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
薄暮临征马,失道北山阿。
——北周·王褒
雪,一****的重了。
茫茫的北国大陆上,冰封的千里黄河,蜿蜒东去,在浩瀚土地上,显出一种博大和凝固的力;而那阴山,宛如一只用整个雪山雕塑的上古神兽,千年不变的守护着洪荒。
一切的生命似乎都在安眠,一切的力在地下累积,平日往来的商贾多半不见踪影,牧民们也几乎终日守在帐篷里,默默期待春季的来临。除了摩天崖,山和水仿佛都在安息。
而摩天崖上,却总是澎湃着勇武和欢笑。即使只是闭门练功,也能感觉得到这个组织的成长和壮大。
向燕云的一曲《落日》,已吹得颇为熟稔。
她抚着笛,回身,微笑,难得的一脸轻快。四人短暂相聚的月余,喝酒练功,好不畅快。那虬髯客死活不肯说出本名,只知道他从极远的海上来到中原,取姓为张,自称张大胡子,咄苾等三人都远比他年轻,俱都尊一声“大哥”,闲暇之时,听他说说海外的掌故见闻,谈论些中原的豪杰人士,也却是人生一大快事。比起虬髯客,李靖肯说的,更少了些,只是这四人之中,只有他文武双全,每每谈些琴棋诗画,三人便一起夸赞不已。
向燕云喜欢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胡说,但若问及她时,却总借故岔开,眉眼里有着绝决入鬓的仇恨和忧伤。
“大哥,顺着黄河,是不是一直可以走到大海?”向燕云问。
“是的。”几个人都忍了笑,知道这女儿家每每提及海,就痴痴地想个不停。
向燕云托着下巴,看上去完全是一副娇憨少女的神态:“咄苾,李靖,你们见过海么?”
“见过。”李靖老老实实回答,咄苾却忍不住偷笑。
“我想去看看海……爹爹说过,那比大漠还更广阔些,不知是什么样子。”
“哦……”李靖沉吟,“其实都是一眼望不到边,‘更广阔’倒也无从说起……”
咄苾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李靖你别和她扯了,我保管她自己去过一次就再也不提,嘿嘿,海边有什么了不起?依我看,倒是比咱们这儿更穷苦些,当真我突厥铁骑南下,连逃生的地方也没有。”
向燕云举手在咄苾头上敲了一下,摇头道:“你胡说什么,我只是想,人死了,丢在海里,顺着浪飘开,再不回来,多好。”
咄苾和李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在不明白好在哪里。
只有虬髯客,重重地叹了口气,宛如怜惜。
四个人一时无语,房里顿时一片安静,门口正要通报的弟子吓了一跳,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这才俯身报道:“启禀盟主,有个小男孩冻僵在山脚下面,被咱们兄弟拣了回来,一弄醒就叫唤个不停……说是,要见咄苾特勤。”
李靖嘿然:“咄苾,你不是哪里欠下的桃花债吧!”
咄苾的脸居然有些微红,怒道:“李靖你再胡说,我不客气了!”
向燕云哈哈笑了,站起身,拍了拍咄苾的肩膀:“好了好了,我去看看,特勤殿下的贵客,风云盟不敢怠慢。”
说罢,随着那弟子走出门去,虬髯客和李靖掌不住,已经抚掌笑倒,李靖指着咄苾已经通红的脸:“大哥……你看,你看!这特勤殿下居然还会脸红。”
虬髯客故作神秘:“有些时候,不管什么人,脸都会红的。”
咄苾再也坐不住,拂袖而起,向正厅走去……
风云盟的正厅在摩天崖北峰之侧,和后堂之间,有天然的山峰小径阻隔,一到冬日山风料峭刺骨,若非学武之人,只怕举步维艰。
巨大白石与未加修饰的原木极奢侈地霸占峰巅,大厅空阔地几乎可以跑马,两侧的兵器架一溜摆开,莫名萧杀。向燕云举目一望,神农旗两名弟子极恭敬地俯身守在门口,角落里蹲坐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子,长得很是平常,微卷的乱发披在肩头,脏兮兮的面孔,只有一双眼睛黑漆漆的亮,一见向燕云立即跳了起来,身上的皮袍当即落下,险些绊了自己一跤。
向燕云大步流星走了过去,伸手摸摸那孩子的脑门:“小家伙,什么事儿,说吧!”
那孩子却被炭火烧到似的躲向一边:“谁跟你个汉人小丫头说话!不许摸我的头!”
