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抬遗体的战士身体本来是很强壮的，但在原地站久了还是会受不了。当时很多旧俗是共通的，他们驻军前也对当地的一些风俗有过学习，知道这死人抬着只能到指定地点才能放下，这时他们虽觉得双肩如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却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小六傻站在那里任由小顾哭个没完，心想：原来王连长喜欢的女干部喜欢上了这个傻乎乎的男干部。
哭了有十来分钟，小顾这才不好意思地捂着脸，低头让道。两个战士看到前面有灯亮着，是公社一间平时存放农具的房间，现在收拾出来放着两条长板凳，板凳上放着一块烂门板。
他们走过去，将杨宏开的遗体轻轻放在门板上。潘冬生提着一桶水过来，打算给杨宏开清洗一下，但小六没同意，他要自己来。小六跑到杨宏开的房间，找出杨宏开平时最喜欢的一件毛料中山装，听杨宏开说他曾穿着这件衣服上过天安门，在人民大会堂讲过话，更是与主席、副主席握过手，应该算是件见证过杨宏开光荣与成就的衣服。小六又给杨宏开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为杨宏开解开衣服。
帮杨宏开脱掉外套后，小六边流泪边将里面的衬衣解开，但映入眼前的情景让小六惊得将手收回来，如同触电般。杨宏开的皮肤上已经布满老年斑，也很松弛，肋骨一条一条地分布在胸膛上，让人看了很心酸。
他小心地拿过油灯，想看得更仔细点。对于杨宏开的死，他心中充满疑惑，总期望能找到些什么，可惜除了让人看着难过外，他再也无法得到任何线索。
就在他检查杨宏开遗体时，潘冬生领着一个老头走过来，那人在新中国成立前是吃“死人饭”的，就是专门给死人入殓的老师傅，这个老师傅本来不想来，还是潘冬生看杨宏开死后的模样难看，出于好心，非得让他过来帮忙。
潘冬生特意将小六拉到一旁，悄悄告诉他这个老头能帮杨宏开把遗容调整得安详点。小六只是想了想就点头同意，但要求自己得在旁边看着。
老头做这行也有几十年，如果真按老传统，还真不宜有人看着。但现在时代不同，观念也变化很大，老头还想在公社里挣饭吃，可不敢得罪这些上面来的领导，自然是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潘冬生多少有旧观念作祟，完成自己对杨宏开最后一点心意后，就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小六让两个战士在屋外休息，就只剩下他和入殓的老师傅，这时他才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老头听完小六说起的死者死因，这个旧社会出身的老入殓师傅受行规影响，就有点想打退堂鼓。在他的知识里，暴毙总是不太好的事，照理应该速速退避。
老师傅是这样认为，但他却不会这样说，潘冬生可是叮嘱过的，不可以乱说话，不然到时是要出大事的。这个老头也是可怜，快六十的人，一辈子没结过婚，本来带了个孤儿做儿子，谁知他几年前又因病无钱医治死了，他听祖上说过，干这行大多都是孤苦命。其实这都是旧社会一些封建思想作祟，现如今的殡葬行业都成了热门行业。
不过老头也有不信命的时候，因为这是新社会，听说老了也有人养的不是。他可就指望着这点，所以才会在万般不情愿的情况下来了。
杨宏开的遗体此时已经略微发僵，老师傅将双手捂在遗体脸上，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双手轻轻揉动。小六站在一旁看着，然后他又转过身去，有时心理素质还真不是一时的勇气能让其提升上来的。看老师傅一时半会儿难完成，小六拿出杨宏开的笔记本想研究一下。
小六怀着重重的心事看起杨宏开的笔记，有一件事让他想不明白，杨宏开的笔记本应该是很重要的证物及线索，但严秋明为何只简单看过就还给他，真的只是出于信任？还是另有目的？
小六越想越矛盾，干脆将笔记本收好，回头看老头做事，反正对他们考古的人来说，工作性质也和这老头的差不多，主要还是和死人打交道。
说来也神奇，老杨的面部表情已经渐渐和蔼起来，又恢复成他往常的模样。小六心生感激，职业是不分贵贱的，凡是能与人方便、造福社会的就是高尚的。
小六此时一脸恭敬地垂手而立，看着老头不断调整杨宏开的面部肌肉，使得杨宏开能保留住在人间的最后尊严。
“好了……”老头没注意到小六恭敬的模样，他这几年已经习惯了听人使唤，所以说出话来时还带着局促和随时听从安排的卑微态度。
“非常谢谢您，谢谢您帮一位受人尊敬的老人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最后的路程！”说完，小六跪下来，给这个平时看到大队会计都大气也不敢喘的老人庄严地磕了个头。这时不需要任何言语，只是这么一个最简单的方式，却让这个老人明白自己也许将孤苦一生，但他做的事却能留福泽于人心！
