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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杨婶出走了(三)

杨婶就这样走了。她给我们出了一道谜语,叫我们去猜。猜来猜去,人们最终形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她的淫乐,只有我,认为她是为了爱情。也许这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说法不同而已,尤其对于杨婶这样的良家妇女,爱情和身体之间的关系,她未必真的就搞清楚了。她没有经过训练。她没有千锤百炼过。

男女这条河,不是谁想趟就能趟的,除却小佟那样的天才,否则的话,最好还是要做点童子功,从十几岁“情窦初开”开始,尝试着学点技术本领,以防将来万一。遗憾的是,杨婶没有,她在这方面的经历堪称一张白纸。大概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她就遇上了杨站长,似乎除了结婚,他们之间再也没别的事可做了。她再也不会想到,大半辈子过去了,她会遇上一个年轻人。这是怎样的一个年轻人啊,她愿意为他抛夫别子,为她家破人亡也在所不惜!

我不知道这其中出了什么问题,除了激情,大概没有别的可以解释了。

我猜想,她是真的离不开他了,身体的,感情的。她常常会为他揪心,跟他哭闹,他就是她的命啊。我难以想像他们是怎么恋爱的,杨婶也会耍耍小性子吗?嘟一下嘴,或是撒一下娇?老天爷,这都是年轻人玩的伎俩啊,当然对于正在热恋中的杨婶,我们也不能求全责备。不过,她做这一切是晚了些,挺惨的。

我听人说,人生里做一切事都得赶早,否则就不像了。

我还听人说,人生也是遵循一个“能量守衡”的。李叔同在经过一番大荒唐之后,突然出家做了和尚;杨婶从一个良家妇女脱胎换骨变成一个“荡妇”……现在看来,皆可以成为这个命题的例证。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该怎样来评述杨婶。她毁了一个家庭,然而这其中经过了怎样的一个过程,我们却全然不知。我只是看到了一个女人,她沉沉地睡了几十年,几十年间她所做的一切,结婚生子,养花弄草……都可以视作是她的一场梦游。杨婶的悲剧就在于,有一天她竟然能从这梦游里醒了过来!是啊,谁会想到这一点呢?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在梦游,我们中的许多人,是可以一直昏睡不醒的,因为我们没有遇上那个可以唤醒我们的人。这是多大的幸运啊。

也许呢,我们遇到过那个人,可是错过了,那是在我们年轻的时候。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被人骗过,然后呢,偶尔也学会去骗骗人……这都是代价,使得我们在往后更漫长的岁月里,知道什么是我们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在往后更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大抵还是要去爱的,从头学起,咬牙切齿,非常非常吃力,这是一定的。随着阅历渐长,我们便慢慢知道,爱不是铁板钉钉的事,它其实是似是而非、面目模糊的。它需要控制,怎样在其间找到某种平衡,这是能力。

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们还会晓得,爱不是激情,而是一种广大无边的温情;它甚至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也无关男女。它就是你一个人的事,推己及人、及物、及世间一切有形无形的事物;它是享乐,然而更是受苦;你只要去爱,就必要学会忍耐,忍耐到极限。

若能做到这一点,人就自由了。

爱是什么呢?爱就是追求自由、获得解放的过程啊。

而这一切,杨婶怎么会知晓呢?她还没有在人生的风浪尖上摔过跟头,就仓促地跟人私奔了。在她的身后,是一个家庭的荒凉倒下,杨婶从其中站起来,她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使得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能清晰地看见她,她的音容笑貌,她的淡泊从容;看见那些曾与她同在的光阴,秩序,生活……看到这一切的一切——如果说是幸福——它怎样把她笼罩其中,紧紧地包裹她;她感到窒息吗?她觉得难以忍受吗?她轻轻地吁了口气,她是要反抗吗?

杨站长一家,是在三天之后才确定杨婶出走这个事实。孩子们在母亲出走的第二天都回家了。他们在一起商量对策。起先,他们以为母亲是被拐卖了,或者迷路了,便向院子里的人打听着。消息就是这样传出去的。

他们寻找母亲的蛛丝马迹,虽然疑惑着,也还是相信了。这种事情,瞒得过外人,瞒不过丈夫的。杨站长也略微记得,在那天晚上,他听见了卡车的鸣声,有节奏地响了几下。杨婶出去了,又回来了。第二天就失踪了。

他还能记得,她的种种反常行为。有一天下午,家里的床单乱了。

有一天夜里,她抱住他哭了。

孩子们沉默了。他们觉得难堪和羞耻。他们的母亲……都五十了。

一个星期之后,杨婶仍没有回来。一家人相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儿子就说:“不准去找她,就当她死了,我们没有这个母亲。”

三女儿说:“她回来了,我们也不认她,赶她出去。”

杨站长老了,一个星期之内,他老了十年。他的头发全白了。原本不爱说话,现在更加沉默了。他召集孩子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正式宣告这个家庭的解体。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他说:“这个家算是散了。”

大女儿扑到父亲的脚边,一个劲地摇着他的身体,哭道:“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呀?”

