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之后,裴翊没再提让宋玉走,也没再有意避着她,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后来,腾祺打听回来说,那场闹剧式的绑架,裴杰让曹志远赔了力气,又折了面子,被狠狠地收拾了一顿,最后还是裴老爷息事宁人地花钱摆平了。那位身娇肉贵的大少爷,这次估计得在床上躺上一个月也不止了。
一晚,裴翊感到身上的伤隐隐作痛,绑架时又添新伤,也没管没治地硬撑着。刚想早些回房休息,就听到门外福管家的声音,“老爷,您来了。”
从小裴翊都听得出父亲的脚步声,知道是他过来了,只好打起精神来,想必近来的事他已知晓。果然,裴敬棠怒气冲冲夺门而入,随即屏退了福管家,张口就质问儿子,“仲陵,不管怎么说,建庭都是你大哥,何故如此对他?”
“爹,你觉得是我在害他?”裴翊万万没想到的,向来明理的父亲这次将过错都算在自己身上,从来都是裴杰招惹在先,无一例外。
“我裴家世代经商,做的都是本分生意,从来不和江湖帮派有何牵扯。到了你这里,先是兄弟相争,后又牵扯青帮堂口。你还伪造房契,假意出售念园和分铺,你让我如何该怎么去想?”裴敬棠也同样的难过,向来知晓长子的自私,心里始终更为疼惜裴翊,可这次的造假的事件以及裴杰的惨状却让他对裴翊感到莫大的痛心。
倔强的裴翊不甘被父亲如此误会,却又不屑和裴杰拉锯式的各执一词,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我这么做,也是万不得已,既想保全裴家基业,而又不致伤及无辜。”
“这事就算你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个宋小姐又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外面传得有多难听?好好的姑娘,又有学识……”说了一半,裴敬棠意识到说下去太伤人,就生硬地打住了。
“您是不是想说那么好的姑娘怎么会跟个残废在一起?肯定是我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逼迫了她。对不对?”裴翊继续尖刻地妄自菲薄,以宣泄心中的愤懑,“既然我在您心中就是个废物、累赘,那也不劳您操心了,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你娘不在了,现在你又是这般样子,我不管谁管?”提起离世的如夫人,裴敬棠不免心存愧疚,口气也软下来了,“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有没有对那个宋小姐做过什么?”
父亲最后的一问,让裴翊绝望之余,心生逆反,故意反问道,“不然您觉得我为什么一直要把她留在身边呢?”
“孽畜,你当真做了此等恶行。”他这么负气一说,也更为加深了父亲的误会。
裴翊铁了心不辩解,还火上浇油,故作冷漠地说,“反正没人知道我们的父子关系,您大可放心,我做些什么都不会连累您和裴家的。”
“从今往后,我裴敬棠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你好自为之吧!”裴敬棠沉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离去,父子俩还是第一次闹得如此不可开交。
其实,在裴敬棠来吴塘之前,楠州那边就先入为主地把责任推给了裴翊。原本裴敬棠并不相信这些指责,可看到裴杰重伤在床,再加上裴翊确实伪造了房契,也放风出来要卖店,事实摆在眼前,不容他不产生怀疑。等来到吴塘之后,关于裴翊和宋玉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让本就心生动摇的裴敬棠更为光火。
对于裴家父子的一番争执,在隔壁的宋玉想不听到都不可能。开始还为裴翊被冤枉而不平,可后来他的胡乱承认很是气人。听到他们两败俱伤的言辞,让宋玉想起了和父亲这些年的僵持。其实自己和裴翊一样的不可理喻,明明并非对父亲恨得那般绝情绝义,可嘴上就是不肯先退让一步,还要刻薄地逞强,别扭地相处。
听到裴敬棠摔门而出的声音,宋玉想也没想就追了出去,“裴老先生,请留步。”
闻声,裴敬棠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这才第一次见到了传闻中的宋小姐,果然是容貌可人,气质上佳。想到刚才儿子的话,裴敬棠颓然地说道,“你就是宋小姐吧!我为我儿子所做的事向你道歉,现在你可以离开这里了,他不会再为难你了。”
“我想您真是误会了,我和仲陵并非像外面传得那样,也无任何越礼之举。再者,我是心甘情愿当他的私人医生,对此他并没有强迫过我。”宋玉决意替裴翊把该说的都说了出来,“这次我被绑架,还亏得他奋力相救,伪造一事也是被逼无奈之举,实在怪不得他。”
这回换裴敬棠瞠目结舌地吃惊,随即苦笑道,“宋小姐,你的这番话,着实意外令我感到意外。看得出小姐为人善良,就不必再为他粉饰了,他都已经亲口承认了。”
