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苾傲然道:“他们的人也不过三四十万吧!不必再等援军了,动手的话,现在就够了!传令下去,各营随时准备出战,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乱动半步!”
霍里急道:“特勤,何不快快动手?”
咄苾的眼睛遥视着极远的天外,道:“王位可以用武力夺来,人心却不能用武力征服。这一动起手来,我出兵中原的计划至少要推迟十年!霍里,我们突厥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才聚集起这么多力量,不到万一,我真不想火拼啊!再等一等,我看有没有更利落的法子。”
霍里愤愤道:“人不射鹰,鹰啄人!特勤,这太危险了!”
咄苾咬牙道:“我赌这一把!你放心,他们伤不了我……”
他忽然展颜一笑:“霍里,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不像个男人了?可是你不知道,十年前,有个汉人从突厥人手里救下我,但是他说,突厥杂种,当真徒有虚名……那时我就发誓,我会让这些汉人尝到胡虏复仇的滋味,我的刀够锋利,只是不想对着自己兄弟!”
咄苾似乎自觉多话,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便急急转身。他险些和一个人撞个满怀——一个汉人小丫环正在怯生生的望着他。
咄苾记得这是母亲陪嫁过来那个“菊娘”的女儿,叫作阿鬟的,是这里除了她母亲外唯一的汉人,很得可贺敦宠爱。
阿鬟屈膝行礼道:“娘娘请殿下到后面用膳。”
咄苾皱眉道:“什么娘娘,娘娘的,你们汉人改不了口了么?眼下是什么时候了,不去!”
阿鬟急道:“娘娘她好些年没见王子了,今儿准备了一天!”
咄苾听得心下不由一酸,随即道:“二哥去么?”
阿鬟忙嘻笑道:“这些年来,二王子一直伏侍在娘娘左右,今儿是专请三王子!”
咄苾还在犹豫,一群妇人已簇拥着母亲向这边走来。母亲的面上很有不悦之色,显然听见了他的话。只见安义公主已怒气冲冲地盯着他道:“你,连娘都信不过!”
咄苾长叹了口气,忙上前扶住母亲,软语安慰道:“孩儿不敢,孩儿随娘亲前去便是。”安义公主这才长出了口气,任由咄苾扶着,向后宫走去。一队咄苾的亲兵随后跟着。
行至宫前,安义公主摔手道:“怎么?你还要带兵来吃饭?”
咄苾一挥手,随行卫兵静静停在门外。他冲着霍里使了个眼色,霍里当下双手一推,士兵们兵分两队,团团守卫在后宫周围。
霍里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塞到咄苾手里,暗中叮嘱道:“殿下,酒下要沾唇,肉不要入口!”
咄苾看了看冷颜站在一旁的母亲,猛一咬牙,没有接那柄匕首,便大踏步走了进去。
酒席果然很是丰盛,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
咄苾扶着母亲坐下,可贺敦忽然长叹了口气,道:“咄苾,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咄苾低头不语,可贺敦接道:“是为娘的生日,也是我进宫近四十年的日子,娘给你做了你喜欢的烤鱼和茯苓栗子糕,可你……你!”
她的脸开始抽动,浑浊的泪珠顺着衣褂滑落下去,继续叹道:“我来这鬼地方四十年了!我一个快死的老太婆,只有你们兄弟两个……咄苾,你知道娘过的是什么日子么?”
咄苾见母亲落泪,忙翻身跪下,摸着母亲的膝盖道:“娘,娘,孩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怀疑到娘身上,我只是防着苏察——”
可贺敦勃然大怒,一把扫落了案上的食物,单手指着咄苾道:“你还敢说!还敢说!今儿若不是我,你就杀了你亲哥哥了是不是?咄苾,你好无情啊,你……连我一起杀了吧!”她缓缓站起,抓起一块糕点,悲凉道:“酒不沾唇,肉不入口,这便是我儿子来赴我的寿宴……好,你怕有毒是不是?我吃给你看!”
说罢,便将糕点向口中递去。
咄苾膝行几步,一把拿下,塞在口中,又横心抓起地上糕点,咬了一口,用力咀嚼。他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着母亲,颤声而含泪道:“娘……”
可贺敦一把抱住儿子,大哭起来。
咄苾轻抚母亲的后背,偷偷吐出嘴里食物的残渣,安慰道:“娘,是孩儿的错!你看,孩儿这不是吃了么?好吃!好吃!好吃!”
可贺敦慈祥地微笑道:“以后莫再手足相残了,听娘的!”
