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龙沙镇。
塞外穷镇,本该是荒芜冷清的。而这里却有着可与中原相比的繁华。原因无它,只因这龙沙镇是自汉唐以来往来于丝路的商队必经之地。此地处于中原与大漠之间。而且地理位置十分独特。不论是由丝路去往西域的中原商队,亦或是由西域前往中原的商队,都要经过此处,补充足够的食水以到达目的地。如此一来,这里就有了生意可做。由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做起生意来也是稳赚不赔。
镇上酒楼,赌馆,妓院一应俱全。
时当正午,烈日当空。虽已是深秋,但这里的天气却依旧有如盛夏一般。大群大群的商队都进了镇子。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传来悠扬的驼铃声,以及五湖四海的各地方言和夹生的汉语。路边的小贩也叫嚷得更加卖力了。十分热闹。
镇上最大的酒楼是千里楼。其名取自于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令人神往。更因此处是在中原与大漠之间,亦令人想起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时候,千里楼里已经坐满了人。掌柜沙铁彦在此处已生活了快二十年了。凡是从这里经过的人都认识他,十分给他面子。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而他自己向来也极少说话。本来中午客人多,坐不了这么多人。可是都给沙铁彦面子,不管是否相识,都挤在一张桌子上。
楼下大堂里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青袍男子。这人二十三四左右。容貌俊秀,只是有些憔悴。一双眼睛深邃而锐利,时而迷茫。似乎在寻觅什么。外界的一切似乎都跟他没有关系。他身着的青袍已经微有破烂。整个人于沉静中透露出一股桀骜不羁的野气和洒脱不拘的英气。他虽然坐在最不显眼的位置,可他却是此刻千里楼中最显眼的。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独坐一张桌。青袍男子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些日子了。在千里楼暂住的客人和伙计也都认得他。只是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不怎么喜欢说话,只偶尔和沙铁彦说说话。众人都未跟他说过话,他身上隐隐有一股令人敬而远之的煞气。
满桌佳肴,青袍男子却无心下箸,只是自斟自酌。不时看看窗外,似乎生怕错过了什么。
不知何时,青袍男子桌上多了另一个青年男子。众伙计都认得他。这人就是小徐。年纪跟青袍男子差不多,长得也算眉目明朗。嘴角边时常泛起那若有若无的笑容,让人不自觉生出亲切之感。小徐本不是这里的伙计,而是前些日子来到本地,在赌馆里欠了一屁股债。又因为没钱还债,被人扣在那里。后来沙铁彦借了一笔钱给他还债,叫他早些回家。可他却偏不走,非要在这里做伙计抵债。沙铁彦只是一笑,也就随他去了。小徐虽然一天到晚嘻嘻哈哈,但是干活还是蛮勤快的。自从青袍男子来了之后,每天中午都要去他桌上吃喝偷懒。这时他去到青袍男子桌上,自顾自吃喝起来。青袍男子并不反感,仍是自斟自酌。
沙铁彦一见,不由摇了摇头。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忽然间整个龙沙镇都静了下来。整个镇子居然没有一点声音。
沙铁彦神色微微一变,但却并未惊慌,而是好奇。他仍然是那么冷静镇定。小徐喝了口酒,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看似对一切都不在意,其实眼睛里已经开始警惕了。只是看起来仍是那么随意。
青袍男子看似对一切都毫不在乎,其实一切早已尽收眼底。他心道:“这两个人都不简单。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镇上又突然响起了铺天盖地的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大,似乎正往千里楼这边赶过来。果然,蹄声止处,二十一骑正好停在千里楼门口。马上二十一人瞬间下马,一起大步往千里楼中走来。二十一人每人都背着一口钢刀,均是神色冷然。众人只觉一股肃杀之意扑面而来,就像大漠上的风沙一样凶猛。
众人都没了声音。沙铁彦是向来就很少说话。众客人和伙计都被吓得不敢作声。小徐是脸露微笑,却并不做声。青袍男子仍是那副样子,似乎没有看见这二十一人一样。好在这里较为偏僻,没被那二十一人注意到。
那为首一人亮出钢刀,架在一名胡商脖子上,喝问道:“火焰谷怎么走?”那胡商被这一吓,颤声道:“马匪爷爷饶命,我真的不知道。您老人家千万别取我性命。银子多多的有。”
二十一人中又有一人说道:“大哥,这些黄毛羊都是废物,问了也是白问。还是剁了省事。”那为首一人闻言微微颔首,手臂运劲,便要挥刀斩下那胡商头颅。
小徐转身上前一步,去到那二十一人身前,道:“慢!”
