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豫了一下,刚才的对话让我差点失掉了说出真相的勇气。我想着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看着邹庭长笑眯眯的脸,心想对不起了,肯定要破坏你的好心情了。
我低着头说:“邹庭长,那个邢勇的案子……我们可能判错了。”
出乎我意料的,邹庭长哈哈大笑起来。我很疑惑,这有什么好笑的吗?我抬起头看了眼邹庭长,发现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
邹庭长说:“哈哈,我说小桂啊,你以为只有你们小伙子小姑娘过洋节,我们老头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啊?今天愚人节嘛!想骗我,你要想点更高明的点子喽!”
我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今天果真是四月一号。我都忘了今天是愚人节了,邹庭长倒提防得挺牢!
我很郁闷,怎么这么巧,看着邹庭长得意地笑,我心里只想要哭了。不行,今天必须要说出来,否则很难讲我还有没有勇气再提这事。
我表情凝重地说:“邹庭长,我不是开玩笑,是真的。那个案子,最近我发现确实有点问题……”
邹庭长看着我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他往椅背上一靠:“说。”
我把事情说了一遍。从开庭时看见邢智的双手产生怀疑讲起,到我上网查到的登记表格,再到张计查到的户籍证明,从头到尾地讲给了邹庭长。
邹庭长一声不响地听完,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问我:“所以呢?”
我被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啊,所以什么?”
邹庭长说:“你说你查到邢智其实是邢勇的哥哥,所以呢?”
我说:“所以我们原来认定的事实就有问题啊!”
邹庭长说:“有什么问题?我怎么看不出来有问题?”
我急了,说:“肯定有问题啊。邹庭长您看,本来邢勇就是个精神病人,思维方式和表达能力都跟正常人不一样。在侦查阶段和我提审的时候,他一直在强调他不是凶手,人是他哥哥杀的。当时邢智自称是他弟弟,所以我们都没有怀疑到他。但开庭时我发现,邢勇的手很粗糙,是干粗活的,很难让人相信那双手有那样的手艺,能把尸体切割得那么细致。邢智就不同了,他是外科医生,还是副主任,平时就是拿手术刀的,手艺精湛。从那时候起我就怀疑他了,但只是怀疑而已,没有什么证据。而现在有证据证明其实他不是他自己所说的弟弟,而是邢勇的哥哥,这难道不令人怀疑吗?邢勇口中反复说的杀人的哥哥,可能就是邢智啊!再说了,如果邢智不是心虚,他为什么要隐瞒自己是邢勇的哥哥呢?为什么要在这个案子判决之后就跑到国外去了呢?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啊!”
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堆,邹庭长抽着烟听我讲完,慢悠悠地问了句:“有证据吗?”
我又被问得一愣神:“证据?……有啊,公安局那有户籍登记啊。”
邹庭长说话还是慢条斯理的:“户籍登记,能证明什么呢?”
我说:“证明邢智是邢勇的哥哥啊!”
邹庭长继续问:“哦,好吧,邢智是邢勇的哥哥,那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邹庭长又追问一句:“这就能证明邢智是杀人凶手吗?”
我老实回答道:“不能证明……但是非常可疑,不能排除他是真凶的可能。而且从内心确认上来说,我相信邢勇就是凶手。”
邹庭长整个人都靠在椅背上,左手捏着烟头连吸几口,脸都被青色的烟雾罩住了。他对我笑了笑,不过我看出这个笑纯粹就是礼节性的了。
邹庭长说:“小桂啊,首先你的态度是很好的,法官吗,对自己办的案子肯定是要慎之又慎的。你有自我怀疑的精神,不是说结案了就把案子扔在一边,这很好,说明你工作很认真,很负责。”
我心想您直接说但是吧。
邹庭长果然说:“但是啊,什么事都要有个度,不能过,知道吧?你这就过了。你别急啊,听我慢慢跟你说。可能这个案子影响太大,而且侦查机关也没把工作做到位,所以你压力有点大,这个我可以理解。但你也不能乱怀疑啊。哦,邢智是哥哥,那他就是杀人凶手啦?这说得通吗?说不通啊!”
我说:“可是邢勇一直说……”
邹庭长对我摆摆手,说:“邢勇说是他哥哥杀的,所以你觉得是在说邢智,是吧?”
我点点头。
邹庭长说:“邢勇也承认过是他杀的人啊。两种口供都有,看你采信哪个了。我们采信了他的有罪供述,为什么?能跟证人证言相互印证嘛!每个罪犯一开始都否认自己犯罪,你还都信啊?说是哥哥杀的你就对号入座,这太武断了吧。邢勇要是说是他姐姐杀的呢?是大姑二舅三叔杀的呢?你还去找他有没有姐姐,有没有大姑二舅三叔?他是精神病人,说话不过脑子的。小桂,你是个法官,法官看案子最重要的是看什么?证据嘛。证据是案件之王,口供是证据之王,这你们都学过的。现在我们判邢勇有罪,有口供,有证据,还要怎么样?有问题吗?一点问题没有嘛!哦,你现在张嘴就说你怀疑邢智,证据呢?就算他是哥哥,就算他证言里对他们兄弟的关系说谎了,这就证明他杀人了?他出国就是跑路了?我觉得不能证明吧,你说呢?”
