唐副市长,可谁曾想,这时我已成囚犯。革命了一辈子,这时成了反革命。
那些天,我每天都被带去谈话,出入都戒严了,真的就是草木皆兵。在会议室的沙发上,我失语了,陷进沉默里,该要说的我在交代的材料里都说了,我不想再重复。面对我的是公安部的一个常务副部长,从前是认识的,属轻轻点头的那种,但各自的来历都是知道的。所以,他很客气,一直抽着烟,顺应着我的心情,我们都不开口,默然枯坐,凄然对视。我抽习惯的555香烟没有了,只能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着茶,这个时候茶在嘴里是无滋无味的,但却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沉闷僵持了好多天。在监区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用的却是双岗,监房门口一道,监区门口一道。有个小伙子,从我隔离起,二十四小时跟着我,我知道这是对我进行贴身监护。再后来,我说了。漫漫长长的人生路,一点一滴,只要是我能记起的,没想到这些记忆突然像洪水涌来。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某种环境里,说不说都不由我了,极强的倾诉欲望在周身膨胀。按说我是做特工出身的,我懂得要怎样克制自己。可我觉得是待在自己的监狱,在我的意识里放弃了抗争,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对党我一片忠心。既然记忆的闸门已开启,那我就从头讲起,一件事一件事地讲,点点滴滴的细节我也不回避,只要有人要听,我就讲。我相信清白自然会是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