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来相思催人苦
世事如棋局，局中人自是辨不清攻守与退路。只是我们有缘分在这狭窄的一盘棋局里相逢，自有一种缘分把我们牵系。从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孩来到这个世界是一种缘分，和蓝天绿地、碧水青山相约是一种缘分，和白云、小草、泥土、浪花相邻是一种缘分，和一个人相伴也是一种缘分。或许你我之间的缘分就如那隔海相望的礁石，只拥有一种海角天涯遥遥的相思和祝福；也许如那雨打的浮萍，只拥有一种短暂而偶然的相聚，而后便要分离；也许如那树上的青藤，缠缠绵绵长伴一生。怕只怕，只归情深，终究缘浅。
无论是顾横波，还是龚鼎孳，他们都在为这份缘坚守着。犹记得，那些十指相扣的日子里，江南的雨好似特意在为龚鼎孳和顾横波营造一种浪漫的气氛，每一天都那样若有若无地飘着，无休无止。他们对坐在窗前，一盏清茶，一本线书，一只红烛，一笺笔墨，便是一整天。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也许有时候说到在一起会有些沉默。顾横波爱上龚鼎孳温文尔雅的气度，而龚鼎孳爱上顾横波那一剪盈盈秋水的双眸。只是一个轻轻的对视，彼此的心湖便会泛起涟漪。
后来，他们知道，这是爱情，只有爱上彼此才会如此。因为爱情，才会闻风柔软，听雨生情；因为爱情，才会看花溅泪，别鸟惊心；因为爱情，才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或许，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会明白，那样的钟情隐于阡陌之上，如影相随。
世间万物，皆有前因后果。他们的相爱有许多前因，或许才子佳人是最大的缘由。文人崇尚自由的天性，决定他们不受礼法的拘束，风月女子与寻常女子比起来，不但漂亮，更是善解人意，是一朵温柔的解语花。而风尘女子，更渴望能够有一个可以和自己惺惺相惜的人，“福慧几生修得到，家家夫婿是东林”，才子似乎更懂得怜香惜玉，自是他们择偶的第一人选。还有某一部分，他们的结缘离不开江南的烟雨。也许只有江南，才给得起他们美丽的相逢。被江南山水滋养出的两人，自是多情。只是那把油纸伞是否可以抵挡住尘世的风风雨雨？
江南的烟雨，袅绕着红尘的往事；江南的落花，诉说着无尽的归期。一水秦淮多少梦，我们总愿将梦寄存在这里，当有一天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有梦可寻，有情可依。是否可以假装云淡风轻的别离？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
命运，在江南雕琢了深浅的烙印，江南又将冷暖悲欢传递。经过两年的彷徨、迷茫、思索，顾横波决定大胆去爱，所以她愿意在烽火狼烟里北上，愿意和龚鼎孳深情相拥，许下地老天荒的誓言。
顾横波亦是个决绝果断之人，她明悉彼此情意的深笃之后，毅然抛却秦淮河的灯红酒绿，跋涉千里“长安路”去追寻龚鼎孳。也许顾横波是真地看清了吧，世间的万般荣华富贵终是烟云。有一天，离尘而去，都无法带走。只有情感几度轮回，都紧紧相随。
崇祯十五年秋，顾横波踏上了北去的路。对她来说，那是归途。那该是怎样的一个秋季？在我们的想像里，有情人相见，应是碧云天，黄叶的美好，一路迤逦的风景相随。我用真情绵长了你的相见恨晚，你用守候润湿了我的双眼。静秋，收敛了浮躁与喧嚣，多了一份沉思与静美，以不同的色彩勾勒，如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包含了季节的浓烈，也彰显着成熟与厚重。落叶微旋，有如人生，生命的繁华与没落，都是一种圆满。然而，现实终是一场风雨。那时的国家早已动荡不安，风起云涌，明军与清军以及各方面的农民起义军的战争席卷了旧日的繁华，多少人在洪流乱烟里淹没了自己。朝代更换，壮美山河被硝烟呛伤，历史斑驳脱落，在岁月的长河里漂浮流淌。前往北京赴任的官员多数将自己的家眷都留在老家以求安稳，然而在这样一个时候，顾横波却不顾一切地抛弃所有，辗转艰辛，北上寻找龚鼎孳。她坚定地朝着自己心中的目标追寻，虽然前途未卜，但她仍为自己的幸福做着最大的努力。
