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难以割舍的感情,到最后依然逃不开分离的宿命;再奇妙的旅程,也总有终结的一天。在南糯山待了三天之后,多多、黑娃和我三人离开半坡老寨,继续新的旅程。我们打算沿着214国道走,先向西,再一路向北去往大理。
离开的前一天下午,我们还参与了制作普洱茶的最后一道工序:筛选茶叶。其实非常简单,只是把晒干的茶叶倒进机器,机器会自动筛选,一个机器有四个出口,每个口出来的茶叶质量不一样。其中,最初最嫩绿的叶芯被制作加工后,最终筛选出来就是最好的茶叶。我们一共六个人,分工明确,吴大、黑娃和我主要负责搬运茶叶以及把茶叶倒进机器,多多和另外两个阿姨负责在机器出口那里牵着麻袋,把筛选后不同等级的茶叶装进不同的袋子里。工作量虽然不大,可是机器摆放在一个封闭的仓库里,下午气温高,在屋里闷热无比,人不停地流汗;另一个困扰就是茶叶晒干之后会有很多毛毛和灰尘,粘在手臂和脸上,最重要的是影响呼吸,即使戴上口罩依然起不到多大的防护作用。解决这两个困扰的办法就是,差不多每隔半个小时我们就要关掉机器出去外面休息一会儿,喝喝水、透透气,这样才能够继续进去工作。
我们一个下午一口气把偌大仓库里堆积如山的茶叶全部筛选分装完毕,出来用山泉水冲凉,然后一起择菜做饭,最后一顿晚餐吃得格外伤感,没有往日的歌声和嬉笑打闹,大家都没有喝酒的兴致,安静地吃完饭就去茶室喝茶,也不聊童年趣事和旅途见闻,只是断断续续说了些离别时该说的话,很快就各自去睡了。最坦然的离别或许就是这样吧,都是成年人了,面对离别不再像青春期那样说一些矫情的话语,更不会哭哭啼啼,而更多的,是故作镇静的沉默。因为,各自心里都知道,都懂得该如何以成年人的方式来稳重而妥善地面对生命中的得到与失去、相遇与分离。
每个年龄段和每个世界都有各自的规则,时间飞速流逝,它是把无情的双刃剑,带走了一些人和事,也留下了一些永恒的东西,就在不停的行走与分分合合中,造就了现在内心强大的我们。
在南糯山的最后一天清晨,就连一向喜欢睡懒觉的多多和黑娃也都早早起床,我们在晨光熹微中陪吴大一起晒茶叶,之后吴大煮了几碗面,我们吃完之后,收拾好背包,就往山下走去。结果没走几分钟,吴大开着三轮摩托车追过来了,他说,从半坡老寨到山下的214国道还有十公里的山路,我们徒步下山至少需要两个小时,但开摩托就十几分钟的事情。
就这样,我们坐在三轮摩托后面的车斗里下山了。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头发被吹得竖起来了,山路两边的高大树木急速后退,拐过一道弯就看见远处轮廓清晰的山脉,再拐弯却又被蓊蓊郁郁的树木挡住了。这样的时刻无疑是伤感的。可我们都回不到过去,只好摇摇头不去想,然后大踏步向前走。
翁丁古寨:寻找逝去的原始与纯真
翁丁古寨是佤山群落中最独特的地方,“翁”为水,“丁”为接,翁丁,意为连接之水。隶属全国仅有的两个佤族自治县之一的沧源县,这里生活着传承了四千多年的佤族人民与其独有的佤族文化,在这个位于中缅边界的小城里,宁静,淡泊而又与世无争。
抬望眼,茅屋丛立,错落有致,小径通幽,竹楼静耸。千百年的岁月流逝,翁丁古寨犹如亘古不变的标记,在这片蓝天、白云、高山、溪流之间诉说着佤族人民传诵千年的司岗里神话,让远来的客人,体悟到真正的自然。
而最能打动人心的,是这里佤族人的善良、热情和朴实无华。
能够有幸踏足翁丁这个中缅边境小镇,还是在我间隔年旅行的初期,一切皆是因为一场奇妙的遇见。
其实原先我并不知道云南还有这样一个神奇的古老村寨,只不过搭车旅行到了云南,结识了另外四位驴友:多多、黑娃、龚爷和小萌,他们都要去沧源,我就跟着去了,这样,五个人兜兜转转在沧源地区旅行了三天之后又各自分开旅行。
我们五个人在翁丁村口迷失了方向,询问一个过路人才得知,真正的翁丁村寨还要走一段尘土飞扬的山路才可抵达,大约3公里。我们顺着他指的路往山下走,土路上的灰尘至少有十厘米,背包走在上面,鞋子全被灰尘淹没。偶尔路过一辆摩托车,卷起的厚重尘土久久不肯消散。走在这样的路上,让人苦不堪言。
