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尼泊尔：物是人非
经过三天三夜的折腾，终于从印度来到尼泊尔，两人精疲力竭，海米大病一场。
尼泊尔的蓝毗尼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诞生地，几十个国家政府援建并命名的寺庙有上百座。我们在蓝毗尼借住在韩国寺，周围是树林、荒野与河流，异常凉快且清净，大部分时间只听得见知了和飞鸟的鸣叫，以及寺庙的钟声。每日清晨六点起床，吃完斋饭就散一会儿步，然后可以去大殿里与和尚们一起打坐念经，或者看书，或者什么也不做。最喜欢傍晚，和海米相拥坐在寺庙屋檐的纸灯笼下，看太阳缓缓落下，直至消失不见。晚上站在漆黑的楼顶，还可以看见周围树林里、草丛间跳动的光亮，那是萤火虫。
神奇的是，韩国寺居然还有WIFI可供上网，于是发了一条很矫情的微博：近几日于蓝毗尼韩国寺小住，晨闻鸟鸣，午卧花影清风下，听钟声而食、而寝。晚五点半与师父念经庙宇大堂中，香火正旺，木鱼敲响，经声清越，余音袅袅，乃心静之地也。自古先有根而后有枝与花，先察外物而后观内心。
在寺庙里静养一个星期后，海米的身体彻底恢复了。我们继续一路向北，在博卡拉美丽的费瓦湖边悠闲待了一个星期，看尽了安娜普尔纳连绵的雪山，有着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就在即将离开博卡拉的前一天下午，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我和海米从老城区坐公车回费瓦湖，海米的手机从口袋滑落在座位上，而我们却浑然不觉，直到下车很久以后才发现手机不见了。手足无措的我们忙活半天，还是没有把手机找回来。
但我们也并无太大伤感。毕竟，这一整年的旅行都在不断地得到与失去之中度过。在泰国丢了陪伴我们穿越三个国家的摩托车以及一张存有珍贵资料的相机卡，在印度丢了电热水杯以及充电宝和手机电池，在尼泊尔丢了iPhone……好几次还差点丢了性命。还好，人活着回来了，心还在。与我失去的相比，我得到的一点也不少。这一年的游走，完全值得。
怀着平静的心情抵达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半年后重回泰米尔区。短短半年，几条街变化很大。中国餐馆和酒店更多，街头中国人也更多。当初喜欢的餐馆和店铺，都已物是人非。当真是，岁月催人老，岁月教世间万事万物更无情。
间隔年第372天。凌晨四点起床，收拾背包，坐上开往樟木口岸的吉普车。下着雨，窗外大雾茫茫，吉普车穿行在空荡的街道，这和上次离开尼泊尔并没有太大差别，但是没有人知道此刻我的心情，没有人知道这趟车意味着什么。从环中国到摩托游走东南亚，再到印度和尼泊尔，两个年轻人在路上相识相知相恋，最后，他们要回去了。从铺天盖地的自由回到往昔钢筋水泥的丛林规则。为期一年的间隔年之旅，终于，终于要结束了。
到底是该欣喜还是悲伤？该怀念过往还是憧憬未来？我不知道。心中五味杂陈，却又无法言说。
可能于别人而言，这一年不过又是很平常的一年罢了，日子数着数着就突然过完了，并无太大感觉。而这一年，却是我二十三年来，让我感觉我曾那么真切地活过。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相反，我很感激，感激自己有这样的勇气与觉悟，感激很多人的帮助以及亲人的支持。我知道往昔岁月不复再来，而这样年少的心境亦不会再有。
只是这个世界的景色与人文，我曾亲自去看过去体验过。于我而言，这已足够。所失所得，不知如何去衡量。
为期一年的旅途即将结束，最后一个国外的夜晚，无法入眠。窗外下着雨，每一滴都听得清晰，像是砸在心田。旅行只是旅行。最容易抵达的是远方，而回不去的却是原乡。无法忘怀的，是走过的每一步；即将迎来的，是全新的生命。
回归：坎坷高原路
从尼泊尔到达樟木后，我和海米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都想立刻赶往拉萨。很快就找到另外四个从尼泊尔回国的驴友一起拼了一辆吉普车去拉萨。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回拉萨的途中，开车三个小时之内会从海拔2300米的樟木口岸直接抵达5220米的嘉措拉山口，再往后的几百公里平均海拔只有四千米左右，如果撑过了这三个小时，那么高原反应就不会对人体生命构成威胁了。