众人都是好奇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何以挺身而出?
那人的钢刀一转,又已架到了小徐脖子上,问道:“小子,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小徐一笑,道:“大爷您误会了。小人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他不知道火焰谷在哪里,可是我知道。”
那人收回钢刀,道:“在哪里?快说。”
小徐道:“这个说起来可就麻烦了。而且小人不善言辞,只怕说不清楚。不如我带您几位过去?”
那人道:“好。我正怕你说谎呢。”说完已将小徐挟在肋下,一行人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余下的客人只感死里逃生,又见那二十一人远去,当即付了钱。再也不敢在千里楼多呆一会。那个胡商对于救了自己性命的小徐竟是问也不问。沙铁彦已料定小徐会无恙而归,可这些人也实在太让人寒心了。
青袍男子这时已来到柜台前,问道:“刚才那些是什么人?”
沙铁彦道:“夜杀二十一骑。”
青袍男子道:“原来是他们。只是他们不是只在夜间行动吗?怎么白天出现了?你瞧刚刚夜猫子那神情,难道你不担心小徐吗?”
沙铁彦道:“该担心小徐的是夜杀二十一骑。你自己知道何必问我?”
青袍男子一笑,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放在柜台上面。
沙铁彦道:“今天的酒菜可要不了这么多钱。”
青袍男子道:“还有房钱。”
沙铁彦道:“你要走了吗?”话音刚落,青袍男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小徐被夜猫子挟在肋下,带出了龙沙镇。这一行人动起身来,小徐只觉得风沙扑面,十分难受。大概看不见龙沙镇的影子的时候,他忽然被夜猫子掷在了地上。他在地上打了个滚,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尘。他独身一人面对这二十一个沙漠里臭名昭著,恶名远扬的马匪,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显得说不出的轻松随意。
夜猫子道:“小子,快说。火焰谷到底在哪里?”
小徐道:“爷您有所不知。小人这脑子向来不好使。这不刚才还记得,这被您一扔,摔在地上,又不记得了。要是爷给小人一点钱,买点药吃,说不定小人立马又能记起来。”说完笑嘻嘻地看着夜杀二十一骑的首领夜猫子,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如不觉。
夜猫子的钢刀再度出鞘,再度架在小徐脖子上,笑道:“你是要钱呢?还是要脑袋呢?”他此刻真的是被小徐搞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么多年,自己这一伙人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不找别人要钱就不错了。可这小子,居然找自己开口要钱,简直是在说笑话。
小徐面不改色,道:“唉!反正我贱命一条。吃不饱,穿不暖。无父无母,可怜兮兮。你要是想成全小人,那就快些动手吧。”夜猫子真的没了法子,若依着脾气,这种人早已一刀劈了。可是火焰谷所在之地却是十分重要。只能强忍着杀气,从怀中拿出一锭金子扔在地上。小徐面露喜色,捡起金子,拂去沙尘,放在嘴里咬了咬。夜猫子道:“这些钱够你吃几年的药了。”
小徐笑道:“这药虽然对症,下的分量却不够重。小人这病只怕是一时之间是好不了的。”
夜猫子忍无可忍,挥刀往他头颈斩去。小徐似有意,似无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堪堪避过这一刀。夜猫子出手无功,心中顿时吃了一惊,原来这是个高手。怪不得这么有恃无恐。小徐见他出手,知道这一群人均已动了杀机。自己再想要钱那是不可能的了,说不定还会跟他们纠缠起来。自己虽然不惧怕他们,可也不想跟他们纠缠。事已至此唯有见好就收,胡乱给他们指一条路。
小徐心念已定,笑道:“开个玩笑而已,何必这么介意?火焰谷由此处直往西走,再有四十里便是。”
夜猫子还刀于鞘,道:“如果你敢骗我们,那我们就回来荡平龙沙镇。”话一说完,一行二十一人纵马向西驰去,卷起漫天沙尘。
小徐看着远去的夜杀二十一骑,不禁想笑。手里拿着金子,这便要回龙沙镇去了。他刚一转身,就看见了青袍男子。小徐道:“这几天我尽在你那里吃喝,今天我挣了笔钱,回去。我请你喝酒。”
青袍男子道:“下次吧。我要走了。”
小徐道:“天都已经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
青袍男子道:“我要去火焰谷处理一些私事。”
小徐道:“你认识路吗?”
