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将近傍晚,慕容憬旭与莲,以及雄狮镖局的伙计们一路骑马找寻失踪的镖车,不知不觉来到了江南的一处万里水乡。
夕阳在山,一干人放眼望去,道路两边的水泽间种满了白莲,碧底白花无穷无尽,披着晚霞蔓延到天边。莲心里忽然闪过一丝不安:“这么一大片白莲,比起紫霞洞的莲花来,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却不知为何人所拥有?”
正揣测间,忽见道旁有一精致的小木屋,小木屋的烟囱正往外冒着青烟,想是住得有人。慕容憬旭道:“赶了这许多路,想必大伙儿也累了,咱进去歇歇脚吧,顺便解决一下用餐住宿问题。”
一干人将马儿栓在外头的榕树根上,走进屋去,见一头戴儒巾的小伙子正在生火煮饭,面上呈烟火色,几人不禁暗自好笑,为了行个方便,却也只好忍着。莲芳步轻移,走到近处,微笑着问道:“我们都是过路的,请问这位小相公,可否让我等歇息一宿,解决吃饭住宿问题?”
头戴儒巾的小伙子看也不看,就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这位小姐适才称我一声‘相公’,却也对了,可为何还要加上一个‘小’字呢?”
莲心道:“原来是忌讳这个‘小’字,如此好说。”便道:“那么,相公!请问这样可以了吗?”
谁知头戴儒巾的小伙子又连连摆手,兀自拿吹火筒猛吹了几下柴禾,吹得烟灰四下里飞舞,直到进来的这干人一个个变得灰不溜秋,方才打住,回头冷冷道:“这样吧,你们对我几句诗文,对上了,好酒好饭招待,对不上,立马给我滚出大门。”
慕容憬旭虽然心里是多么的不乐意,可为了大局,也只得硬着头皮道:“甚好!”
头戴儒巾的小伙子开门见山,道:“青荷盖绿水。”
慕容憬旭极目四望,见到处盛开的全是白莲,于是将“芙蓉披红鲜”改成了:“芙蓉披雪鲜。”
见头戴儒巾的小伙子面无表情,这一句便算是勉强过了,只听他又道:“池塘一夜风雨--”
慕容憬旭想上一想,道:“开起万朵白玉。”
头戴儒巾的小伙子脸色逐渐缓和了一些,又道:“亭亭玉树临春立--”
慕容憬旭道:“冉冉香莲带露开。”
头戴儒巾的小伙子摇摇头,露出两颗黄牙道:“这一句该是‘冉冉香莲带露白’,这俗话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几位请吧!”说罢,操起门后的一把扫帚,正欲将几人扫地而出。
慕容憬旭大怒道:“上两轮我已经将‘芙蓉披红鲜’变作了‘芙蓉披雪鲜’,又将‘开起万朵红玉’,变作了‘开起万朵白玉’,你还不满意吗?还要将‘冉冉香莲带露开’,变成‘冉冉香莲带露白!’,你这人讲不讲理?”
这一回,头戴儒巾的小伙子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连道:“什么讲不讲理的,如果瑛子小姐在,这里就是她说了算,如果她不在,便是我说了算,我说是‘冉冉香莲带露白’,那它就是‘冉冉香莲带露白’!像你这样读死书、死读书而不知变通者,是为书呆子也!”
慕容憬旭争辩道:“上一句的最后一字是个动词,你给对上一个形容词,这又作何解释?”
头戴儒巾的小伙子满脸不屑道:“谁说这‘白’字就一定是形容词啊?我这是形容词作动词用,你懂是不懂,啊?”抬头见慕容憬旭面露惊讶,转而又道:“我没叫你们就地滚出门去,已经是大大地便宜了你们,你却讨了便宜不卖乖,是吧?很好!很好!”
