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念园,裴翊身上的伤口不少已跟衣衫粘上了,宋玉一点点地用酒精擦拭着分离。伤口小而密,还不能沾水,宋玉只好用热毛巾给他擦拭身体,耐心地清理、上药、包扎,心却比那些伤口还要疼。折腾了大半夜,裴翊又发起烧来,宋玉马不停蹄地照顾着各种突发情况,但求他能安然度过。
昏睡了一晚,裴翊睁开眼,看到守在床边的宋玉,宛如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她还是那个执着的医生,而他还是那个麻烦的病人。
“好点没?”宋玉帮他挪了挪身子,温柔地嘱咐道,“尽量侧着睡,别压着背后的伤。”
裴翊点了点头,眼睛始终定定地望着她,说道,“还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
“小气鬼,你发了那么多次脾气,我就一次而已。”宋玉嘴上嗔怪,却泪眼迷蒙。
沉默了良久,裴翊吐出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玉儿,有你在,真好。”
就是这句话,让宋玉没能忍不住眼里的泪,轻握着他缠着绷带的手,动情地说道“答应我,永远不要再去楠州,好不好?这次我真的好害怕见不到你了。”
“好,永远都不去了。”裴翊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还试着回握着她的手。
午后换完药,裴翊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会,醒来已是晚上。房间里没开灯,却能感觉到与她相握着的手。裴翊试图起下身,谁知一动就浑身剧痛,下意识地倒吸了口气。
坐在椅子上的宋玉立即感到了他的动静,轻声唤道,“仲陵?”
“嗯。”裴翊应了声。
宋玉问道,“你醒了,那我开下台灯?”
“好。”裴翊简单地答了个字。
宋玉先是坐到了床边,用一只手盖在他的眼睛上,再用另一只手去拉了下灯绳。橘黄色的光透过指缝被眼睛捕捉到,等他有些适应了这亮度,宋玉才将挡光的手拿开。
发现裴翊在看着自己,同时也听到他肚子咕咕叫,宋玉忍俊不禁道,“我去拿粥过来。”
过了一会,宋玉端着清粥小菜进来了。喂他喝第一口时,宋玉轻轻吹了一下。发现不烫后,第二口就直接喂了,却看到裴翊不满地皱了下眉头。宋玉以为是味道不好,或是他不舒服了,立马紧张起来,“不好喝吗?还是伤口疼?”
“烫。”裴翊就像个委屈的小孩子,不满地冒出一个字。
宋玉试探性尝了一口,温度正好,不解地念叨了句,“不烫呀!”
“我说烫就烫。”这男人耍起赖来跟稚童无异。
“那给你吹一下。”之后宋玉喂之前都吹下,他就没意见了。
吃完后,宋玉细心地给他擦了嘴,掖好了被子。每个细小的动作,都让他感受到了满满的爱,却又幻觉般地不敢轻信。除了母亲,从来没人对自己这么好过,也从来没被人如此细致地照顾过。
这次受伤后,身旁的宋玉每晚有多了件事,就是夜里要帮他翻身,以免长时间同样的姿势而血液不畅。因此,宋玉总睡得特别浅,一点动静就能醒。裴翊很是心疼,觉得自己比之前更像个废人了,彻底变成了她的负累。
后来,裴翊要么赶她回房睡,要么拒绝翻身,或者干脆就不理她。宋玉靠着他腻了腻,竟也不为所动,就轻轻握着他的手,宽慰道,“现在都有力气跟我闹别扭了,那就说明恢复得还挺顺利,对不对?
听宋玉这么一说,裴翊才仔细想了想,似乎伤是好了不少。刚开始,稍微动一下都疼得厉害。现在已经能坐起来了,也不怎么发烧了,身上的伤口也逐渐在愈合了。
正想着,裴翊就被印在脸颊上的吻拉回了现实,枕边的宋玉撒娇地说,“别生气了,我以后乖乖睡觉,好不好?”
原来,他的心思,她都是懂的,真是对她一点办法没有,裴翊的心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她竟然还主动亲了自己。
“这是你说的,好好睡觉。”裴翊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
“那你不生气了?”没想到一个吻这么有效,宋玉使劲地想从他的表情发掘点什么。
“嗯!睡觉。”裴翊伸出一个胳膊想要搂着她睡,没想到她却迅速地挪开了。这反应让他感到有些难过,以为是会错了她的意,口气也不由得冷了下来,“你就那么怕我?”
