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雨轻雾重，早晚颇有寒意，快到伊人斋附近时，天空有了些难得的阳光。这在重庆，已属难得的晴朗，一年几乎都过半的时间都处于雾蒙蒙的状态。按照约定，宋天玉准时来到这家“伊人斋”，这个点儿正好是小姐太太的下午茶时间，店内冷冷清清地没一个客人。又往里走了几步，只有个穿长衫的男子背对着站在个高架子旁，面目正好被架子给挡住了。
宋天玉自言自语地说了句，“重庆的雾不知何时能散？”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那人微微颤抖了下，缓缓转过了身来。
一听暗语对上了，宋天玉正庆幸着，可这声音却很耳熟。果不其然，一打照面，那人就是裴翊，两人顷刻说不出半句话。随后，裴翊率先打破了僵局，安排了在后面理货的掌柜出来看着店，再客气地对宋天玉说道，“宋小姐，你的旗袍做好了，请随我来。”
那一声“宋小姐”，让她很有流泪的冲动，仿佛她于他只是个顾客，彼此终成了陌生人。这般情形，一直是她想要的，可真走到了这步，她却又是最承受不起的那个人。伪装成恨的爱，才是痛彻的折磨，我爱你却唯独不能让你知道。
宋天玉狠狠地将指甲印入掌心，想要用痛感来压制心里的难过，默默随他上了楼梯，进了一个像是办公室的房间。裴翊随手关上门，对着那面挂满成衣的架子推拉了两下，就转动出一道暗门。原来架子后还藏着一个小房间，里面还有电台、发报机等设备。
进去后，裴翊熟练地关上暗门，这才问道，“怎么是你？”
“谁不都一样，说吧！时间，地点。”就在上楼的时间里，宋天玉已平复了被扰乱的情绪，至少看上去还是平日的疏离与淡漠。
重逢的百感交集，顷刻就被她的冷若冰霜给降了温，裴翊不由得想起了那日撕破脸的分别，她亦是这般的绝情到底，仿佛那些存在过的美好只是他的痴人说梦。抑或，她亦是宋家的人，流着没有感情的血液，可以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
见她的这般态度，裴翊也负气地公事公办，说道，“三天后，早上十点，目标会去华起大学演讲，隔街的钟楼就是最好的角度。”
“准备齐了吗？”宋天玉至始至终都在避免和他目光接触，不看才能继续不动声色地装下去，装作什么都无所谓，尤其是对他。
裴翊从桌下取出了一个木箱，打开里面是把德国产的狙击步枪。在本就职业狙击手以及相配备的枪械匮乏的中国战场，能弄到这样的型号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看了一眼，宋天玉很是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些愠色，“我只要一支普通的枪。”
“玉……”习惯的称谓刚要出口，又被裴翊生硬地咽了回去，“你知道钟楼离校内的演讲台有多远吗？那样是在冒险了，成功率也太小了。”
“装备用的越好，就越容易暴露，”宋天玉故意用教训口气，随即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敢这么要求，自然有把握，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可以了。”
裴翊意识到刚才自己的紧张，转而掩饰地争辩道，“你若失手败露，会连带出怎样后果？社里将会为你的草率付出怎样的代价？”
“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就算真发生了，也是死无对证。”他就要脱口而出的昵称，让宋天玉冷却的心一下暖了起来，可脸上还是一片冰霜，“我说过，我有把握的。”
“不论成功与否，你必须在两分钟内到达撤退地点。”裴翊了解她的脾气的，她铁了心要做的事，是没有回旋余地。
“按规矩，过时不候。”宋天玉低头整了下杏色的手套，想着接头的内容已经谈完，咬了咬唇说道，“没其他的事，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送你下去。”裴翊用力地想要抹去多余的情愫，眼前她已非当日的宋医生，而是宋家的女将军，自己又该拿什么身份去担心这个她。这份多余的担心，或许早已是她所厌烦的，根本毫无存在的价值。