“汉人……小丫头?”紧随其后的咄苾终于放声大笑,刚才的揶揄总算换了个对象,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向燕云苦笑的脸色,“朵尔丹娜,瞧瞧,你这草原上的白鹰,也有被人瞧不起的一天哪!”
小男孩一下子惊呆了,张大了嘴死死盯着眼前的“小丫头”,只见她回头嘻笑道:“行了咄苾,你的人你自己解决,来找你的,果然没有一个好人,物以类聚!”
小男孩这下子不是惊呆,浑身立即颤抖了起来,忽然扑到咄苾脚下,跪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就是……你就是……”他先是仰头看着咄苾,又忍不住看看向燕云。
“我就是咄苾。”咄苾一手拉起他来:“什么事?”
“特勤!”那男孩忽然哭了出来,小小的肩膀抽搐着,“你救救阿加拖力,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错!他一心效忠殿下……”
咄苾不解:“阿加拖力是什么人?”
“你……不是认识他的么?”小男孩吃吃道:“还送过他一把刀……阿加拖力是巴林于尔根的百夫长……啊,您不记得?”
看着他满眼的渴望,咄苾不忍地点了点头,马马虎虎算是承认了。
小男孩又惊喜起来:“你记起来啦?阿加拖力他被关起来了,苏达尔大人说要处死他啊!那不是他的错——”
咄苾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显然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向燕云倒是明白过来,伸手止住小男孩的诉说——“咄苾,我想我明白了,阿达里他们抓你的时候,好像本来是想要突袭你的领地,当时我属下弟子正好在场,据他的回报,巴林于尔根百人骑兵队全军覆没,只有百夫长阿加拖力逃出去报信。当时的情形是以一对十,阿加拖力落败,也在情理之中。”
“哦,原来是百人的骑兵队呵。”咄苾扬了扬眉,那小男孩却立即愤愤起来——那样的厮杀和血斗,在眼前这个人心中,竟然轻飘飘不占一点分量么?
向燕云却听出了咄苾话中隐隐的怒意,“咄苾,苏达尔应该是觉得事情过去了,不想再给你找麻烦,才——”
“笑话!”咄苾重重哼了一声:“当真有麻烦,他还能担得起来不成?大哥他,嘿嘿,下手好狠哪……”他立即觉察到语气的不妥,抬起头,看着朵尔丹娜,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满是无奈,如同自己一样。
“朵尔丹娜……我……”咄苾想说“我要走了”,但总是张不开口。
“去吧。”向燕云笑笑:“咄苾,你该回你的世界了,我也一样。”能拥有这短短的闲暇和恣意,对他们,都是再珍贵不过的事情吧。
“朵尔丹娜……”
“我有我要做的,事情。”向燕云眼光清澈,毫不回避咄苾火辣辣的目光——那样呼之欲出的表白,却如同石刀砍在冰块上,激不起一丝火花。
咄苾叹了口气,接着适才的呼唤:“你长大了,不过还要再长大一点,保重。”
小男孩拍手跳了起来:“特勤您是说——”
“我们去救阿加拖力,小家伙。”咄苾一笑,脸上依旧是飞扬到不可一世的神色,“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拉姆斯汉尔格!”小男孩用力咬准发音,骄傲地报出名字,“殿下,您要记住我,我将来也是你的百夫长!”
“走吧,拉姆斯汉尔格百夫长!”咄苾不再看向燕云,说走就走,一手扯起卷发的男孩,向厅外大步迈去。
“咄苾!”向燕云轻轻唤了一声:“你……不收拾一下?”
“等我回来吧”,咄苾侧过半个脸,鼻梁挺直,轮廓刀锋般俊朗,似乎在斟酌着用语,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朵尔丹娜,小心些身边的人。”
“是了……终归到了提防的时候。”向燕云轻声叹道。沙归沙,土归土,他们……终究是要回到血火纷飞的世界里去啊。
向燕云不知咄苾究竟觉察到了什么,但是他确实带着拉姆斯汉尔格匆匆离开了摩天崖,甚至没有和李靖他们打一声招呼。
咄苾走了,本来就略显寂寥的摩天崖顿时安静了许多,通宵狂饮高歌的日子,似乎也一去不复返。
这大雪封山的季节,李靖无以解忧,便重温着那些热血沸腾的故事,卫青,霍去病,李广……那些卫国辟疆而名留青史的上古名将,早在儿时便成为了他的楷模。而那个沉默的小女孩,就成了他唯一的听众——李靖似乎忘记了,这女孩的血管里还流淌着一半“胡人”的血液。
有人在说光荣和梦想,有人在思索沉沦与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