“不是,这样会压着伤口的。”宋玉撅着嘴解释道,不满他又企图误会自己。
在裴翊看来,她这个样子实在太惹人怜爱,忍不住就吻了上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心和身体都是那么地想念她。
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裴翊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喜欢,这样才睡得着。”
“那就一下,不能太久。”宋玉拿他没办法,还是害羞地妥协了。
“嗯!”裴翊特意把这个音发得很重,以示同意里的些许抗议。
宋玉小心地枕着他的胳膊,生怕压疼了伤口,手却自然地搭在了他的胸口,轻轻地抱着他。还是喜欢这个怀抱的,离开了才知道想念。
人总要经历些别离,临近些生死,才敢承认那些早就埋在心底的爱。
等到裴翊的伤好多了些,宋玉就推着他去庭院里散步。雨后才是念园最美的时候,青瓦白墙分外清爽,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滴,空气中还透着一股植物的清香。
这次受伤,除了让两人生死相许了一番,还因祸得福地令裴翊的腿部有了些知觉,至少不再是麻木无感的。对此,宋玉也很是高兴,说明之前的复建还是有成效的,伤情没预想得糟糕。可后来试了很多方法,裴翊的腿还仅停留在有些知觉的程度上,即使尝试着要站一下,还是一次次地失败。
“仲陵,别灰心,急不得。” 宋玉知道他好容易看到了希望,却不忍他再次被打击,毕竟能否恢复是难以判定的。
“也许你知道的,根本不可能恢复,不过是我在异想天开。”原本裴翊希望能把腿治好的话,就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和她在一起。
“怎么会呢?你不是也有知觉了吗?”宋玉耐心地鼓励他,让他尽量乐观去看待。
裴翊被失望挫败得很是急躁,“那又如何?还不是毫无进展?你不要再骗我了。”
“不会的,我们不要轻易放弃。”宋玉还是努力地去平息他的戾气,情绪是太能左右身体状况的药剂,能好也能坏。
可宋玉越是用心良苦,裴翊就越是怒己不争,不由口不对心起来,“其实你也嫌弃我这个样子,觉得跟我在一起很丢人,对不对?所以才迫切希望我能恢复了,好歹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从头到尾你都在可怜我,用感情来可怜我,是不是?”
“不是,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这番混帐话让宋玉非常委屈,外面的人怎么说,她都可以不介意,可是唯独他不能这么误解,他应该是最知道她的那个人。
“你要我怎么说?对你的奉献感恩戴德?”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懂她,可就是越在乎越无助,越想给她的却越是给不了,到头来却伤了彼此。
宋玉就是害怕他这个样子,如同被魔鬼附身了一般,一下子推翻了所有的付出。心上的口子,往往是在乎那个人赐予的,因为在乎,所以伤得深。
临睡前,宋玉还是平静地给他上药、按摩,晚上却不再留下来。起身离开前,宋玉例行公事地说,“睡吧!晚安。”
“你去哪儿?”裴翊奇怪她的举动,相拥而眠已成习惯。
“回我的房间。”气还未消的宋玉冷淡回答。
“这才是你的房间。”裴翊知道她是生气了,却不知该怎么道歉。
“你的伤好多了,我也该回自己的房间。”宋玉赌气了一句,就走出了房间。
半夜,失眠的裴翊听到门被轻轻推开,又被轻轻地关上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蹑手蹑脚进了被子里,那份温暖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小心着凉,”裴翊把被子往那边拉了拉,感到了她的不安,温柔地问道,“怎么了?”
“我认床了,回去睡不着。”宋玉使着小性子,抱着他的胳膊。
“玉儿,是不是跟我在一起总是会受伤?也许我该像以前那样躲起来。”裴翊用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肩,轻轻地摩挲着,伤了她的悔意也一直在折磨着自己。
“你躲起来我也会找到你的。”宋玉直接地望着他的眼睛,顿了顿,接着说道,“仲陵,相信我,我不是可怜你同情你,我是真的爱上你了。你脸上有疤,腿也走不了,可这些并不妨碍你拥有被爱的机会,你是值得我爱的人。”
她的此番表白让裴翊异常感动,意外地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宋玉吻上了他的唇,主动地表述着她的爱,也让他无法自拔地回应起来。缱绻情深之时,裴翊隔着轻薄的睡裙来回抚摸着她柔软的身躯,似乎有想到了些什么,停止了顺其自然的动作。
望着怀中的宋玉,裴翊暗自在做了个决定,说道,“玉儿,以前是我太冲动了,这次我想让你看到我的诚意。”
此时,宋玉却要求一个承诺,“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信我,好不好?”
