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泉宫殿锁烟霞,
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
锦帆应是到天涯。
——唐·李商隐
隋文帝仁寿元年。
仲春。
有隋一朝,建都大兴城(即后来的长安,如今的西安),号之为“西京”。
杨素正斜据在一张软榻上,神色极是凝重,案头文牍累积如山,他却没有心思一看。堆积了几个月的繁文俗务,都是什么“武功县急报,唐国公李渊携世子李世民入京”一类,令人望之生厌。
“李世民?济世安民?嘿嘿,这年头还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乱起名字!”杨素不无恶毒的讽刺,“咱们大隋朝出了这么一位皇子,想要济世安民,做梦罢!”
二皇子杨广工于心计,逐渐取得圣上的信任,玩弄太子于股掌之间。他气焰日盛,只怕不出好几年便要君临天下。而他——杨素,这当朝首辅,届时的两朝元老,应该如何守住如今的基业?
正想到杨广,便有下人来报,二殿下来见。
杨素一惊,连忙整顿衣冠,迎将出去,吩咐下人整理桌筵,歌舞伺候。
杨广——一个被无数人叹息过的名字。
如今杨广正坐在一张青玉的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托着一杯在陈后主的寝宫中窖藏多年的美酒。
良久,杨广才略抬起眼睛,把玩着酒杯,轻声道:“太师,你可记得十年之前,我们在江都飞花阁把酒畅论天下绝色那日,太师以三个江南女子斗得我无地自容?”
杨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陪笑道:“记得,记得,那时殿下还是少年,如今……咳,殿下依旧青春正盛,臣已经老朽不堪了。”
杨广抚掌大笑:“太师哪里说话!太师是我大隋开国重臣,文兼武备,慧眼无双。这一回我总算带了七个人来,要再与太师比试比试。”
他不待杨素答话,轻轻击掌,门外鱼贯走入七个绝色的女子来。
第一个斜梳双鬟,肤若凝脂,长身玉立,清雅无双。
第二个柳眉杏眼,流盼生情,倾城倾国,姿容绝代。
第三个紫衣玉带,怀抱琵琶,无风自举,几欲凌波。
第四个青衫飘扬,手按玉笛,江南西子,丽质天成。
第五个华服锦袍,宝钗玉钿,雍容华贵,凤仪宫中。
第六个红绫彩织,耀人眼目,风情万种,柔媚消魂。
第七个胡服夷饰,赤足而前,款摆生姿,仪态万方。
这七个人一走进来,大厅里歌儿舞女顿时黯然失色。须知杨广穷七年之力,才暗地搜集了这七个天南海北的佳丽,任哪一个都是颠倒众生的角色,且各自身怀绝艺,通宵诗书。杨广爱若性命,自以为享尽人间极乐,今日若非为了一吐当年斗败的恶气,也不会将七人一起唤出。
杨广得意道:“这七个女人,可以说占尽了天下风光,太师!太师!这一回你可输了罢!”他举杯道:“给太师开开眼界。”
那梳双鬟的女子与柳眉女子走了上来,一左一右拥住杨广,一个执壶斟酒,一个轻轻揉捏起他的肩背。
当下,琵琶与玉笛丝竹齐奏,那红绫女子与胡姬对了个眼色,踏节起舞。宫妆女子和声唱道: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胜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此歌在当时极是著名,正是前朝陈后主的一曲《玉树后庭花》。
七名女子,各有来历。抚琵琶的,是西域第一琵琶圣手的独传弟子龙丹;吹笛子的,是江都城里花魁才女林清商。
两个美人儿,梳双鬟的小字莫愁,名动洛阳;另一个是岭南有“千山明珠”之称的丝丝。两个舞女,身披红绫彩带的,是前朝一遗老的侍妾风绯,被杨广恃武力夺来;胡姬少女却是大宛进贡的奇宝阿塔儿。至于那个宫妆艳妇,是杨广新纳的宠妃顾双成。
龙丹与林清商一向互不相服,各自出力。那场上丝竹互致缠绵,飞彩流红,着实当得上“开开眼界”四个字。
杨广狂笑道:“杨太师,你府中若找得出一个人与她们随便哪一个比试比试,孤王的江山与你共之。”
杨素闻言,脸色不禁变了,要知道杨广自恃身份,不吐戏言,今日斗美却是大好良机。
他略一思索,还是轻轻击打桌面道:“老臣不敢!”
杨广起身冷笑道:“杨素杨太师,你认输便是,什么敢不敢的!我不怕告诉你,你在这大兴城里实在是扎眼,既然自认臣子,以后……就要守着臣子的规矩。不然的话,哼哼!”
他话里藏刀,今天哪里是斗什么美?分明是借题发挥,杀一杀杨素的威风。
府中的侍卫们脸色齐变,平日里恃宠而娇的几个歌女舞姬面上也有了不平的忿忿。
杨素缓缓端起面前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心里似乎在激烈的挣扎踌躇。忽然,他轻声说了两个字:
“红拂。”
玉楼金堂,一片释然。
门外,传来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这叹息的声音虽轻,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好象藏了许多的无奈,许多的辛酸,只是轻轻一叹,让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一凉。
连阅人无数的杨广,也不禁为之变色,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
一缕凄清销魂的笛音传了进来。
林清商的玉笛“创”的摔了个粉碎,惊呼道:“《哀郢》!”
失传千年的古曲《哀郢》,重现人间。
其实她们并不知道,这支曲子,世上已有两个人奏过。
只是同一阕《哀郢》,李靖吹来有万马临城之威,向燕云奏来有大漠落日之壮,而到了门外人的口中,是蓦然回首的满腹悲凉。
笛音凄怆宛转,一似远古洪荒的呼唤,直令人想起前世来。
那一刻,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想起了些什么,那些藏在心中最柔软的角落的,又甜蜜,又辛酸的往事——是繁华绮丽的南朝?是子衾青青的旧事,抑或是,王霸雄图终归尘土的悲哀?
