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鼎孳不惧世间招摇的风雨,因他亦在风雨中招摇。我们一直在争执龚鼎孳的拥有和失去,到底哪个多些,哪个少些。没有谁能够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因为每个人的追求不同、梦想不同。而我坚信,他这一生是幸福的。多少人终其一生都不能拥有真挚的爱情,而他却真实地拥有过,曾与红颜游戏人间。清史更因他们的故事,少了一丝严肃,多了一笔风流和韵致。
政治是无情的,多少人因它而牺牲,做了它的陪葬品,但它不会满足,一如既往地冷漠索取。很不幸,龚鼎孳就扮演了这个陪葬的角色。一场戏唱到了高潮,谁也无权更改情节,无论结局如何,终要一直看下去。既是看客,何必当真;既是青衣,何必伤神。龚鼎孳无心做戏里的青衣,但他却必须戴着面具,时而是忠臣,时而是叛逆,在无情的时光里做着悲哀的轮回。他活得潇洒,亦卑微,不过是想和心爱的姑娘一起,陪她看万里江山如画,却成了此生难以逾越的迷局。
郁郁心境谁人诉
那些匆匆的烟火,我们无暇顾及。尽管如此,可我们还是会为一些虚妄的美丽而迷失,会为一份没有结局的故事而惆怅。每一次回首都是因为有无法割舍的人事,每一次感伤都是因为红尘还有难了的牵挂。每个人生来都肩负责任,甚至常常被这些重责压弯了腰,做天空中一朵偶然飘过的流云吧,与凡尘一切荣辱擦肩,对那些不能挽留的过往诚心地道一声——珍重,是不是会更好?
飘摇动荡的河山让善良的人们有了敏感的预知,知道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即将面临一场浩劫。他们愿意一起抵挡这场风暴,以此来证明他们对故国的流连,以及心中生生不息的信仰。然而他们都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对于大千世界来说,他们只是茫茫宇宙一粒微小的尘埃;对于浩翰如海的权势来说,他们是风雨飘摇的一叶孤舟,又能掀起多大的浪花呢?没有一场斗争不是踩着鲜血与尸骨进行。回首看历史上华丽的宫殿,闪耀的王位无不隐藏太多的悲剧与酸楚。
一幕大戏既已上演,没有等到最后的结局,看客也不能轻易散场。
李自成终于如愿以偿,当他这个胜利者坐上那个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宝座时,是否就真的痛快到酣畅淋漓?或许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有一天,他也要面临和这个王座上的人一样悲壮的命运。无论如何,他都要接受一场血性的战争,以此来证实他生存的意义。
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龙椅尚未温热,他就从权势的云端跌下。风云突变,中国从此陷入了异族的统治之下。
有一些地方,无论辗转多少岁月都会被人们永远记住,曾经发生的故事都历历在目,恍若昨天。如那个皇城,千百年来,依旧伫立。宏大的规模,鳞次栉比的建筑,到处可以看见皇权尊崇的印记,没有人不想安宁平静而愿意干戈四起。
龚鼎孳的命运,随着政坛的风云起起落落。曾经他灿若晨星,纵是黑夜也遮掩不住他的光芒。而今他萎落尘埃,接受被岁月嘲笑的命运。或许,他从来不希望自己这一生困守在毫无人性的节操里,他有一个骨肉丰满的灵魂,时刻渴望着自由,所以才不会成为别人任意摆布的棋子。所以才会有几次三番的任性妄为,酿出这出无可奈何的荒唐闹剧。
人生每出戏都蕴藏着一个结局,人在戏中,不过是自欺。龚鼎孳或许以为,他不会为后世留下什么,以为自己这样做了,只会被埋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但愿自己的魂魄在这片滋养他的土地上徜徉,而忘记,亦有许多人将他记起。
人间五月,本是花红柳绿、草长莺飞的时节,清师入京,却给这个春天蒙上了些许尘埃。似乎花也不那么娇艳,柳也不那么青翠,就连黄莺也失去了歌唱的兴致。睿亲王多尔衮召以原官就职。龚鼎孳写了《上摄政王衰病残体不能供职谨补牍陈情乞思允放启》:“伏念职待罪前朝,备员言路,行能本无足取,以参论故辅冒昧无当。先帝下之于理,幸荷旷恩,待以不死。流寇陷城,夹拷惨毒,骨胫折断。阖门投井,为居民救苏。恭逢殿下义旗东指,丑类宵奔,一时臣民欣离水火。当先帝发丧之日,职亦忍死随诸父老匍匐入城,感激隆恩,报名廷谢,于报单内注明‘建言革职’四字,盖亦自明其身为弃物摒绝班行矣。今蒙殿下论以原官供职,自知既不能逭缧绁前朝,又不能效忠谠于今日。负先帝玉成之德,昧人臣进退之意。职原籍庐肥,前年五月献贼破城,职父母仅以身免。今且云迷子舍何处庭帏,泪染温裾,立疏鱼雁。伏乞俯轸愚诚,特赐罢斥,从此菽水承欢可胜激切待命之至。”疏辞呈递上去以后,朝廷没有应允。龚鼎孳降清后,先授给事中,不久就迁太常寺少卿,升左都御史,进入九卿之列。