两人在楼上商议时，正巧筱叶来店里送新煮的糖水。筱叶跟掌柜聊了几句，看了眼店里，习惯性地问道，“裴大哥呢？他不在吗？”
“在楼上呢！”掌柜的似笑非笑地望了望上面。
筱叶刚想上去，就被掌柜及时地拦住了，“有位重要的客人来了，裴先生特别交代任何人不得上去打扰，筱叶姑娘可别让我难做。”
听掌柜这么一说，筱叶更为困惑了，印象中裴翊向来极少待客，更别说如此的单独会面了，又问道，“究竟是什么客人啊？”
“自古最难过的莫过于美人关。”掌柜很气人地卖了个关子，毫不知情地把裴翊和宋天玉的见面当成了秘密幽会的桃色新闻。
“废话，难道还有男人来做旗袍？”筱叶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
“这位美人可不一样。”掌柜知道她对裴翊的心思，故意想要逗逗她。
一听还真是位小姐，筱叶就更加奇怪了，心也不由泛起酸来，急问起来，“到底是谁啊？你再不说，我就自己上去看看。”
“宋家七小姐。”眼看小姑娘要恼了，也担心她真跑上去，掌柜才把答案抖了出来。
这确是个太出乎意料的答案，筱叶将信将疑地观察着掌柜的表情，看样子也不像是开玩笑。对那位大名鼎鼎的七小姐，不仅是听过，甚至还在杂志上见过，可一个国民党将军的女儿怎么会和裴大哥扯上关系？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任务谈完了，宋天玉和裴翊突然没什么可说的了。停了有半分钟，裴翊去开门前，戏谑地说了句，“没想到七小姐还有这一层身份。”
宋天玉顿了下，怕是没料到裴翊会言及其他，也淡然地说，“我的身份就是最好的障眼法，你不也是如此吗？毕竟谁都希望战争能够早点结束。”
“我算是继承了教官的遗志。”裴翊此话一出，沉默重新笼罩了下来，陈伟君的死，横亘在两人中间，如同一道跨不过的深崖。
裴翊轻轻地打开暗门，宋天玉也跟着走了出来，注意到他下意识地捂了下左臂，想起那颗划过的子弹，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别让人察觉出什么。”
“擦破点皮而已，又没残废。”她那后半句，让裴翊很没好气，又加了句，“这里是以后的联络点，以既定的暗号联系。”
“知道了。”宋天玉察觉出他的不悦，也没半句解释。
走到楼梯口，看到店里除掌柜之外，还有几个顾客在，宋天玉换了娇嗔的口气说道，“这腰身还得改改，不然穿出去还不得被人笑话。”
“实在抱歉，”裴翊马上接招，适时地笑言道，“三日之内，一定改得您满意。”
“我下次再来。”宋天玉临出门无意中扫了眼，感觉到柜台边的年轻女孩眼神直接，想来也没什么见过的印象，就在门口与裴翊礼貌地道别。
彼此都曾以为也许今生不会再有见面机会了，不想重逢亦是一番惊涛骇浪。时刻惦念的那个人不仅就在眼前，还成了以后暗战中的搭档，却只能相顾无言，平静得近乎揪心。念园的回忆还未消散殆尽，重庆的遇见却又迷雾重重，爱恨都没了转圜的余地，只好尴尬地停在伪装的谎言里自欺欺人。
宋佑廷独自回到Orchid Garden，最为吃惊的莫过于爷爷了。很快他就明白肯定是儿子和儿媳瞒着自己把佑廷喊了回来，生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宋天泽懂得晚辈们的苦心，嘴上却还是嘟囔他们小题大做。
不过，宋天泽更为奇怪的是，只见孙儿，却未见戴琳。一细问才知道，在要去机场的早上，戴琳突然高烧不止，为了不耽误行程，她主动要求留下来观察几天，让宋佑廷先回多伦多。直到提及乔声的存在，以及他绝对会照顾好戴琳，老爷子才逐渐消了些气。于宋天泽而言，男人必须责任心大过天。
这次回到家，宋佑廷还见到了往时宋家人赫美，也被获许了解到那些日记中的秘密。对于卫国社，宋天泽也知之甚少，大哥的日记中还夹附了关于这个民间团体的调查报告：“卫国社是抗日爆发后存在于民间的秘密组织，成员往往都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或者富庶的经济实力。最初是专事暗杀日本侵略者、通敌汉奸，后来逐渐发展到还为根据地提供物资援助、帮助民主党派。这个组织曾与王亚樵的“斧头帮”并称为“明刀暗枪”，卫国社令人胆寒的在于神出鬼没，你永远不知道周围的谁会是社里的成员，会用何种方法要你的命，故又被冠以“幽灵社”的名字。”