青袍男子道:“此处往西四十里便是。”
小徐闻言一笑,道:“我只是随口胡说,骗那夜杀二十一骑,你怎么也当真了?”
青袍男子道:“可惜,不幸被你言中。”
小徐不解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青袍男子的眼神里有些逃避,神情十分复杂,道:“你可听说过韩门?”
韩门,为韩愈侄孙韩湘所创。
苏轼有言: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韩愈为唐宋八大家之首,文名自不必多说。世人知其文气势磅礴,雄健浑厚,却不知其故。韩愈幼时得异人传与养气之道,左迁蓝关时传与韩湘子。韩湘子勤加修炼,在韩愈逝后,悟出文以载道之玄机,以韩愈诗文作品为基础,别开天地,创出一门功夫。由韩氏子孙代代相传,不断发展壮大,就形成了今日的韩门。
只是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韩门的存在。只有一些上了年纪,在武林中极有威望的耆宿知道。年轻的江湖中人,各派弟子都不知道韩门的存在。
小徐道:“曾听师父说过,可是火焰谷跟韩门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青袍男子道:“我曾跟韩门有些渊源。此中缘由,便不足为人外人道了。”
小徐一笑一叹,道:“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不把我当朋友。”
青袍男子道:“不是因为我不相信你。而是现在事情紧急,没时间跟你细说。”
小徐道:“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青袍男子道:“有缘自会重逢。我这就算是来和你道别。”
小徐道:“是吗?我叫徐让。你叫什么?”
青袍男子道:“我叫风萧寒。”
徐让笑道:“不必说谎了吧。这肯定不是你的真名。你还是不肯把握当朋友。刚才你提起韩门时,眼神有异。我看你真名只怕就是叫作韩啸风吧?”
青袍男子一愣,韩啸风真的是他的真名。韩啸风道:“名字只是个称呼而已。以后有机会,也许我会告诉你一切。”
徐让道:“那好,三个月后,我会在天猎轩等你。到时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韩啸风道:“好。那咱们就此别过,三个月后再见。徐兄,借布一用。”说完也不等徐让同意,就在他身上撕下一块布来。等徐让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去了好远。徐让一笑,回龙沙镇去了。
火焰谷。
火焰谷是韩门祖师韩湘子的埋骨之处。韩门弟子,每隔十年就会来此守墓一个月。火焰谷在沙漠中十分隐蔽之处,若无人带路,无论如何也找不进去。之所以称为火焰谷,是因为此谷常年天气酷热,而且地势与沙石结构与众不同,每当夕阳西下,在谷中就会看见山谷四周仿佛烧起了一片火海。故此得名火焰谷。
今年正是十年一度的守墓之行。而今日正是守墓的最后一天。掌门韩之越站在山谷洞口祖师墓前,看着山谷中的众弟子,不由叹了口气。这些弟子都不过二十左右。这是第一次前来为祖师守墓。他们从未离开过韩门,这次来为祖师守墓,乃是第一次远行。今日已是最后一天。众弟子都已经是归心似箭,按耐不住。如此轻浮的性子,连这么一点苦都吃不得,将来如何放心把韩门交给他们。
韩之越想起韩门前途,不由忧从中来。
这时忽见一个青年弟子手持长剑,屹立如山。已经有几个时辰没有动过了。他的身形依旧挺拔,眼神依旧锐利。韩之越见了他,心中稍觉宽慰。这个正是韩门的大弟子韩松。韩之越大哥韩之超的独子。乃是现今韩门中最为杰出的弟子。也是众人心中的下一任掌门。
韩之越道:“松儿,歇歇吧。”
韩松道:“多谢掌门,弟子还不累。”
“掌门叫你歇歇,你就歇歇吧。”说话的正是韩之超。韩之超来到韩之越旁边。韩松听了父亲的话,又看着掌门二叔。韩之越见他被父亲管的可怜,不由一笑,道:“歇去吧。顺便叫你的师弟们也都歇歇。这里有我和你爹在。”韩松如释重负,带着各位师弟师妹休息去了。
山洞墓前,就只剩下了兄弟两。韩之超道:“我刚刚听你在叹气,不知是为了什么?”