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和我同车的一个女孩以前是记者，同时也是精神病患者，去了好多次精神病院，家人都放弃她了，一心只想把她关在精神病院不出来。所以她逃出来了，一个人环游世界。当她笑着和我们说这些的时候，我们也都当做是玩笑话。结果两小时后海拔升高到4500米，吉普车行驶在后藏地区的茫茫荒野里，周围没有人烟。那个女孩高原反应了，车上备的氧气罐被她用完了，海拔越来越高，她的高反越来越严重，随之而来的是情绪不正常，开始说胡话，大吼大叫，还使劲地哭起来了，我们使尽各种办法也无济于事。她的精神病真的发作了，问她有没有药，她说早就吃完了，她这次出来本来就是想死在外面的，刚出来没多久就没有装备也不带任何东西，只身一人在冬天徒步米堆冰川，最后掉在冰窟窿里差点冻死，奄奄一息之中被户外搜救警察用绳子拉起来了，这才捡回一条命。她说，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想死了，要好好地活下去。
翻越海拔5200米的嘉措拉山口时，她的高原反应和精神失常同时达到了极点，摇开车窗一阵狂吐之后，躺在车里开始口吐白沫，又过了半个小时，她胡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司机加速行驶，想赶紧跑到前面的医院去救治，同时叮嘱我们要不停和她说话，如果她没有反应，就使劲打她耳光，保持她意识清醒就好。因为高原反应而昏厥过后，睡过去了就很有可能不会再醒来。
一个小时后，那个高反严重的女孩彻底没了声音。离拉孜县城只有十公里了，眼看着就到医院救治了，结果一个转弯，看见一起车祸，一辆摩托车与汽车迎面相撞，摩托车小伙从空中往前飞了起来，头朝下把汽车挡风玻璃撞了一个窟窿，然后滚到地上不再动弹。
整个过程只有两三秒钟。我们都惊呆了。发生车祸的这个摩托车小伙子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同车的一个大哥的兄弟。大哥叫司机赶快停车，情况危急，我们都来不及思考，车上还有一条人命也不能耽搁，一群人赶快把躺在地上的小伙子抬上车，火速前进，十分钟后抵达拉孜县医院。这个医院非常简陋，无法治疗，只是把两个病人简单处理后，连夜用救护车四小时送到前方的日喀则军区医院，那里可以完全治好他们的病。
危难之下，这荒凉的高原上，一群人心连心。我们的吉普车也随之前往。西藏的夜晚十点，天还没有黑。长空正翻滚过云，乌黑云层的缝隙里，透露出清淡惨白的光，像是来自某个外星球的光芒，从眼睛直抵心扉。吉普车翻越一座又一座四五千米的山峰，光秃秃的山上没有一丝草木气息。我忽然不再去想那些过去曾纠结我许久的疑问，心底有个声音说，我还活着，真好。
世间风景千般万般熙熙攘攘过后，我只走我想走的路。至于那么多没有完成的遗憾，那么多没有达成的心愿，我亦不再奢望。世界的风景和人文永无法看完，我得到了我想得到的，我还活着。真好。
也许，所谓的生命的全部意义，单单只是活着罢了。
终于在凌晨一点钟抵达日喀则解放军第八医院，高反的女孩被送去输氧，车祸的小伙子检查后确认了身上有多处骨折，其中左右腿和两个胳膊以及一根肋骨粉碎性骨折。还好先前头上的血止住了，医生说，幸亏他骑摩托的时候戴了一个性能非常好的头盔，要不然早就没救了。
等把这两个病人安顿好，已经凌晨三点了。从尼泊尔加德满都回国第一天，整整24个小时没有合眼了。海米比我更疲惫，再加上她是第一次来西藏，她也有一点轻微的高反，但还能正常走路说话，大家也就都没有在意，就去附近找宾馆睡觉。日喀则海拔3800米，只睡了两个多小时，天还没亮的时候，海米轻轻地把我摇醒，她说她无法呼吸了。我摸她额头，滚烫滚烫的，呼吸微弱，说话也没力气。完了，情况不妙，我昨晚光顾着两位重伤病朋友，她也跟着忙前忙后，结果忽略了她自己身体存在的隐患。看来她是高反加感冒，这两者叠加在一起经常就夺去了很多驴友的性命。
我穿着拖鞋抱起她就往医院跑。还好离医院很近，只有三百米。看着她躺在医院的白床上，鼻子里塞着氧气管，脸色惨白，我的心里一阵不安和愧疚。当初她抛开一切陪我一起流浪，我绝不能就这样在荒凉的高原上失去她。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却在青藏高原的那个黎明留下了悲伤的泪水，转过脸去擦干眼泪不让她看见，再回头给她讲笑话，保持她意识清醒。