女作家蓝婷就是该社的资深成员，主要负责情报收集和上下联络。宋天玉是在她影响下加入的，而裴翊则是为了完成教官的遗志。两年中，宋天玉和裴翊天各一方，却不约而同地同属一社。其中，宋天玉利用独特的身份，暗中通过上流社会的交际以及军官职位搜罗情报。而裴翊则是利用商行的货运为解放区输送物资，暗中护送进步人士。
惊叹于日记中记叙的秘密，宋天泽想不到向来置身事外的玉齐儿，竟会卷入如此深的漩涡之中，尽管她的确有着一枪毙命的狙击本事。宋天泽从缅甸征战回国时，宋天玉已是父亲身边的机要秘书了，她始终绝口不提曾为之离家数载的隐秘爱情，仿佛只是段不值得一提的年少轻狂。
“玉儿这一生最大的错误，不是逃婚，也不是出走，而是生在宋家。”赫美对七妹的际遇颇感遗憾，宋家硬是让闺房里的千金小姐成了战场上的花木兰。
“大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宋天泽百思不得其解，还是无法将不问政事的七小姐和精明干练的宋秘书联系在一起，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记得你战后回坪京，见到七妹的情形吗？”赫美若有所思地问道。
对此，宋天泽当然记忆犹新，一下飞机直奔父亲的办公室，却看到了身穿军装的玉齐儿。当时他的吃惊程度，绝不亚于在热带丛林里的见闻，而玉齐儿似乎已对这个新身份很适应，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一如关门开灯坐下站起。
“可她什么也没说，一句解释也没有。”宋天泽不解地说道。
“多年后，我才明白若无其事也是一种保护。对于爱，有的女人可以赴汤蹈火，那是因为有个值得万死不辞的男人在心里。”赫美想起当年事，万般皆有缘由。
“我越听越糊涂了。”大嫂的这番话让宋天泽云里雾里的。
“玉儿要打情报的主意，就逃不开你大哥的法眼。想必是你大哥注意到之后，暗自跟踪调查了七妹，才发现了这些内情。”赫美出于丈夫的了解而分析道。
“可大哥为何不阻止她这么冒险下去？”大哥的袖手旁观，让宋天泽觉得近乎荒唐。
“玉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宋家一脉相承的执着，谁阻止得了？不过，真正的原因恐怕只有你大哥自己才知道了。”宋天铭从不在家里谈工作，赫美也乐得轻松。
回国不久，在坪京呆了一段时日后，宋天泽就被召回了重庆加封军衔，随即派往新的驻地。怀揣着强烈好奇与担忧，宋天泽继续翻看着余下的内容，不在玉齐儿身边的日子，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巷口，身后的裴翊却还望着那个方向若有所思，这一幕全让筱叶看在了眼里。三个人，各不自知，有人藏着心，有人忍着爱，还有人咽着酸。不得不承认她比杂志上看到的还要美，周身上下精致得无可挑剔，那是年少的筱叶第一次联想到“冷艳”这个形容词。
妒忌也好，不甘也罢，筱叶还是想要争取些什么，走上前去打断了裴翊的思绪，提醒道，“裴大哥，这个宋小姐可是那边的人。”
裴翊回过神来，会出了她的话外之意。听到别人这么不友善地说玉儿，裴翊还是很反感，一句话就噎了回去，“我也不是你们这边的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没想到他如此介意，筱叶一时诧异。
与平日随和的裴翊不同，这次他脸上没什么笑容，冷冰冰地回了句，“我不过是觉得那边这边的划分，未免过于片面。”
“那就当我瞎操心。”不曾被如此对待的筱叶极为委屈。
听出了小丫头的怒气，裴翊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分了点，毕竟她还只是个小女孩而已，口气有所缓和地说道，“筱叶，我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我就是来替人送个东西，送到了我也该走了。”说完，筱叶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没走几步，眼泪就悄无声响地流了下来。
看到两人不欢而散，嘴贫的掌柜好事地凑了过来，饶有兴致地跟裴翊打趣道，“看样子，这小丫头是吃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