头戴儒巾的小伙子说罢,将小手指凑到嘴角,轻吹一声口哨,哨音尖锐,直震得人耳鼓生痛,慕容憬旭心道:“看来,这小伙子非同凡人,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正想着,只听“呲呲呲”几声闷响,倏地从隔楼上窜出一条金光闪闪的大蛇,头上长着红红的蛇冠,眼睛阴森森地发着绿光,直瞪向面前这一干陌生的闯入者,瞪得慕容憬旭一伙人心惊胆寒,连忙调转了身子退却到大门外。
几人无奈,只得各自骑了马,再去找别的下家。走出一段路,隐隐见到一片榕树林后边露出的琉璃屋瓦,几人欣喜若狂,策马快跑,一溜烟跑到一座朱漆小楼,见大门微启,慕容憬旭先行翻身下马,上前轻叩大门,半晌,从里边缓缓走出一个面色苍白、两鬓泛灰的老先生,同先前看到的那小伙子一样,也是头戴儒巾。莲心道:“这人同刚才那小伙子像是一伙的,不定又要赶我们走。”
果然,这位老先生接下来的言行举止,和先前那小伙子如出一辙,也是态度冷漠,又说要对诗,末了,又搬出了先前那小伙子出的陈题来,甚至连顺序都没有变一变。慕容憬旭只得依次照办,当对到第三轮时,他有些违心地将“冉冉香莲带露开”变成了“冉冉香莲带露白”,却没想到,这老先生照旧不依不饶,又道出一句:“疏雨斜飘三夏绿”
慕容憬旭心想,这一老一少都在拿一个“白”字作文章,我就将这个“两腮红”变成“两腮白”罢了,于是道:“锦鳞轻动两腮白。”
谁知,这老先生忽然暴跳如雷,张开一张阔嘴吼道:“好大的胆子,胆敢嘲笑老夫两颊之上的花白头发!”说话间单指指向门外,接着道:“去吧,用两条前腿,抱住你两条后腿,赶快给我滚出去!”
夜幕渐渐降临,慕容憬旭一行人一边垂头丧气地走在道上,一边放马儿就地吃草。遭遇了两次被扫地出门的厄运,慕容憬旭心里叹道:“哎!当真是世态炎凉啊!倘若是我们这几个臭男人,睡在大道边上却也无所谓,可莲妹这千金之躯,怎能让她同我们一起风餐露宿、忍受毒虫咬噬呢?”
忽然,雄狮镖局里的一个伙计惊叫一声:“快看!”
大伙儿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果真见到不远处的绿阴丛中,隐得有一人家。一伙人抱着一线希望,驱马跑到近处,见是一座雕梁画栋的双层木楼,木楼的大门朝两边虚掩着,各人心内纷纷转忧为喜。
慕容憬旭当即翻身下马,正欲举步上前,莲忽然感觉有种莫名的不安,自内心深处涌出,便道:“憬旭兄,小心点!”
点一点头,慕容憬旭跨步踏入门内,见大堂里空无一人,便回头招呼同行的人进屋。
一干人进得屋来,见堂上摆放着一只巨大的香炉,香炉里正燃烧着檀香什物,香炉前方的高墙之上,挂有一幅金筐白莲图。香炉里的青烟正冉冉升起,散发出一股莲香,而画上的白莲,也开始随着青烟摆动,宛然这画中的莲花,刹那间复活在轻风里一般,纷纷随风起舞。
这群人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也变作了一朵白莲,沐浴着朝阳,披着满身的露珠,在轻风里摇曳,脚下是潺潺的流水,偶尔有蜻蜓飞过身旁……
蓦地里,莲春山眉一皱,疾声娇呼:“担心!有人在此施了法术!”
原来,莲一开始闻到这香炉里青烟散发的香味,她的神仙之躯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抗体,再仔细一打量这小楼的布局、以及墙上这副画的摆放位置,就更加断定了法术的存在。
莲深知,魔界有一种邪术叫作“梦幻土木术”,即将一些关键的什物摆成一个特殊的阵势,踏入到里边的人,瞬时间就会产生幻觉,任人摆布。而此时,莲虽然并不确定这里是否有神仙或者邪魔,但她已感应到,不远处有股强烈的、亦正亦邪的气息存在着,于是,她急忙提醒众人抽身而退。
但慕容憬旭一干人宛如未闻,兀自甘心做他们的白莲梦,他们似乎也看见了,岸边,有一个绝美的采莲姑娘眉头紧皱,在呐喊、在惊呼,但不知她在说些什么,他们依然是那些静默的白莲,不言不动!