亲爱的，我们一起走过了这么漫长的道路，一起经历过危险和苦难，一起看过这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和人事，我们是一起出来的，理所应当手牵着手一起回去。惊险刺激的旅途都没有把我们冲散，那无论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分开。就像所有童话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一样，虽然我不是帅气富有的王子，你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但我们命中注定要有一个更加完美的未来。一起旅行极其能够考验两个人的性格和默契，过去经历的所有都无法使我们分离，那么，任何事情也不能把你打倒。属于我们的好日子就要到来了呢……
说着这些酸溜溜的话，我只想好好鼓励她一番。气息微弱之中，她在我耳边缓慢且轻柔地说了一句话：我偷偷藏了一张银行卡在背包第二层的日记本里，密码是你和我的生日组合，如果……
我用手挡住她的嘴唇，打断了她的话。回过头去，眼泪漱漱流下来，落在在眼镜上嘀嗒嘀嗒地响，像是墙上挂钟指针晃荡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滴落在心田凝结成血。
就这样输氧三个小时，海米躺在病床上还是没有好转。包车的司机和车上几个朋友都来了，他们要出发去拉萨了，司机看海米这情况，建议我们在这里住院观察，他怕在去拉萨的这三个小时里海米在她的车上出什么事情就麻烦了。我正准备结给他车费，结果海米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拔了氧气管就从病床上站起来了，狠狠地盯着司机说，我要去拉萨，现在！我一定可以的！
说完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钱，穿着凉拖鞋径直坐进了吉普车里。好心的藏族司机跑去医生那里拿了一点药和三瓶氧气递给我，叫我在车上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去拉萨接下来的三个多小时里沿途没有什么可靠的医院。清晨高原上冷风呼呼地吹，一车人都不说话。
后来快到拉萨时，气氛总算有点缓和。大家坐在车里开始轮流讲笑话，海米也抱着氧气罐呼两口气，跟着哈哈大笑。到了拉萨，海拔降低到3200米，海米的呼吸渐渐没有那么困难了，吃了几个包子和一些零食，身体慢慢恢复了一些，也能正常讲话了。下车后就开开心心活蹦乱跳了，让人实在难以想象几个小时前奄奄一息的她。把车费给司机的时候，憨厚的藏族大哥说他开车走这条线十来年了，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我们这一车人这么神奇的状况。
一旦海米的身体适应了高原，我们就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住在拉萨河边仙足岛一个朋友开的藏式客栈，每日穿梭在拉萨的大街小巷和寺庙间，吃饱喝足，实在闲得发慌就跑到大昭寺门前和朝圣者一起磕磕头、晒晒太阳。这是我们最后的自由，我们都深陷其中，自在地享受着这难能可贵的时光，乐此不疲。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不知不觉一个星期就悄然无声地从指间溜走。我们坐上了离开拉萨的火车。宿命注定是一场无休止的轮回，再伟大的梦想到最后都逃不过现实的审判。
以前一直以为离开才是最好的救赎，到最后才发现其实人走多远都没用，心丢在了原地，你始终还是要回去，始终要面对物是人非的残忍。
心不自由，走到哪里都是牢笼。
我愈发觉得，只有走越远经过越多的路，才懂得多看看近处。
路的尽头，是家。我们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回来。世界再大，而我已无眷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