闫红说，这些女子谋生亦谋爱。同为秦淮八艳的董小宛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将所有一切都押上，追随冒辟疆，跟着他风雨无阻。顾横波与之相比，更像是个肯豪赌一场的人。她放下了如日中天的声名，放下了秦淮灯影的繁华，放下了江南绮丽的旧梦，来追逐一个未知的结果。也许顾横波太累了，她不想亦不愿再过这种人前欢笑、人后流泪的日子，虽说有那么多没来由的缘分，但他们终是过客，不是归人。情感这条路，她走了太久，也走得太曲折。她不想再给自己丝毫错过的机会，她愿意为这个年轻的才子洗去一身铅华，为他驻足。也许这条路很漫长，荆棘遍布。但至少这一刻，她无怨亦无悔。
此时，李自成的大顺军，已伸出他满口的獠牙，只待将京城吞入其中。一路向北，遍地烽烟，随时有丧命的危险。然而，顾横波执着北上，原因很简单，他在那里。是的，只因为他在那里，便值得用生命做注，开一场与人生的赌局。爱情原本就是一场局，即已开局，它从不留退路给你。也只有执着向前的人，方能找到那一抹光亮。
生与死，聚与散，真与假，悲与欢，就如同一场浓妆艳抹的戏局。在这场曲曲折折的戏里，顾横波是唯一的主角。可又有谁知道，为了演好这场戏，她是否能从烽火狼烟里平安地走出来。如果是戏，顾横波亦入戏太真。
余怀在《板桥杂记》中说她“弓弯纤小”。就是这样一个纤纤细足的小女子，为了心中的信念，甘愿跋涉千里。且不说一路的颠沛流离，若遇上战乱，随时有香消玉殒的危险。她是否想过，自己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不知不觉间，我们又落入了俗世的圈套之中。这世间，最难以衡量的便是感情，我爱你，哪有值不值得。也许，我们弃若敝屣，别人恰如获至宝。
金陵，对于顾横波来说，其实算不上是一个幸福之地。她把自己最美的年华、最真的感情都交付给这座多情的城市，可那些咽泪装欢的岁月、那些嘲讽的目光都令她不堪回首。也许她的生命注定了北上，注定在那个刮着粗犷北风的城找寻到幸福安康。
做一只飞渡沧海的蝴蝶吧，让自己获得新生。也许有一天，会倒在远行的路上；也许有一天，她会将自己亲手埋葬。然而，这一切，在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面前，都变得不那么重要。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个人，那么温暖，那么美好。他是一首多情的诗，一支无字的歌，一直在心中生生不息的除了对他的思念，还有希望。
历经千辛万苦，还算顺利地走出了山东，但到了河北沧州境内却不能前进了。当地兵燹纵横，道路阻绝，顾横波只好转路淮河沿岸的清江浦避祸，次年春天复渡江返泊于京口，辗转徙倚， 四处流离。不是没有想过最坏的结局，要不然像赵五娘上京寻找蔡中郎，像那戏文里写的芳魂归去；要不然像董小宛一样逢上冷心冷面的冒辟疆，对她的痴心不闻不问；要不然龚鼎孳只是逢场作戏，身边早已是换了新人，或者是他放不下世家公子的身份和压力，如那刘芳一样，与她跟前只是一番支支吾吾给不了肯定的答案，空将韶华辜负。
可是，谁让她动了真情呢？结果如何都变得不再重要起来。或许有些感情，遇见、交错已然是最好的结局。阡陌红尘，看过多少物是人非的风景，走过多少聚散依依的旅程，有多少情是隔水观望的花，有多少人是到达不了的彼岸。不知我是否是你的一记温情回顾，而你却早已是我的百转千回。心在路上，一半明媚，一半忧伤。