突然,身后响起巨大的轰鸣声,回头一看,嘿,好家伙,一辆空空如也的拖拉机卷土而来。我们连忙伸手打招呼,拖拉机停在面前,茫茫灰尘之中,彼此都顾不上说话,开拖拉机的那位大哥胳膊一挥,示意我们上车,我们相继跳上拖拉机的后斗,朝着山下的翁丁古村寨慢慢行进。
就这样,拖拉机直接把我们带进村子里,还省了几十块钱的门票。整个翁丁是一个规模宏大的佤族村落,他们住的全是茅草屋,一排排井然有序,甚是壮观。这景象让我们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在如今的中华大地,依然留存有这么原始的一个古村落。
翁丁古寨保留了原始佤族民居建筑风格和原始佤族风土人情,是迄今为止保存最为完好的原始群居村落。被国家地理杂志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原始部落”。有人评价翁丁寨里寨外的一切事物都是佤族历史文化的自然博物馆,翁丁就如同阿佤山的缩影一般,记录着佤山的远古和现在。寨中的牛头、牛头桩、寨门、沙拉房、木鼓房、寨桩、民居、樯林等等都是博物馆的内容。翁丁的每一处建筑、每一个景象都是历史,都在倾诉佤族人民源远流长的故事。
后来聊天得知,开拖拉机的大哥姓肖,皮肤黝黑,是地道的佤族人,就住在村里。他问我们有没有吃晚饭,我们摇头,他便热情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吃饭。不过,他暂时有事情要忙,让我们先在村里逛逛,然后等他忙完了再来喊我们吃饭。我们在茅草屋林立的村寨里散步,夕阳正红,凸凹不平的石板路上留下了我们青春的影子和爽朗的欢笑。
正在打闹玩耍之时,迎面走来一位大叔模样的村民,穿着黑大褂,皮肤黝黑,络腮胡黑白相间,嘴里叼着长长的烟斗。石板路异常狭窄,我们纷纷站在旁边让路,不料,那位大叔停在我们身边,并不急着向前走,刚开始我们都相互寒暄了几句,慢慢地就聊上了。最后他邀请我们去他家做客,我们连忙拒绝,因为之前已经答应了肖大哥去他家吃晚饭。不料,那位姓杨的大叔说道,没事,你们可以先去我家坐坐,喝喝茶,聊聊天,然后再去肖家吃晚饭也不迟。
盛情难却。初到翁丁,就被佤族人莫名其妙的热情给冲昏了头脑。就这样,跟着杨大叔在寨子里穿行了两分钟,到了一个小山坡上的茅草房,那就是他的家。房子是两层,木头打造,只在顶端盖上厚厚的几层茅草,楼上住人,楼下养牲口。
杨大叔的妻子正在茅草房檐下织布,看见我们来了,连忙起身去拿茶叶和茶杯。上到第二层木制阁楼,杨大叔去里屋拿来几个竹子编成的圆凳子,招呼我们坐下。仔细环顾四周,这才看清整个屋内的布局:屋子正中央是一块正方形的水泥石板,上面柴火正旺,铁炉子架在柴火之上,锅里的开水呜呜地沸腾着,火塘上面挂着几块腊肉,许是被烟气长久熏烤的结果,腊肉黑里透红,火塘的最上面有一个小缺口,可以看见头顶的蓝天,柴火燃烧后的烟气就从这里跑出去,有一个小小的竹床就摆在角落里,锅碗瓢盆也都摆在旁边,一根绳子悬空挂着,上面晾着衣服,有一台小电视放在另外一个角落,里屋有两间小房间被木头做的墙隔开,透过缝隙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的格局。总之,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和陈设,说是家徒四壁,其实一点儿也不为过。
喝茶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本来我们一共有五个人,最后杨大叔找了半天,发现家里只有四个杯子。不过这都无伤大雅,反而让我们心怀愧疚,真不应该麻烦别人的。