蓦地里,慕容憬旭一干人只感觉眼前昏黑,天空雷鸣电闪,下起了大雨,大地在下沉、下沉、再下沉,耳畔那声娇呼越来越响:“快回来!你们中了邪术!”
可是,慕容憬旭一干人甘愿做白莲的决心,已经铁定,再也唤不回来!
看到慕容憬旭一干人已面目呆滞、人事不省,莲心道:“憬旭兄他们是着魔已深,再也无法回来了,暗处的敌人转眼即到,现下唯一能做的,只有毁掉这个阵法,才能挽救憬旭兄他们这些人。”
莲当即念动咒语,暗运法力,食指与中指并拢,在自己太阳穴猛点三下,再反指朝向高墙上那幅白莲图,指尖带劲一划,只听“呲呲”两声,画面被划开一条裂痕,雄狮镖局里的一个夏姓伙计忽然惊叫一声:“有鬼啊!”
莲急急道:“夏叔叔,快退出去!”转头再要运法,只听得地下传来一个轻飘飘、软绵绵的声音:“莲儿姐姐,是你吗?你可想死我啦!”
听得正是瑛妹的声音,莲心里豁然开朗,随即高声回道:“瑛妹,是我!我是你的莲儿姐姐,我找你来了,你在做什么?快上来!”
宽敞的地下室里灯火辉煌、四壁镶嵌着水晶、玛瑙。堂前左右各并排站有十余名武士,高矮参差,熙远、“千面郎”与“天山三怪”全在其中,另外还有几个模样可怖的男女怪人,两个书生装扮的后生和一个美逾天仙的少妇。堂上一排珍珠瀑布帘,帘后是一纯金莲花椅,一妖娆脱俗的白衣女子斜斜靠在莲花椅上,这白衣女子正是瑛。
瑛邪魅一笑,喃喃道:“师姐啊师姐,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休怪小妹啦!”当即正襟危坐,吩咐下属道:“千面郎、鹰爪怪、四魔、五恶,你们上去将那伙臭男人给我押到石牢中。”
堂下当即有四武士出列,躬身道:“是!宫主!”
瑛又道:“至于我那个神仙姐姐嘛……”顿了顿,瑛将目光在堂下一扫,停留在熙远身上,方才道:“你去吧!”
熙远心里一愕:“莫不是被她看出身份来了?”假装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道:“这位神仙姐姐我见过的,当真厉害得紧,宫主虽然用‘梦幻土木术’困住了她,可我又不会划结界,如何能对付得了她?”
瑛长眉一皱,道:“你既然知道本宫主用的是‘梦幻土木术’,那自然有办法对付她了啊!”
熙远被吓出一身冷汗,心道:“这下可说漏了嘴,不定立时就要被拆穿身份了,这又如何能假人之手,完成霸业呢?”便即假惺惺道:“我刚刚运气偷听了上边的谈话,听你那莲师姐说及宫主布的这是‘梦幻土木术’,原来果真如此呀?”
瑛一笑了之,说了句:“快去,你能行的!”说罢,兀自仰头睡倒,再不理睬。
莲以为瑛被人抓了去,关进了地下的大牢,于是加劲念动咒语,玉指翻飞间,高墙上那幅白莲图又破了几条裂缝,随即,雄狮镖局的伙计又有两人醒转,二人醒转之初,都是惊魂未定,纷纷只道是有鬼。
莲见慕容憬旭还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心急如焚中竟然念错了咒语,差点走火入魔,却听得耳边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漂亮姐姐,真巧啊,我们又见面了!”
于百忙中,莲微微侧过头去,只见熙远正背手站在自己身后三尺处,脸上带着邪邪的怪笑看着她。莲赶忙问道:“你们究竟把我瑛妹怎么样了?”
熙远道:“你瑛妹那么有本身,我们能把她怎么样?”