韩之越道:“没什么。”
韩之超道:“没什么?呵呵。你虽然是掌门,可是我却是你大哥。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有什么都说没什么。那孩子也跟你一样,什么都不肯跟别人说。你们父子两也从来不说话。你们俩要是经常说说心里话,事情也不至于变成那个样子。”
韩之越道:“大哥,别说那个逆子。还是松儿好。懂事,聪明。更懂得身为韩门弟子的责任。”
韩之超道:“你嘴里这么说,难道这么多年你就真的一点不想他?松儿只是听话而已。你若是能像之过一样对他,他早已可以独当一面了。”
韩之越对于往事,心里又何尝不后悔?只是那孩子犯的错实在不能原谅。“对了大哥,之过呢?”韩之越借机岔开话题。
韩之超道:“谁知道。我估计又到外面喝酒去了。”
韩之越不气反笑,道:“敢在给祖师守墓的时候去外面喝酒,从韩门成立至今只怕也只有他一个人敢这么做。”
说起韩之过,兄弟两都不由得无奈的一笑。兄弟两又说些别的,忽然远处的男弟子都开始骚动起来,谷中的动静顿时大了起来。兄弟两连忙过去了,原来是来了个美貌少女。
这少女身形苗条,面白如玉,眸黑如夜。一双秀眉更是灵动脱俗。一头飞瀑似的青丝直至腰间。由于天气炎热,她身上已是香汗淋漓。双颊更是红扑扑的娇艳无比。她对着众人微笑示意,毫不拘束害羞。
韩之越一见,一怔,黯然道:“真像。”
韩之超知道他想起了谁,也不说话。
忽听人群中响起了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在谷中为祖师守墓,何故大声喧哗?”正是大师兄韩松。那女子一见韩松,满脸堆笑,去到他身前,笑道:“松哥哥,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玉儿啊。陶玉啊。”韩松一听,登时认了出来,道:“玉儿丫头,原来是你。”陶玉又跟他靠近了些,道:“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韩松极少与女子打交道,初见之下倒没什么。说了一句话,竟然莫名奇妙的脸红了。陶玉笑道:“松哥哥,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这么容易脸红。”
韩松不知为何,平素潇洒从容,这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陶玉这时看见了韩之越与韩之超,连忙撒娇奔了过去。陶玉是韩之越昔日知交好友浩然山庄庄主陶三然的女儿。陶玉小时候经常随父亲陶三然一起来韩门。韩门众人对她也是极为宠爱。只是近几年来得少了。不想那个淘气的小丫头,已经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她知道韩门的许多事。只是这丫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来到了这里?
等她撒完娇过后,韩之越问道:“老实说,是不是闯了祸?”
陶玉俏脸微红,道:“哪有?人家是想之越叔叔了。在韩门找不到你们,所以就过来看看你了。”
韩之越道:“胡闹!你姑娘家一个人到处乱走,不危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