“我宋玉有话直说,一面之词,未可尽信,仲陵并非如您所想的那么不堪,而大少爷也并非如您所看到的那么无辜,还请您不要再继续误会下去。”宋玉并不打算就此放弃,非要说个清楚明白。
正说着,一名从楠州赶来的家丁来报,“老爷,不好了,大少爷的伤又恶化了,高烧不止,医生也都过去了,太太请您赶紧回去一趟。”
“备车,快走”。儿子再怒其不争,在父亲心里也是牵挂,裴敬棠匆忙离开了念园,还未来得及听完宋玉接下来的解释和真相。
对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宋玉也很无可奈何,心里着实替裴翊叫屈,那个恶毒的裴杰发烧还发得真是时候,做了恶事就知道让别人背黑锅。
在三楼的图书室里,淡淡的茶香飘飘散开来,老居士时而望着窗外的念园,时而停顿下来若有所思,仿佛那些落满尘埃的往事又清晰了些。名中一字之差,竟是两般的际遇,从将府的千金小姐到南下的志愿医生,外人看着很是传奇,怕是本人却历经艰辛。
“从我进念园起,每年裴老爷来吴塘的次数都少得可怜。可只要他来,如夫人就很高兴,无微不至地伺候着。印象中,老爷是很疼少爷的,也从未发过脾气。而那晚老爷突然到来,脸色却很吓人,不久就听到父子俩在书房的争执。”老居士仍对此事记忆犹新。
“当时要能说开了,也许就不会被误会所伤了。”像戴琳这样外国长大的孩子,怕是难以理解那个年代的父母与子女的别扭关系,都习惯于把对彼此的爱深埋在心里,就是不肯面对面地言语一句。
“老爷离开后,我们都知道少爷的脾气,没人敢进书房,只有宋小姐除外。”老居士看着杯中的茶,缓缓地说,“在我们旁人看来,少爷很早就喜欢宋小姐了,而宋小姐也许是从那次绑架才看清了些。”
书房里只开了盏台灯,光线比较昏暗,裴翊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看着很是孤独无依。宋玉放心不下就推门进去了,顺手取了件外套,走了过去披在了他身上,又走到他面前,蹲下去紧了紧外套。
抬头看到他还未来得及掩藏的眼泪,宋玉很自然用手为他拭去,柔声问道,“夜里寒意重了,回房休息吧!好不好?”
裴翊别过头去,生怕眼睛会泄露了眷恋,硬下心来说道,“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已经跟你父亲解释过了,事情不是他听到的那样。”他又再提让自己走的事,宋玉以为他还在跟父亲赌着气。
“无所谓了,你走吧!”裴翊一贯的死鸭子嘴硬,刚听到宋玉在门口的一番解释,明明心里早就翻江倒海了,更何况她还第一次用字称呼自己,却非要装出铁石心肠的样子,只因不忍她再受到无谓的牵连。
“不走。”宋玉果断地拒绝。
裴翊自嘲地笑着说,“别在我这儿浪费同情心,我早就没心了。”
“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善良,只不过一个女子在外漂泊,倒不如做个私人医生来得轻松,我干吗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冰雪聪明如宋玉,却不自知地找了个很蹩脚的借口。
“你知不知道你说谎很假?”听得破绽百出,裴翊却一片感动。
“那你又知不知道你逞强也很假?”此时宋玉开始有些懂他的口不对心了。
望着她不甘示弱的样子,裴翊忍不住地笑了,哪怕还含着泪。见他情绪有所缓和,宋玉用手去捂着他冰冷的的双手,只是想让他温暖起来,不料手却被他紧紧地握住了。
怕他的脚因天气寒冷而血液不畅,这回宋玉亲自给他泡脚按摩,继续之前被中断的恢复治疗。对此,裴翊也没有抗拒,而是像个木偶人般地顺从了,任由被她这么照顾着。这晚,宋玉竟自顾自地说起儿时的事来,“从小我就特别怕冷,一到冬天,手脚冰凉,额娘就会这样做,说脚暖了心也会跟着暖起来。”
“我额娘是正白旗的宗室女,年轻时不顾家族反对,和一个年轻军官私奔了,那个军官就是我父亲。后来他为了更好的前途,又与显赫的家族联姻,为此额娘把正室的名分都让了出来,甘愿做个二太太。”宋玉第一次跟人说起父母的事,“前些年,有个仇家来寻仇,紧要关头,额娘替他挡了一枪。手术后,额娘又勉强撑了几天,死的时候,父亲却连最后一面也没赶来见,那晚他竟在忙着娶四太太,只有我一个人陪到了最后一刻。”
听了如此令人唏嘘的悲伤故事,裴翊有些明白她的酒后失言,难怪她不敢相信爱情。裴翊实在不忍她再难过一次,温柔地打断道,“宋玉,别再说了。”
“那之后,我就特别恨父亲,无法原谅他对额娘所做的一切。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没人能比我更明白这种与父亲隔阂的感觉,亲近也不是,背离也不是。”宋玉抬起头来,已是梨花带雨,却还在微笑。
回房后,宋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说出心底的伤如同再经历一遍,痛感并未随时间而减弱。宁静的半夜,隔壁突然传来不寻常的声响,宋玉觉得不对劲,马上跑了过去,只见裴翊重重地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