咄苾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只要二哥放过我——”
可贺敦轻叹道:“胡说!他是你哥哥怎么会害你?倒是那个阿达里,你们该齐心对付他才是。”
咄苾又不言语,以他的实力,即便一举扫灭两个兄长的势力也非难事,又哪里需要与什么人“齐心”?可贺敦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听进去,才高兴道:“你刚才胡吃一气,怕是什么也尝不出来,娘这儿有上等的茶叶,给你泡一壶,换些饭菜,慢慢吃。”
咄苾就势往母亲怀里蹭了蹭,顽皮道:“娘扔到地下我就吃地下的,只要是娘做的就是好——”
那个“吃”字还没有说完,咄苾只觉得四肢一阵剧痛,浑身的力气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随即胸口、丹田、五脏六腑一起绞痛起来,如万蚁噬身,忍无可忍,不禁哼了出来。那股奇痛随八脉运行一周天,重新又散布全身,一阵高过一阵,咄苾一头、一脸、一身现时满是冷汗,额头上的青筋蚯蚓般扭曲。
他虽然处处提防,却没有想到糕点里居然有这样的剧毒——这样的剧毒,绝不是突厥所有的。
可贺敦被吓呆了,不停摇晃儿子,唤道:“咄苾,这……好端端的怎么了?”
她一摇之下,咄苾周身骨节似被折断一般巨痛,却又抬不起手来推开她。咄苾实在痛得开不了口,便张着嘴稍微吸了口气,这口气吸进去,胸口又一阵剧痛,却总算聚起些力气,他勉强笑道:“总算,总算,总算没让你吃了那块糕……苏察,你给我滚出来!”
他满脸汗水,肌肉全在痉挛,这一笑,当真比哭还难看。
可贺敦又是害怕,又是心疼,抱着儿子哭道:“不会是苏察,不会……”
只听一声轻笑:“不是苏察,又是谁呢?”
毛毡撩处,走出来的正是苏察,他身后跟着两个汉人男子,左边一个满脸皱纹,身形却如同十岁孩童一般。咄苾盯着他,冷笑一声:“你是穆藤——太平道的穆藤!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
苏察几步走上前,一脚踢在咄苾身上,踢得他滚出老远。可贺敦尖叫一声,正待扑出,却被苏察一把扯住。那一脚放在平时也没什么,这会儿却痛得咄苾半天喘不过气来,半响才尽量控制声音道:“苏察,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你居然把太平道扯进来。”
这时门外的卫兵们已觉察出不对,一拥而入。领头的正是霍里和查贝,苏察一刀架在咄苾的脖子上,怒喝道:“放下兵器!”
咄苾冷哼道:“谁敢放下兵器?”
苏察多少又有害怕,又吼道:“放下兵器!不然我先卸了他一条胳膊!”
霍里和查贝对望一眼,打了个手势,士兵们鱼贯而出,偌大一块前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察道:“你们敢违抗我的命令?”
霍里道:“我们只服从军令!”
二人神情肃穆,与平日执行命令毫无二样。
咄苾急道:“你们两当心!”
二人一起道:“特勤放心!”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一左一右,苏察身边二人一起跃了出去,穆藤扬手打出一阵黑烟,另外一个男子却一剑斜挑,刺在查贝手腕上,生生一转,将查贝的手砍了下来。查贝实在没有想到苏察身边居然多了这样的武林高手,咬牙忍痛,死死瞪着他。
霍里大吼一声,正要扑出,眼前却是一阵眩晕,跪倒在地。
咄苾立即认出了后来出手的那人——昔年太平道的少年,也长成七尺男儿汉,正是骆寒。
苏察的卫兵们不待吩咐,一涌而上将他们绑了起来。
咄苾紧咬着牙,面上毫无表情,他千算万算,确实算漏了太平道的存在。
苏察回头喊道:“大哥,出来吧,事情办妥了。”
帷幕中的阿达里缓缓走了出来,面色阴沉的如暴雨前的乌云。他一遍遍来回踱着步,越来越是焦躁。
终于,他气急:“你在可贺敦的寝宫抓住了咄苾……全草原都知道这种不光彩的事情,你怎么交待?”
苏察一字字道:“让他招供!”
阿达里猛一顿足:“你凭什么?他是出了名的铁汉子!”
苏察也猛然起身:“没他的口供,什么人证物证也没用!”
阿达里嗤笑一声:“有本事你去吧!”
苏察冷冷一笑:“放心,我拿得到的!”
说罢,挥手吩咐:“把人给我带下去,敢走漏消息的,杀无赦!”
阿达里奇道:“你还以为有人不知道?”
苏察说,“大帐之内谁知道都没有关系,但是,不许传出大帐半步!”
阿达里心中明白,他说的走漏,指得是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