后来,微湖闸的人都说,杨站长太惨了,他在蒙羞。若是早个十年,杨站长是能扛过去的,现在他老了,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杨婶早干什么去了呢?她选择这个时候出走,是直取杨站长的命喉,她是要他的命啊。

孩子们把母亲恨得牙痒痒的,因为父亲不久就病了,他患了癌症,住了半年的医院。又隔了几个月,他死在大女儿的婚床上。

一家人迅速地分崩离析了。大女儿迫于情势结了婚,也不知道她幸福吗?她还会相信幸福吗?她能相信那种白头偕老的婚姻吗?庸常的日子一天天地过下来,她能理解她母亲当年的选择吗?她的弟弟也不知是否考上大学了?他早该结婚了吧,他过得还好吗?很多年后,他母亲的阴影还会影响他吗?他也许忘了。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睡不着,坐在床头抽烟。在那一瞬间里,他的心思是否会在某件事上停留片刻?他感到害怕吗?——他不愿意回忆?

他该怎样评价他的母亲?从一个男人的角度,他怎样回忆在少年时期,发生在家里的一桩丑事?他感到燥热吗?他怎样对他的孩子说:“你的祖母……”也许他会说,“你没有祖母。她很多年前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杨婶……她还活着吗?近二十年过去了,她也有七十岁了吗?她和那个青年会结婚吗?他们有了儿子?她是把儿子当作孙子来哄的,老年得子,她大约也会疼得欢喜。

她过得还好吗?穷是穷了些。冲动过去了,她又回到日常生活里去了吧。这个日常和那个日常有什么不同吗?也不过是缝补浆洗,人伦道德……转了一个圈,到最后,她大概也觉得她当初的选择是没有价值的吧?

她能想起在微湖闸的岁月里,她家里的那盆万年青?满院子的葡萄叶,在阳光下滴下了影子。她常出去串门,手里结着毛线活。那时候,她很年轻,体态也轻盈。她是个体面的站长夫人呢!

她能想起自己的丈夫吗?她的四个冰雪聪明的孩子……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她想他们呵!有一次,她找到儿子的学校(他当时已经念高三了),他拒绝见她。他跟传话的老师说,他没有母亲,他母亲很多年就死了。

她哭了,躲在树丛里看他,他长高了,是个青年了。他很像他父亲,挺拨整齐,很有样子。她想着,再过些年,怕也有很多姑娘喜欢他吧?

她也回过微湖闸,偷偷回去的,并没惊动很多人,只是看望了一些老朋友,比如我奶奶。她又哭了一场,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很窘然。我奶奶安慰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也很窘然。总之,那次见面很无趣,她也后悔的。

她去家里看了一眼,院子已经荒废了,没有人烟气。原来的小花圃长满了野草,她伸手拨了几下,也懒得动了。她对我奶奶说:“该有人住的,要不太可惜了。”她唏嘘了好一阵子。

后来她就走了,也不知去哪儿了。对于她的去向,她总是不说。

关于那个青年,她也不置一词。也许他们早就分开了,这种露水姻缘,很难说的。我奶奶总相信,是那个青年抛弃了她。她说:“杨婶过得不好,这才几年,她就老了。她穿衣也没有从前那样讲究了。很凄凉的。为了生计,她大概又跟上别的男人了吧?”

我说:“杨婶还是怀念微湖闸的。”

我奶奶说:“是呀。正因为过得不好,她才会怀念的。”

我有点难过。我想起了杨婶,那个从日常里出走的女人……她背弃了从前的一切,她形单影只,她的身后是没有背景的。她走在异乡的街道上,老妻少夫,大约要背负很大的世俗压力吧?她勇敢极了,也从不后悔。她忍受贫困和不幸,一切屈辱。

一个女人,再怎么着,她希望她的付出是有回报的,可是再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仓促地老了,欲望也消失了。她背着行囊,跟着一个个男人云游四方,最终也没能安定下来。

她大约变泼辣了。在她老年生涯的某一天,——假如她能等来那一天的话。她坐在屋子门口晒太阳,很多人从她面前走过了。人们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安宁、昏沉的老太太,她曾有过怎样的一生。在她人到中年的某一天,她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从此,她平淡的一生裂了口子,再也没有弥合过。

她从日常生活里逃离出来,辗转起伏,最终又回到日常生活里去。她操劳,肥胖,臃肿。侍候男人的日常起居,必须算计着花钱。为一点小事斗嘴,有很多不愉快。有一种时候,她在屋檐底下坐着,抽空想为自己织件毛衣,她把毛线绕在自己的小手指上,一针一线的,很缓慢……再没想到会是这样子的,一切邋遢之极。

我奶奶对杨婶仍不肯原谅,她觉得她欺骗了她。她说:“不管怎样,她不该瞒我。她在我面前温言软语,她骗了我几十年。”

她又说:“女人犯错误总是有的,可是她不应该把孩子给抛弃了,那是她的亲生骨肉呵,她怎么忍心?”

她继而慨叹世态炎凉,做一个贤良女人,组建家庭的重要性。她说,不要骚包,女人骚包会有报应的。一切都要平静,坦荡,忍耐。这样才会有好果子吃。

杨婶走了以后,我奶奶更加孤独了。她晚年,虽然家里有亲朋走动,她也照样客气而热情,可是我想,她有提防心了。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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