莲又道:“那她怎么不上来见我,我找她找得很是焦急呢。”
熙远心道:“不是不来见你,而是不好意思来见你,你现在已经是她案板上的鱼肉了,却还处处替她着想,这俗话说得好‘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想罢,不禁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了。
二人对话时,又有四人从堂前现身出来,却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这么些人突然出现在大堂上,简直令人匪夷所思。这四人之中,一个是千面郎,莲认得的,其余还有鹰爪怪、四魔、五恶,皆是般凶神恶煞的老魔小丑。
恍然间有亮光闪过,莲回头一瞥,只见熙远闭目静立,口中念念有辞,而自己身旁已然出现一层五观十色的结界。莲随即念动破界咒,暗运法力与其抗衡,结界却是倏分即合,久久无法破除。
刚开始那阵子,莲以为熙远的力量大不如她,不需要陡增法力,但过了半柱香的时辰,莲愈来愈感到力不从心,再想要破除结界,已经是相当困难的事了。而对方发出的力量却是源源不断,尤其那股亦正亦邪的锐气,最是难于抵挡,莲心里暗自焦急:“如此下去,我们这伙人就真要彻底失败了,可惜,没来得及要雄狮镖局里的人报个讯。”转而又想:“他们还有同伙陷身在此,想必也会让外人知道这里的情况,只可惜,除了我师父与师兄,就是再多人知道了这事,又能如何?”
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其实到后来,熙远背后潜来了一个帮手,这个帮手便是她往日的师妹瑛,瑛的出走,其实只是为了给自己的背叛找一个借口而已。
而此时,慕容憬旭一伙人已被千面郎四个戴了铁镣,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没有任何反抗与挣扎,慕容憬旭一伙人就那么服服贴贴地被押往石牢中去了。
“铛--”的一声,石牢的大门已被锁上,黑暗中传来一阵阵地动山摇的狂笑,笑声回荡在空旷的石牢,慕容憬旭一伙人这才从梦幻中苏醒过来,四周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魔鬼般的狂笑久久不绝……
“这是什么去处?”慕容憬旭仰头朝笑声发出的地方喝问道。
一个阴森可怖的声音答道:“这是地狱!哈哈哈哈哈”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自旁侧传出:“喂,小伙子,别嚷嚷了好不好?又不是你一个人被关在这里。”
慕容憬旭循声找去,冲黑暗中问道:“前辈,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苍老的声音道:“石牢!”
慕容憬旭喃喃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前辈,你是怎么被抓来的?”
那个苍老的声音又道:“我是黑峰派的人,他们要一统江湖,抓了我来当人质。我身边这位老头儿叫易登天,呵呵,名字倒也取得很好,登天都那么容易,困在这石牢里,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至于你嘛,还是问你自己好了!”
又听另一个声音抢道:“喂!老怪物,休要笑我,你不也叫包莫愁吗?我看你现在愁是不愁?”
地下宫殿中,瑛坐在高高的莲花大椅上,笑盈盈朝堂下道:“今儿又有大收获,江北雄狮镖局、苏州东南王府、兼南北丐帮的人质已被关入石牢。”顿了顿,又道:“最为可喜的是,我的一个同门师姐也已被我制服,如今困于玉莲洞内。这就意味着,从此以后,我们前进的道路上,又少了一块巨大的绊脚石。”
话音未落,堂下已是众口同音,纷纷朗声颂道:“瑛子宫主,法力无边,千秋万载,一统三界!”
瑛道:“很好!很好!我们既然不想受制于人,那就反过来手揽大权吧!我们这就从统揽人族武林开始,进而统揽三界!”
堂下又是众口同音道:“统揽三界!统揽三界!”
熙远洋洋自得地想:“你与镜花宫主表面结为盟友,二者都是一般的野心,只可惜你们到最后,全是空忙活一场。螳螂扑蝉,且看我这只黄雀如何捡你便宜!”
是时,瑛转而又问千面郎道:“千面郎,我们还差哪个门派没有人质了?”
千面郎思踌片刻,道:“启禀宫主,还有射乌山、天山与海南岛的帮派没有人质。”
当千面郎说到“天山”的时候,“天山三怪”那三个丑怪物一齐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只见瑛朱唇微启,一字一顿道:“八日之内,给我将事情办妥了,本宫重重有赏!”
千面郎唯唯诺诺道:“是!”
瑛又吩咐两个书生道:“舞文、弄墨,给我写上三百封信函,通知五湖四海各门各派挑选精英,于八月十五前来万里水乡比武,推选武林至尊,一统江湖!”
堂下又是众口同音道:“非瑛子宫主莫属!”
须不知,堂下有这么一个人,嘴里附和着众人的言语,心里却暗自打着他的小算盘,这个人便是熙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