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面总是风平浪静,巨大突兀的变故在发生之前往往毫无征兆。
在张计出事前的那个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喝酒聊天直到深夜。那天是他结婚一周年,请我和小双还有朱舜尧小聚庆祝。他的老婆在大学里当辅导员,学生工作繁杂琐碎,平时挺忙,不大来凑我们的热闹。我们不常能见到她,所以吃饭时格外恭维。
赞美别人的老婆是个技术活,尤其是当着这个男人的面。为了不让人觉得虚伪和油滑,必须慎重选好切入点,并且随时注意分寸和尺度。否则很容易适得其反,弄巧成拙。张计的老婆身材稍胖,五官尚可,于是我跟朱舜尧不约而同地将重点放在夸奖她的端庄与贤慧上,兼而有之地歌颂几句她的美貌,但均点到为止,不可露出半分陶醉或垂涎之色。我们左一个“嫂子”又一个“嫂子”地分外嘴甜,张计的老婆开心不已,算是认同了我们这对狐朋狗友。
张计说下午去接老婆下班时,老婆带的那个班正在搞讲座,张计也坐进去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结果发现是在讲如何避孕的。张计说:“讲课的那男的猥琐极了,瘦得跟猴一样,一看就是纵欲过度。我去的时候他正在讲男用避孕套和女用避孕套的区别,我看他那个样子恨不得当众示范一下。”
我和朱舜尧纷纷感叹:“到底是时代不同了啊,我们上大学那会儿,讲座还在教育我们不要早恋呢,现在都开始教育大学生们如何不要搞出后代来了。”
张计喝了一小杯后,在老婆屡次的眼神威慑下,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端杯子了。我们询问端由,张计说自己正在封山育林,嫂子扭扭捏捏地解释说,他们准备要个孩子。
我和朱舜尧大感扫兴,说我们难兄难弟俩连孩子他妈尚未落实到位,你就开始造人计划了,既不拉手足们一把,也不等兄弟们一步,实在是太不够意思了。而且如此年轻就要孩子,今后岂不是要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再无机会常斟短叙,把酒言欢?
张计犹如被宣判后的罪犯,满面失去自由的愁容,想说实话又担心老婆怪罪,半天才吞吞吐吐字斟句酌地跟我们说,其实他也不想要,实在是周围的亲戚朋友邻居催得紧。
中国人实在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民族,对无数破坏公共秩序和损害公共利益的事情习以为常并且熟视无睹,却对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结婚生子、吵架分手这样的纯个人隐私问题尤为关注,分外操心。
我对张计这种为别人的眼光而妥协的生活态度表示了鄙夷。张计并不以为耻,反而关切起我来:“兄弟,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操心操心自己的后事了……呃,我的意思是你该操心操心婚姻家庭了。我看小双就不错啊,你们俩挺配的,赶紧把事办了吧!”
小双垂下了头表示羞涩,两只大眼睛向我瞟过来。我冲她一乐,对张计豪迈地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不急这三年五载的。”
张计批评我说:“你这话就不对了,你不急,人家女孩子急啊!三年五载对你来说没什么,人家女孩子等不起啊!”
朱舜尧言简意赅地总结道:“你这个自私的东西啊!”
我反驳张计道:“什么人家不人家的,搞得好像你就是那个被我辜负的女孩子一样。”
张计的老婆也加入批斗会:“小桂,男人嘛,要有责任心的。你看你们现在都同居了……”小双脸上一阵飞红,想解释又不好意思,欲言又止,张计的老婆继续说道:“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影响多不好啊!何况你又是个法官呢。未婚同居可是违法的哦!”
我哭笑不得,赶紧岔开话题:“各位,今天主角是张计和嫂子,怎么着,都约好了针对我了?来来来,我跟嫂子喝一杯,祝你们早生贵子啊。”
我们一直聊到快夜里十二点才散。朱舜尧毫无意外地又喝多了,拉着张计老婆的手不放,嘴里一直念叨:“嫂子,我……我是一个重……重感情的人,真的!”
张计照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我拦下出租车,先把烂醉的朱舜尧塞进去,跟司机说了地址,付了钱,关上车门。朱舜尧上车后就把鞋脱了,在车后座上躺倒,冲我们挥手:“再见!有空常来玩啊!……再见!”