老人双手有些发抖，想去扶起小六，但又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
小六磕完头，站起来想拿点什么送给老人，却又一时找不着合适的，最后摸到上衣口袋里的钢笔，这还是他进研究所后用领到的第一次工资买的笔，他想也没想就要送给这个老人。
也许在别人看来，小六的行为过于激动和冲动，但在小六心中，却觉得自己所做的如此的微不足道，这位老人让一个遗憾变成完满，又岂是一支钢笔所能报答的？
老人这一生不知为多少死者整理过遗容，但今天他才感受到作为一个人存在的价值，他满足了。本不想收下这支笔的，但看着小六眼中充沛的情感，他也感动了，颤颤巍巍地将笔收好，走出这间暂时充作灵堂的房间。
此时杨宏开教授躺在门板上，穿着他最喜欢的毛料中山装，面容安详。小六跪下来行孝子礼，这已不知是他今晚第几次跪下，但心情却多了几重变化。
潘冬生领着小顾还有几个考古队的工作人员一起过来，严秋明也来了，还有那个神秘的老头，他们的心情同样沉重。杨宏开是个让人尊重的学者，现在他走了，来祭拜一下表达心中的感伤还是应该的。
小六在一旁如孝子般，给所有人回礼。杨宏开一生没结过婚，也没听他说起过自己的感情生活，只知道他这些年潜心研究各类古文物，他有自己的理想，总想在学术上留下伟大的篇章。现在小六把自己当成杨宏开的儿子，以弥补杨宏开另一种缺憾，这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人说要他怎样，而是他自己自愿这样做。
小六的行为让所有人感动，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杨宏开的遗产也不可能给小六，再说杨宏开留下最为丰硕的财富不是金钱，而是知识。小六于这中间事实上是得不到任何物质好处的，可他还是这样做了，在这一刻他把自己当成杨宏开的儿子，让这位受人尊敬的老人能走得少点遗憾。十五、冰山一角
简单的悼念仪式进行完，严秋明和潘冬生一起商量，从社员家里买副寿材，好好安葬杨宏开。拍往北京的电报也有了回信，研究所会拨钱过来，杨宏开还有几个亲属，到时还会有些善后事宜。
第二天喝下碗米粥后，小六那颗近乎冰冷的心才感觉温暖点。他找到严秋明，提出想多了解些内情，他知道杨宏开的死百分百与这座道教古墓有关。
严秋明没立刻答应他，就算是杨宏开，他们也是有所隐瞒的，这是必要的，要知道整件事关系重大。
“小六，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将教授未竟的事做完，这才是对教授最好的回报。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这不是能牵涉私人感情的事，组织上自会有安排，如果到了需要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严秋明很严肃地说。他不希望小六还存着这方面的幻想，组织上是最不喜欢这类性格的人的，他们需要行事稳重的人。
小六一路低着头走出严秋明的房间，山上的工作人员已经在继续清理墓葬，他向山上走去，想去找小顾，很多事需要向她求证。
上山的路很安静，小六大步走着，他将悲伤放在心底，他相信事情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老天会给杨宏开一个交代的。
墓葬附近站岗的战士看到小六过来，没有询问，让出路来。现在是小顾临时在指挥，她的方式显然不同，她直接让人将墓室一面拆除，而没有去碰里面的真文册页。看到小六走来的神情，知道他终于振作起来，小顾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小六根本就没留意到小顾的这个表情，他正要找她问事，也就直接走了过来，还使眼色给她，意思是找个地方说几句话。
小顾自然明白，但是这里四处都是人，再说他们男女有别，就这样躲起来说话别人会怎么看？教授才刚刚亡故，如果他们两人就这样相处终归是不太好的。
“于同志，你来得正好，我想让他们将墓室拆开，这样更方便发掘。”小顾大声地说。
小六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傻到家了，他实在太想找出真相，完全忘了周遭的情况。
看到小六愣在原地，小顾想到他的憨实，知道他不懂得转过弯来，心里那个急啊，真有上去骂他几句的冲动。她不自觉地抓紧衣角，想使眼神都不行。
“哦，拆了好，拆了好。”小六终于还是想起应该说点什么。
“呵呵，这个女娃有意思。”
小六转过身，正好看到那个老头慢慢悠悠走过来，这次他脸上有几分浅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