入秋后，战事稍停，顾横波复又北上，到达北京时又恰逢中秋。就这样，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子，爱情赋予她巨大的勇气，她克服了重重险阻，从一场花开走到另一场花开，从一个月圆走到下一个月圆。幸运的是，二人终于在京城相聚，总没妄顾横波一年的颠沛流离。
世间种种，有残缺，便有圆满。人生，总要经过一些疼痛让我们刻骨铭心；爱情，总要留下一些痕迹证明我们曾经拥有过。幸福来之不易，历经千回百转后，方能尝遍人间欢愉的味道。
谱一曲清韵，安放于流年。幸福如花，淡者香，让它以细水长流的姿势，落入光阴的最深处。当繁华与葱茏逐渐在流年的山高水长里隐藏，人生的底色会越来越简单，一粥一饭，一盏灯，一双手，一世人，这简单才是生命的本真。
落落心事与君同
时光从来都不是静止的，人生的本质就是一场游历。无论是背着行囊行走在路上，还是有安身的居所，都是在游荡。我们都要历经生老病死，看惯春花秋月。总有一天，生命会褪去浮华的底色，我们也终将老去。当走完生命的最后一个春天，这粒渺小的尘埃又该回归到哪里？
茫茫人海，每天都与无数人擦肩邂逅，为什么牵手的是你和我？每一天都有那么多相约的缘分，为什么等待的还是你和我？日复一日，直到我眼里的沧海化作你的桑田。人生这局棋，若执意走下去，或许会满盘皆输，爱恨尽失。所幸，还有那样一个人值得我们坚守下去。他是红尘的救赎，可以渡我涉过人世苍茫水域，抵达莲开的彼岸。
漫步秦淮的时候，总会想起顾横波，因为她圆满的爱情。她是一个误入风尘的天使，苍天怜她，给她安排了为爱厮守一生的命运，告诉她到底要选择怎样一种姿态，才可以好好地生存在这烟火人间。
如果说眉楼的时光是顾横波的前世，那么她与龚鼎孳在一起的日子便是今生。前世的她，半生浮华，沧桑流离；今生的她，从烟花女子摇身一变成为进士夫人，她拥有了荣华的生活，至美的爱情。
当风尘仆仆的顾横波出现在龚鼎孳面前时，那曾经在笔墨间无限思念的人突然就这样出现在眼前，让他不能不怀疑是坠入梦中。他曾赋《玉女瑶仙》一词志喜：“怪年年碧海，成双非易。尽畴昔、罗裙画簟，无数销魂，见面都已。”感慨浊世滔滔，士女遇合，真属不易。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依然会记起坐落在淮水岸边的那座小楼，会想念他美丽的姑娘顾横波，甚至忘不了盛开在瓶子里的那枝兰花。他的情思，都幻化成柔肠百转的诗歌，如今读起来，是那么旧情绵绵。那个风姿绰约的佳人在动心惊魄的清词中烙下深情的印记，记录下每一个相遇的瞬间，一剪梅的孤傲冷清终于迎来绽放的春天。
这番情深意笃，龚鼎孳怎会辜负？他知她待他的情意，也知她为自己所受的苦楚，只是家中已有正妻，他不能以正妻的名分给她，只能把她纳入妾室。且不说以正妻之礼待她多么不可思议，单单是纳一个青楼女子为妾便是会引起极大的非议。当时社会，虽然很多文人雅士把眠花宿柳视为风流事，却不愿意公开娶妓纳娼，既怕有损名节，更怕影响仕途前程。龚鼎孳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前途一片大好。然而，他不愿意将她的柔情辜负。她的情深，必以意重来回报。
舆论对士大夫娶妓也不能相容，认为是“有伤名器”的悖理行为。“云间许都谏雨情娶王修薇，常熟钱侍郎娶柳如是，并落籍章台，礼同正嫡，先进家范，未之或闻。”何契有诗《友人载妓而归者口号嘲之》：“载得如花女，对花恁自顾。如过妒妇津，莫诵洛神赋。”
爱一个人时，总忍不住问自己，到底要如何才可以不负他。是啊，在千山万水的人海相遇，一不小心就会弄丢了彼此，有一天彼此风雨归来，是否还能够紧扣你的手，唇齿相依？