张计住得近,说两人溜达回去,我骑车带小双回了家。回家后给朱舜尧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他安全到家没有,结果无人接听,估计是睡死过去了。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朱舜尧才给我回电话。我心想这一觉睡得可真够长的,接起来就揶揄了几句,那边没声音。我觉得有些异样,大声喂了几声,朱舜尧声音低低的,说:“张计把人打死了。”
警察杀人的新闻成为了这些天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电视里长篇累牍地连续报道,街头巷尾,论坛内外,无不在热议此事。在绝大部分的声音里,张计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是一个人品低下劣迹斑斑披着警服的畜生和败类。
张计被羁押在涂城市看守所。拒绝所有采访和探视。我们帮他请了高阳做辩护律师。高阳进去看了一趟,回来跟我们说张计身体还行,就是精神相当委靡,叮嘱我们帮忙照顾好他老婆。
张计就是在正在拆迁的城东丘南街上开的枪,离牛二咪自焚的屋子不到五十米。朱舜尧说那是他回到工地的第一天,钉子户们和强拆队伍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牛二咪点燃的不仅是自己,更是丘南街上所有钉子户的愤怒和勇气。他们意气风发,同仇敌忾,一夜之间,整条街上都挂满了奋战到底的战斗檄文,家家户户都预备了棍棒、铁锹和自制燃烧弹。大家像生活在抗日时期的敌后根据地,每个人都神情戒备,蓄势待发。尤其是在一觉醒来发现牛二咪的三层小别墅已经被推倒,她的丈夫也神秘消失了之后,这种紧张和血脉贲动的气氛更是令所有的人胸闷气短,呼吸急促。坊间开始传言政府给牛二咪的丈夫在市中心安排了一套房,并多补偿了一百多万。这个小道消息让捍卫领土的斗士们更加信心百倍,热血沸腾。他们紧握双拳,目光炯炯,对即将发生的未可知的结果既期待又忐忑,但毫无畏惧,就像渣滓洞里随时准备为信仰而牺牲的革命英雄一样,他们随时准备豁出自己,将牛二咪一个人的行为艺术发扬成一群人的行为艺术。
最近几个星期以来,市拆迁办和朱舜尧老爸的公司用了各种各样的手段,公关交涉,金钱封口,行政命令,千方百计地将自焚事件带来的负面影响和舆论压力逐步消弭,但却对钉子户们的这种强烈的对立情绪束手无策。工期日益逼近,又担心酿成群体事件,于是拆迁工作陷入了僵局,进退不得,几近停滞。朱舜尧的老爸急得抓耳挠腮,眉毛胡子掉了一半,思来想去,带着朱舜尧一起给黄主任又送去一个大红包,求他主持大局。黄主任义正词严地痛斥了一番朱舜尧老爸试图腐化党员干部的卑鄙行为,并熟练地背诵了公务员行为守则的些许章节。朱舜尧的老爸毕恭毕敬地聆听教诲,很识时务地连连点头,解释说“此乃私交,与公无干,但收无妨。”黄主任这才接过朱舜尧递上来的信封,两指轻轻一捏,喜上眉梢,双眼一闭,口里声称“尔等美意,不忍推辞,下不为例。”
黄主任是条说到做到的汉子,收钱的当天下午就亲临工地,下令重新动工。果然,在推土机重新启动之后,钉子户们倾巢而动,像捅了马蜂窝一般,男女老幼操起家伙,从门里户里成群结队地拥出,和拆迁队伍形成了对峙。朱舜尧一看情形不对,立刻给张计打了个电话,张计说马上带队赶过来。黄主任举着扩音器对群众们进行了说理教育,效果显著,群众们纷纷用草泥马回应。黄主任拉下脸来,抖擞官威,厉声呵斥道:“闹什么闹?不就是想多闹些钱到手里吗?看看你们这副贪得无厌的嘴脸!再闹抓你们去劳教!……你们谁带的头?”
人群里扔出一个燃烧瓶,砸在推土机的挡风玻璃上,用实际行动回馈了黄主任的提问。车头熊熊燃烧起来,驾驶员赶紧跳下了车。黄主任准确地判断了形势,迅速闪身后退,躲到联防队员身后,告诫钉子户们“冷静!你们要冷静!这样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钉子户战线里一些攻击欲望较强的年轻人已经慢慢逼上来了,拆迁队伍里的联防队员们站成一排,试图阻挡,在推搡中双方发生了肢体冲突,很快扭打在一起,演变成了群体斗殴。后排扔出的燃烧瓶划出一道道弧线,不断碎落在推土机周围的地面上,燃烧的汽油到处冒着青烟,散发出一股令人迷醉的芳香气味。一个小个子男人抄着火钳冲着朱舜尧冲过来,朝脑袋上就是一记,完事后看朱舜尧没有还手的意思,颇觉失望,转投其他战团之前不忘对朱舜尧说了句“对不起啊”,朱舜尧还冲他笑了一笑。身在骚乱中心的朱舜尧脑子已经木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应该做些什么,只能傻乎乎地矗立在混乱的人群里。周围充斥着嘶吼、尖叫、逃散和追逐的声音,血顺着侧脸颊滑落,他站成了闹剧中的一尊塑像。
呼啸而至的警笛并没能使狂乱的人群收敛下来,于是张计朝天上开了一枪。现场顿时安静了。几个警员将对立的两拨人分开,向离自己最近的人了解事件情况。张计在问一个长头发光着膀子的男人,一转脸看见朱舜尧头上的血,问:“谁干的?”朱舜尧摇摇头说:“忘了。”张计挺恼火,光膀子男人不是很配合,有些出言不逊,张计也不客气,拉过旁边一个小警察,指着光膀子男人说:“把他带回去。你,上车。”
光膀子男人是个典型的愣头青,打了个酒嗝,眼睛一瞪,梗着脖子说:“我凭啥跟你回去?你是老几啊?他们拆我家房子你怎么不抓他们回去?你们一伙的啊?”
旁边的都附和道:“是啊,你们一伙的啊?”
光膀子男人得意地补充道:“怎么,你是拆迁办养的狗啊?听人使唤啊?”
张计横惯了,哪受得了这个。他向来不爱多废话,抬起右手指着光膀子男人的鼻子说:“你走不走?”
光膀子男人一巴掌把张计的手扇到一边,朝张计挑衅地努了努嘴,挺嚣张地说:“不走,怎么地?别他妈的指我,老子就恨别人指我。”
张计额头上青筋暴出,咬着后槽牙鼓起腮帮子吐出一句:“挺牛逼,是不?问你最后一次,走不走?”
光膀子男人自豪地一挺胸:“老子就是牛逼,说不走,就不走!”
张计胳膊一探,将手伸到了光膀子男人的脑后,一把捏住了他的后脖子。那男人身高一米七左右,张计一米八三,整整高出一个头,这么一掐,光膀子男人就像一只被铁钳夹住的田鸡,被张计推搡着往前走,急得手脚乱挥却怎么也够不着,嘴里兀自骂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