我刚要说,邹庭长又继续说了:“所以说,没有证据就不能瞎怀疑嘛,怀疑是要有根据的!还内心确认,不要跟我说这些理论上的东西,这是在法院,我们是法官,法官只看证据,不看内心确认!”
我知道邹庭长是不打算相信我了,但我还要坚持说出我的话:“邹庭长,我确实是觉得这个案子有问题,现有的证据的确不够证明邢智有罪,但靠我是不可能找到更多证据的。”
邹庭长看着我说:“哦?那你的意思是?”
我说:“侦查是公安机关的事。如果我们都觉得这个案子有问题,可以建议公安重新侦查,调查邢智。另外向最高院那边把情况汇报一下,先中止核准死刑,等查清楚再说。如果真的判错了,就提起再审,通过审判监督程序改判……”
“嗵”的一声响,邹庭长拍了桌子,桌上的茶杯跳了一下,溅出不少茶水。邹庭长大声呵斥道:“胡闹,胡闹!”
我被吓了一跳,赶紧闭嘴,不敢吱声。
邹庭长气呼呼地说:“这么大的案子,多少眼睛在盯着,啊?你说重新侦查就重新侦查,说中止就中止?你当儿戏啊?小桂,你简直是胡闹嘛!”
领导生气了,后果很严重。虽然我没觉得自己是在胡闹,而且我挺认真的,来之前还琢磨了好半天怎么开口邹庭长会容易接受些。我虽然知道邹庭长不会轻易同意,但也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领导发火的时候,就是表示你该歇火了,即使再有道理也不能说了,否则就是火上浇油。在这样的情况下,领导的话语权就像在游戏里爆了怒气一样处于无敌状态,说什么都是真理。说我胡闹,那我肯定就是胡闹,哪怕把清一色说成诈胡我都得点头承认。
我低眉顺眼,点头哈腰地说:“邹庭长您说得对,说得有道理。”
看我态度不错,邹庭长的语气稍有缓和:“小桂,不是我说你,你到法院也有……已经有六年了吧,对,今年第七年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呢?哦,你看到问题了,怀疑了,自己去还求证了,这算什么啊?你是法官,不是侦探。好,就算我承认你的怀疑有道理,那又怎么样?还真能去翻案,去改判不成?”
我抬眼看着邹庭长,没敢说话,但眼神热切,向他传达一种“您说,您继续说,我就爱听您说”的意思。
邹庭长继续说:“这案子肯定动不了。第一,你没有证据,也不可能让公安去重新侦查,人家之前侦查没问题;第二,就算你有证据,这案子也不能再改了。你不是不知道,这案子影响多大,多少人在看着?之前判得挺好的,认定事实、证据什么都没问题,庭也开得漂亮,老百姓反映都很满意。现在法院有几个案子能让老百姓竖起大拇指夸我们判得对,判得好的?难得现在有这么一个,别人没提意见,我们自己倒要改?一改老百姓都说了,哦,原来这又是个冤假错案啊!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法院形象不要了?别说我不同意了,院长会同意?省高院会同意?政法委那边能同意?”
我木讷地一直点头,什么也不说了。
邹庭长叹口气,说:“唉,小桂啊,我了解你,你这人就是太追求完美,怕办错案,心里又藏不住事。这不能说是缺点,但是钻牛角尖总是不好的。今天这些话,幸亏你是跟我说的,你要是去跟院长说,或者让他们知道了你想动这个案子,院长们对你会有什么看法?你想过没有?你以后还想不想在法院混了?啊?我看啊,这事你跟谁也别提了,自己也别琢磨了,没什么好琢磨的,都是你自己瞎想想出来的。”
我站着不说话。
邹庭长说:“你回去想想是不是吧。”
我还是站着没动。
邹庭长提高声调说:“怎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咬着下嘴唇,拿捏了一下说话的分寸,用尽量让他听起来不是在唱反调的缓和语气说:“邹庭长,我想了想,心里还是不踏实……您看,能不能跟郭院长汇报一下?”
郭院长是分管刑事的副院长。案件改判必须经过审委会讨论决定,而上审委会前必须经过分管院长的许可,向分管院长汇报又必须经过庭长的同意。内部程序就是这么复杂,一步都乱不得。越级汇报跟越级上访的后果一样:达不到目的不说,还要从此被定义成刁民一个。
邹庭长惊奇地盯着我,半晌没说话。我心里有点慌,但面上一点没怂,用内涵丰富的坚定眼神跟他保持对视,试图传达“我这是为了工作可不是针对您哪”的意思。
很遗憾,邹庭长没能领会我眼神里的深意。他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恨恨地说了一句:“行,你回去等着吧。”说着低下头不再看我,朝门的方向挥了挥手,示意我滚蛋。
我默默地滚出了邹庭长的办公室,心里知道自己从此将被他定义成一个刁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