每个人都渴望此生能够找到灵魂的原乡，在那里栖息，蓄养情感，安身立命。这里也许不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却胜似故乡，能够以它博大宽厚的落落襟怀收容一个天涯的旅客。我们在人间纵横交错的阡陌行走，疲于奔命，不知道最终根植于何处，又将回归哪里。千帆竞过的顾横波厌倦了人世变迁，直到邂逅龚鼎孳这个拥有才气、柔情、痴心的男子。他给了她安全的感觉，是她风雨飘摇里的一叶小舟，乱世风烟里的一处避难。
孤单的横波，倔强的横波，多情的横波，在他的内心深处，永远有一处不干涸的清泉，经年滋润着生生不息的草木。而她，就是那株最有生命力的草，用她的热烈，她的优雅，她的坚守，感动了那个男子。她义无反顾，抛弃一切，走在硝烟战火中，不问有一天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地走出来。
终于与这个男子真情相拥，终于感受到他宽厚的肩膀和真实的温度。再回想起在路上的行走，恍如隔世。映入眼帘的，只有无尽的战火和流离失所的人群，只有辽阔的天空和布满伤痕的大地。烈烈的风不断吹拂着她的头发和长裙，终其一生，自己都会记得这个美丽又苍凉的片段。
放下沉重的行囊，对面的男子眉目清秀，他轻轻拥抱她，也许那时他说过，欢迎回家。似乎在爱情这条路上，顾横波一直是个淡然的观望者，她对龚鼎孳究竟有没有热烈地爱过？爱情或浓或淡，何必执着？牵一片光阴行走在流年里，看年华似水，缘聚缘散。缘起，你在人群中；缘灭，你已在天涯。也许曾经相爱的人走着走着就不爱了，曾经牵过的手走着走着就散了。流年里温习着一场场错过，岁月的转角处上演着悲欢离合。尘世间有多少相濡以沫，就有多少相忘于江湖。永远到底有多远，曾经十指相扣的手揽不住永久，一句“对不起”辜负了多少“我爱你”。
也许顾横波没有热烈地爱过他，抑或是她的爱不如龚鼎孳对她那样热烈，但是这并不是阻碍他们在一起的理由。和他在一起，有一种平淡而深远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平和而舒适。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她似乎明白，长久相守的爱其实并不是风花雪月，心口朱砂，而是在你的掌心安稳流年。
重逢的那个夜晚，两人有些欣喜得难以入睡。对龚鼎孳来说，两年固执的等待，到如今终于有了回报；对顾横波来说，半生的飘零，而今始得安稳。她注视着身边这个男子，这个男子亦深情回望着她，或许他们彼此都觉得，不能轻易将韶光辜负。顾横波的一生，真的没有白活：有美貌，有才情，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男子，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诰命夫人”的荣誉，或许她应该觉得满足。
她不是一个贪婪的女子。凭着一份信念、一份感动、一份责任，南北睽隔，关山万里，她涉水踏风而来。从此，她就是他的新娘——美丽而幸福的新娘。
龚鼎孳一定给了顾横波一个风光体面的婚礼，这个不受世俗礼教约束的男子，定许给她岁月静好，地久天长。大红的盖头下，是女子幸福红润的脸庞。京城不同于江南，这里没有微风细雨的诗情，没有绿柳桃红的雅韵，但这里有寻觅已久的爱情，有走过万水千山等待的那个人，一切便与众不同起来。似乎北方的天空更高远，带着一望无际纯净的蓝。就连风沙，也漂浮着粗砺的暖意。一切，美好得让人不忍呼吸。
有人把婚姻比作围城，有人把婚姻比作炼狱。或许，其中真味只有亲身体验过方能得知。恰似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人生百味，都需要自己来品尝承担。再完美的爱情，也会有不为人知的遗憾，只有一路前行，一路修整。顾横波与龚鼎孳的结合，亦是另一场赌注，也许是相看两不厌，也许是相看两相厌，也许是……有太多的也许，太多的未知。婚姻也是一场修行，时间久了，自会达到另一种崭新的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