投降仕清的原因有很多种,有些人是因为贪生怕死,有些则是贪恋权势。龚鼎孳的为人,是属于惜命不怕死,敛财不贪财,想当官不嗜权的。纵然与复社名士陈子龙、夏允彝相比,民族气节有所不及,但也绝非卖身求荣、甘心为奴、助纣为虐的无耻之辈。他之所以遭后人诟病,也与他不屑伪装的性情有直接关系,比之五十步笑百步之人,龚鼎孳实在是有骨气多了。
冯铨及侍郎孙之獬、李若琳三人是北京城最早剃发迎降的明臣。这三人中冯铨本来是魏忠贤的亲信,干尽了杀戮贤良、通贿谋逆的坏事,后被崇祯罢官,多尔衮进京后他立刻应召入阁,以大学士衔入内院佐理机务,和洪承畴、范文程并列成了“特级汉臣”;李若琳则是冯铨的党羽,庸弱无行。这三人品格低劣,卑劣无耻,唯以善于取媚当权而得势。顺治二年,大学士冯铨向降将敲诈贿银,又因贿授官,引发了朝中弹劾三人的风潮,龚鼎孳同属下给事中、御史等言官连连发难,要求刑部鞫问。然而,政治又露出它丑陋的嘴脸,多尔衮权衡利害,有意袒护三人,反责科道诸臣,公开申斥龚鼎孳,将弹劾最力的李森革职拿问。
当龚鼎孳骂冯铨昔日依附魏忠贤为虎作伥时,冯铨无言以对,便反唇相讥龚鼎孳曾降李自成,“竟为北城御史”。后来多尔衮问起二人的争执,龚鼎孳当着多尔衮的面说:“岂止鼎孳一人,何人不曾归顺?魏征亦曾归顺唐太宗。”气得多尔衮大骂:“鼎孳自比魏征,而以李贼比唐太宗,可谓无耻!”
也许直到后来,尝尽人情世味的龚鼎孳亦不会懂得这其间的不可言说的无奈。事实证明无论对方是崇祯、多尔衮,还是顺治,他总是直言进谏,不避祸福。他后来的仕途不是一帆风顺,几番大起大落,数为高官又数度遭贬斥,都是因为直言获罪。他是一个有着真性情的文人,面对政治,他始终无法做到收放自如,懂得取舍。所以,他始终以一种独立的姿态行走在政坛,让人称赞了一生,也谩骂了一生。
其实,士大夫出身的龚鼎孳自然有一种文人的傲气,对李自成并无太大好感,对于自己以明臣“降闯”一事,也多少于心有愧,他曾在一些私人文书中也屡屡表示自己“降闯”情非得已。但他亦有傲骨,他也不屑于迎合多尔衮!冯铨对他的指责,渗透着以降清为荣、以降闯为耻这种“宁与异族,不与家奴”的思想,而龚鼎孳纵然对李自成不甚以为然,却拒绝就势迎合以取悦当权。他当着多尔衮的面把李自成比唐太宗,摆明了不承认降清降闯有什么“天壤之别”,可见其亏节而不屈心,发已剃而自尊未泯。被多尔衮大骂“无耻”,恰恰显示龚鼎孳的“有耻”。
世人皆知纳兰容若,一位几乎拥有世间一切的惆怅男子,一段三百年来倾倒无数后人的传奇。这个清风明月一样的男子信奉“勿欺之忠”,但他却对先降李自成后降大清的“贰臣”龚鼎孳心怀好感。原因无它,唯其性情中人耳。
一年之中经历了家国之变,龚鼎孳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并不是没心没肺之人,也曾有忧伤袭怀。舆论的责难,异族的奴役,亡国灭种的切肤之痛强烈地刺激着他的心灵。在给吴伟业的信中,他道出了当时的心境:“运移癸未,大栋渐倾,妄以狂愚,奋身刀俎。甫离狱户,顿见沧桑,续命蛟宫,偷延视息。堕坑落堑,为世惭人。”《题画与曹秋岳》中也记道:“甲申夏,与秋岳留滞燕邸,郁郁寡欢。偶出此卷,命予属闺人作画。时则流离惨悴,笔砚颓唐,神虽王弗善也。呜呼!吾等身逢戎马,身作俘囚。登王仲宣之楼,时无刘表;读庚子山之赋,梦绕江南。兰荒芷老,悲三径之难寻;玉树后庭,与千秋而同感。乃犹收拾杜娟之泪,低徊翡翠之床。吊草凭花,申吁表哭,有情必怨,无颜不凄。东蓠菊,西山薇,其必笑死当门,伴人潦倒矣。”
人的一生,渺小而短暂,我们应该为这些鲜活的生命而感到温暖,为凡间弥漫的烟火感到幸福。因为有一天,我们都将离去,都将后会无期。既然如此,又何必为一些回不去的曾经作出深刻的伤害?
龚鼎孳的一生,尽管有些狼狈,但他却活出了那个时代难得的真性情。他是一代词人,一个性情中人,一个默默吞咽、消化时代痛苦的文人,有一颗怎么也麻痹不了的诗心。尽管有些个人无法吞咽时代的苦果,那么找个对的人,携起手来,制造一点欢乐吧!以嬉笑来对抗怒骂,大哭权当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