就这样,几个人围在火炉旁一边喝茶一边聊天。由于他们有自己的语言,杨大叔只会说一点点普通话,断断续续地聊着,间或使用各种肢体语言来表达。从中得知,当地村民的收入来源大致有三部分:织布,养牲畜,种茶叶和水稻。但是由于身处大山,交通不便,信息不畅,农业生产的工具和技术都不发达,导致生产效率低下,农产品质量不高、价格很低,所以整个家庭的年收入只有几千元。加之旅游业的开发才刚刚开始,景区宣传不到位,名气也不大,来这里旅游的人非常非常少。这样,旅游业几乎没有为他们带来丝毫的收入。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当地人依然保留着原始与淳朴气息。站在游客的角度,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但对于贫困交加的当地人而言,却也是一种不公与悲哀。
六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不知不觉天黑了。直到肖大哥打着手电筒过来找我们去吃晚饭,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跟在肖大哥身后走夜路去他家。
晚上,整个村寨没有灯光,头顶是皎洁明亮的月光,夹杂着稀疏的星光。月亮和星星发出的幽蓝色光亮笼罩村庄,规模宏大的茅草屋上面薄雾升腾,没有汽车的喧嚣,甚至没有狗吠,也鲜有人声。远处山头的黑色轮廓隐约看见,这情景让人倍感凄凉。
没走多远就到了肖大哥家里,房屋结构和屋内布局与之前杨大叔家里都很相似。我们围坐在屋中央的火炉边吃饭,只有一个钨丝灯泡发出昏黄黯淡的光亮,肖大哥读小学的儿子正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他的妻子看见我们进屋,整理好饭菜就出去了。起初我们不明白其中缘由,还连忙招呼她过来一起坐着吃饭,她连连摆手,说你们先吃。后来听肖大哥说,但凡有客人来吃饭都是这样的,为了对客人以示尊重,女人是不被允许上桌面的,只有等客人走后才可以进屋吃饭。肖大哥解释说,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他们佤族都这样,整个村寨都这样,习俗如此,从小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要想做突出的那一个,会被周围的人所唾弃。
看来,这里依然保留有很多年前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不过,但凡你对佤族对于翁丁有一点了解,这也不足为奇。毕竟,翁丁佤寨是中国最后一个从原始社会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群居原始部落。一些古老的文化习俗和生活习惯,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洗礼,依旧保持不变,在这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吃饭期间又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总共只有三盘菜,一个腊肉炒白菜,一碗白菜汤,还有一小碗以前我们从未见过的野菜,分量也不多,肖大哥和他的儿子再加上我们五个年轻人,一共七个人吃三盘菜,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但稻米是他们自家生产的,于是煮了两大锅米饭,肖大哥为我们每人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甚为热情,结果没吃多久菜就吃完了,而碗里的米饭还有一大半,当地的风俗习惯是,但凡家里来客人,不论条件好坏,都必须倾尽全力热情招待,而且,凡是主人为客人倒酒盛饭,客人一概不能拒绝,否则就是对主人不满或者不尊敬。