“好,我信。”裴翊没有一丝的犹豫,打算用余下的时间去兑现这个诺言。
许多年后,哪怕早已物是人非,连回忆都荒烟漫草,只有这个承诺还被固执地恪守着。信任比爱来得迟缓,却停得长久,我爱你也许有时效性,而我信你却可以是一辈子。
楠州一事没多就传到了吴塘,裴翊是裴家私生子的身份也公之于众,一时间又是流言四起,连商行的生意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这世间,最难以打发的莫过于这悠悠之口。每次事关裴翊的是非,宋玉总会最先被牵扯进来。
伤还没好利索,事儿就找上门了,裴杰起诉裴翊其母虽与父亲裴敬棠有持续同居生活关系,但他系有妇之夫,且与裴翊母亲并未有过正式的嫁娶之礼,其母子都不应属于裴家成员,也就不能共同分享裴家的财产。因此,裴杰以继承遗产为由,要求收回南面的生意和念园。
虽说到了民国时期,纳妾已不为新民法所采纳,但出于保持社会的稳定,妾的身份仍予以司法确认。裴杰却自恃为法定继承人,那场祠堂族规显然不解恨,还要赶尽杀绝地连裴翊手上的产业也一并夺走。
福管家和滕祺听闻后,气得直骂裴杰丧心病狂。而裴翊却显得十分平静,仿佛这场闹剧是与己无关的。陪伴在侧的宋玉也与往常无异,似乎也没把这件事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两人独处时,裴翊少有的欲言又止,“玉儿……”
“要是关于案子,不提也罢。”宋玉猜测到些他的顾忌。
“若他赢了官司,我不过是与裴家再无瓜葛,只是太过亏欠了你,不顾一切地跟了我,却连安稳的日子也没过几天……”裴翊表面上若无其事,实则想得最多的就是她。
“就算没这宅子,你还是裴翊,我也还是宋玉,什么也没变。”一贯的云淡风轻,宋玉向来没在意过钱财,以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有她的这句话,抵过了万千身家,即便到头还是一败涂地,也了无遗憾。付出了很多,却要的很少,能做到此般的,除了爱,再无其他。
半夜的吴塘,风凉如水,夜露侵衣,戴琳加了件外套就悄悄地出了门。走过临水的百里长廊,与日间两样的古镇,此时褪去了游人如织的喧哗,回归了久违的沉静平和。戴琳还沉浸在七小姐的故事里,爱了却不自知,明了又伤尽离别,千回百转之后,结局却悲喜未知。
走过双亭桥时,戴琳停下了脚步,望着河岸两旁的红灯笼,怔怔地出神。起风时,一个寒颤把思绪拉回了当下,转身过桥时,却看到了正从另一侧走来的乔声。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两人的遇见,彼此先是惊讶,随后就又默契地笑了。
“你也睡不着出来夜游吴塘?”戴琳就像遇到知己般惊喜。
“晚上有几个老同学过来,在书吧聊久了些,这才打烊。”故意不解风情的乔声立即无辜地声明,逗弄后看到戴琳失望的小表情,觉得很是可爱。
听他这么一说,戴琳才发现是离得很近,随口聊了句,“怎么想着来这儿开书吧?”
“不想到老了,才发现生活里只有工作。”乔声一派轻松地概括道。
两人并排往回走着,乔声继续说道,“本来在上海做IT,薪水不错,名头不错,就是加班起来昏天黑地,基本上是上班干活,下班开会,除了压力,还是压力。”
“怪不得外国人总说亚洲不可能不加班。”戴琳想起外国的同学对此的调侃,那时听着一笑而过,现在听乔声说起来似乎不只是一句笑谈。
“直到有天凌晨四点,从会议室出来后,一个同事晕倒后就再没醒过来。那次真让我被切身地震撼了,拿有限的时间去换无上限的金钱,不值得。”乔声说起了在戴琳看来更匪夷所思的真人真事,近些年来,猝死在都市白领中已非危言耸听了。
“于是,你就回故乡来了?”在戴琳看来,乔声所言的都市生活确实过于压抑了。
“我辞职之后,一个人背着包跑遍了半个地球,看多了别处风景,才发现最能让我安心的地方还是这里,古镇有一种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我现在依然会去别处旅行,不同的是,去了多远多久,还是会回来这里的。”谈起故乡,乔声露出了深深的眷恋。
“话题什么时候变成了‘我的奋斗’了?”乔声话锋一转,笑着自嘲了句,“对了,你不会是听故事听得入戏过深,大半夜睡不着出来游荡吧?”
“来此之前,我以为现实的爱情是不会太过传奇的。可知道多些七小姐和裴翊的故事后,甚至期待也能如此爱一场,哪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戴琳紧了紧身上的外套,略带忧伤地说道。
“所谓传奇,之所以有看头,就在于偏离了预计的轨道,终局难定,扑朔迷离。”乔声也不曾想到那条微博,竟会牵连出一段五十年前的爱情故事,还认识了与此有关的后人,“刚开始,还以为你是和佑廷一起回国寻亲的年轻夫妻。”
“那后来又是怎么否定的?”戴琳鬼马地八卦起自己来。
“恋爱中的两人不是那样的感觉。”乔声淡淡地说道。
“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好奇的戴琳打破沙锅问到底,在国外的恋爱经历都是好聚好散,一如方便快捷的快餐,就是少了点细水长流的婉约。
“不知该怎么形容,就像看到她或是想起她,哪怕并不在身旁,也会从心里弯弯的微笑。”向来从容淡定的乔声这回竟有些不知所措。
“从心里弯弯的微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原来,心也是会笑的。
“爱一个人,真能爱到这么彻底吗?哪怕自己死,也要她好。”想起裴翊对七小姐的痴情,故事中的生死相许,似乎离现实很遥远,戴琳却又忍不住为之动容。
“没真正到那个地步,谁也无法说能还是不能。”乔声实则还是倾向持相信的态度。
两人没再说话,各自在脑海中回放着白天的故事,就这么慢慢地走着。戴琳竟对身边的这个男子生出些无名的依赖,这么跟着他走,不用去特意记路,更不用没话找话。气场也好,缘分也罢,总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你感到熨帖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