别人也倒罢了,林清商七岁抚笛,音律之妙,罕有其匹。这曲《哀郢》一起,生生勾起她无数前尘往事,似水流年,玉桥明月,竞相涌上心头,两行清泪“扑朔朔”落了下来。
此时笛声一变,转而直上,如鹰啸长空,而长空寂寥。笛音勾魂摄魄,月冷寒夜,红尘如水,决计不堪回首。
林清商孤高一世,一向目下无尘。眼见青春过半,却未曾遇上一个知心的人。现如今,隋宫苦冷,侯门如海,一身绝艺,满腹诗才也只能供人玩弄。一念及此,她恸从中来,竟一口鲜血喷出,桃花委地。
《哀郢》三变,只不过变了一变,眼见笛声再变,这一代佳人便要立毙于斯。
帐外之人似乎有所察觉,笛音为之一缓,如挚友安抚,愈来愈低,愈来愈慢,终于渐入空远。笛声一停,又是幽幽的一叹。
林清商血泪交织,落在衣襟上,染得一片触目殷红。
那六个女子这才反应过来,惊觉自己也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妆容一片狼藉。
杨广也不能自持,右手已经不知不觉地伸了出去。
只见素腕一探,珠帘响处,转过个淡淡的人儿。
她一身素衣,并无什么环饰,眉宇间丝毫不沾人间烟火气,若广寒婵娟乍现尘世。
那女子姿容也不是绝世,却带着不可逼视的恬淡。
她盈盈一拜:“参见殿下!”
杨广喃喃道:“红……红拂?”
乱世风云一触即发,红拂正年少。
红拂,又一个令青史变成传奇的名字。
杨素佯怒道:“大胆红拂,以此不祥之音惊吓王驾千岁,你该当何罪?”
红拂再拜:“红拂放肆了,殿下恕罪,诸位姐姐休怪!”
杨素这才转怒为喜:“红拂女是我家中侍妓,丝竹歌舞倒也粗通——红拂,还不向诸位夫人讨教一二?”
红拂螓首一低,一双剪瞳明眸微微一转,便移步到龙胆身边,笑道:“姊姊圣手,琵琶可否借我一用?”
龙丹一愣,只觉得她笑容可亲,令人无法抗拒,将手中琵琶递了过去。
红拂接过,也不调弦,信手一拨,曼声唱道:
“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
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
据鞍独怀古,慷慨感良臣。
历览多旧迹,风日惨愁人。
荒塞空千里,孤城绝四邻。
树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
交河明月夜,阴山苦雾辰。
雁飞难入汉,水流西咽秦。
风霜久行役,河朔倍艰辛。
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
杨素捋须而笑,红拂唱的正是他的得意之作《出塞》。金戈铁马之气交迸于樱唇玉齿,激将杀伐之威传吐于莺语燕啭,红拂动声音不是很大,也不见太多变化,却是振聋发聩,硬生生将适才《后庭花》的铅华脂粉一扫而净。
“殿下……”顾双成面色苍白,偷偷看着杨广。
杨素双目微闭,似乎还沉浸在绕梁的余音中。他胜券在握,斜睨杨广:“殿下,红拂是我府中一名舞姬,弹唱吹奏嘛,只不过是外门小技,殿下见笑了。”
杨广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恨声道:“走!”
他大步走出,一双眼睛还兀自狠狠在红拂脸上剜了一剜。七名女子跟随走出,心情各异,道道目光从红拂脸上带过,有嫉妒,也有羡慕,甚至还有不平——如此的女子,怎么也沦落了风尘?
待到杨素送客转回,终于大笑道:“红拂啊红拂,你可看到杨广那小子的馋相?将来的大隋天下,只怕有定你的一份了。”
红拂只是一笑,行礼,飘飘离开了大堂。
各府各县都有美女,而且天下美人各不相同,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但要说到绝世佳人,往往百十年才出一个。
仅仅是那一个个名字,就往往能令人产生无尽的遐想,在历史的沧桑中添加一抹飞扬的胭脂红。
无论怎么算,红拂都是其中的一个。
红拂端坐在镜边,打散了云鬓。
镜中的人儿,似是灵河水边的倒影,清丽宛如天人。
她紧紧蹙着眉头——又是一场无聊的争斗!
一群女人赌美争胜,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不错,她胜了,但是一种更深的屈辱感从心底钻了出来。或许只有那面铜镜明白,她脱俗的皮相下,藏的是如何一颗渴望高飞的心。
机会!无论什么代价,只要能摆脱这种生活,她都愿意试试。但是……不是回家,不是象爹娘一样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度此残生。
红拂的长发黑亮如漆,几可及地——她还没到为了白发而发愁的年纪,但已经可以为了终身而郁郁了。
“小姐——”使女泠泠推门而入,一脸的灿烂。在她身边放下一盏她最喜欢的“玉雪汀”。
“冷冷”,红拂回头:“怎么了?瞧你那喜气洋洋的样子。”
冷冷巧笑道:“小姐,今儿可来了位奇客。你猜怎么着?老爷那文才,平时连皇上也要让着他几分,今天居然被那人说的汗都下来了。”
红拂淡淡道:“哦?”杨素府上几乎****都有闲客来往,什么文人才子,她见得多了。
冷冷见她不信,便背起手来粗声粗气道:“天下方乱,群雄虎视待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己任,不宜踞见外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