吃饭期间,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肖大哥一个劲儿为我们夹白菜夹肉,自己却只吃那个味道并不怎么好的野菜。菜吃完了他还满怀愧疚地说亏待我们了,只能将就着菜汤把米饭吃完,让你们受委屈了,真不好意思。其实,倘若在别的地方或者饭局吃饭,听见这样的客套话,听听就过了,不会搁心里去计较什么。可是,这样的话从翁丁寨里家境贫寒的肖大哥嘴里说出来时,心里什么地方竟然被深深抽打了一下,我哽咽了。最后,我们几个人都狠狠低着头吃完了大半碗白米饭,昏暗的灯光下,低头吃饭,闷不做声,这样,肖大哥就不会看见我们吃饭时滴落在碗里滚烫的泪水。
吃完饭,我们五个人相互使了一个眼色,从兜里掏出一些钱给肖大哥。他愣住了,连忙摆手,呆呆地面带怒色看着我们,他说:我要是为了你们的钱而叫你们来家里吃饭,那我还是人吗;再说了,还没有把你们招待好,这事要是传出去,村里人还不知道该怎么笑话我呢。说完,硬是捏着我们的手,把钱装回我们口袋。
这一阵尴尬过后,又继续坐着聊天。听肖大哥讲佤族的前世今生、当地人的生活状况以及近些年来的细微变化。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其实我们吃完饭就根本没有任何心思再听他讲故事了,因为他的妻子还坐在外面的门槛上,等着我们这群“客人”的离去,然后回屋收拾碗筷,才能吃晚饭。
我们想尽快离开,去外面随便找个地方搭帐篷睡觉,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打断他。真的,那一刻,我心里满溢着的负罪感,潮水般汹涌澎湃地敲打着少不更事的年轻的心灵。
最后,我们想了一个还算完备的“撤退计划”:多多和小萌借故出去上厕所,绕道去村里唯一的小卖部,买了两大袋零食回来送给肖大哥的儿子,然后说他家自产的茶叶特别好喝,我们想买一些回去作为礼物送给朋友,就买了几斤茶叶带走了。
没想到后来在搭帐篷睡觉之时又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我们原本把帐篷搭在一片大块的空地上,没想到帐篷还没搭好,旁边茅草屋里出来一位大叔,硬是不让我们在这里搭帐篷,因为这是他家的院子。我们正要离开,他却说,不是不让你们在我院子里搭帐篷,而是你们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却在我家院子里睡觉,我没有把你们招待好,不仅我心里过意不去,村里人也会说我闲话的。然后,他帮我们收了帐篷,拉我们进去他家阁楼,没有多余的床,就让我们把防潮垫往木地板上一铺,五个人并排在他家里面睡了一夜。
本来就不想再麻烦别人,结果又意外遇到这样的热情招待。我们面面相觑,个个都感慨不已。于是当夜决定,明天一定要起个早床,看看寨子里安静的日出,然后悄无声息地赶紧离开,免得再麻烦别人,太过意不去了。
到如今,我旅行了这么久,到过很多很多风景优美和民风淳朴的地方,而翁丁带给我的视觉冲击和心灵上的震撼,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够替代。
翁丁之后,我开始学会拒绝陌生人的好心帮助,因为怕麻烦到别人。后来走遍国内外很多地方,也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曾三次到云南,我却决意不再回去看看这古老村寨和善良的佤族人。并不是说有些美好的东西留在记忆里就足够了,而是,这样原始而淳朴的地方,每去一次,于人于己,都是伤害。长此以往,一种固有的宁静生活,一旦被外来人所打破,当地人定会遭受无法复原的巨大创伤。
是翁丁之行让我懂得:其实旅行,并没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我来过,我感动,我记得,然后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