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离开吴塘时,老居士说出的终篇,戴琳和乔声试图重走旧时路,哪怕多数的痕迹早已消失在而今的城市中了,还是想来重庆看看回忆的残垣断壁。
从上清寺到中山四路,是当年军政使节的主要住地,也因此成了现在著名的历史文物。其中就有位于曾家岩50号的周公馆,南方局的办事处已是革命纪念馆;张治中将军租住的桂园,临街的桂花树依旧香飘四溢,戴琳不禁想起江南的糖桂花来;七八九号楼已非昨日的国家枢纽之所在,只有繁茂的黄葛树从院墙里横生出来,成为这条街上独特的“巴壁”景观;“美龄楼”台阶前的故人都已随黄鹤西去,只剩下那张著名的合影为人所熟知;举行重庆谈判的怡园,两层哥特式风格的小楼,房内扶梯上却是中式的祥云图案;还有被誉为“民主之家”的特园,全天候的流水席也已消散在岁月中;以及前后左右都对称的戴笠公馆,今已变身为文化会馆,别致的石雕金鱼池依稀可见昔日荣光。
从两路口到李子坝,延伸到华龙桥,再到红岩村,北临嘉陵江,南靠佛图关,是一条险要的狭长地段,这里却是陪都时期高官和富商们聚居的别墅区。其距离政治中心上清寺很近,在地理位置上却偏僻隐蔽,还可躲避日军飞机的空袭。在此居住的有孙科、何应钦、孔二小姐、宋子文、史迪威等人,各国使馆人员的娱乐场所——国际联欢社也位于此。
南泉的别墅群还在,从十年前开始,鹤翔别墅作为爱国将领宋宁旭故居被保护起来,里面的陈设也尽可能地仿着原样,墙上挂着宋家的历史照片。在二楼的一间卧室里,戴琳再一次看到了七小姐的容颜,军装英气,洋装优雅,旗袍婉约。
触及房内的家具,戴琳不由想像着这里原来的样子,大立柜里仿佛还挂满了名牌衣饰,梳妆台上仿佛还摆着进口化妆品,用过的首饰仿佛还随意地散落在抽屉里,西式铁床仿佛还记得那些辗转反侧的无眠之夜。
这时,讲解员煞风景的说辞打断了戴琳的走神,那些倒背如流的段落只是所谓的历史,可不会再有人了解真实的七小姐。宋将军的爱女,或是机要秘书,亦或社交名媛,都不是她想要的身份。她唯一珍视的“裴夫人”,却从来无人知晓。
这些老别墅凭着显赫的旧主人,能够得以保存至今。而陪都时期的广大市区多已销声湮灭久矣。当年伊人斋所在的地方,早已被高楼大厦所取代。他和她的重逢与送别,再也找不到可被缅怀的路径了。
几经打探寻访,关于那本书,戴琳和乔声要找的人,竟就在这栋大厦里。上到15层,有一家知名的出版公司,国内众多专业医学书籍都由此诞生的。凭着提前的电话预约,他们被请进了一个偌大的办公室,年过半百的吴总亲自来迎。
拿着从老居士处带来的那本《中西医临床杂论》,两鬓花白的吴总感到由衷的亲切,这本书是他十年前为母亲出版的,就是为了却老人的一个心愿。在听说了他们的来意后,吴总感慨地说,“我以前也问过母亲,这本书以及这句献词的意义,她只说是欠一个故人的,没想到背后竟有着这么多的曲折。”
“吴总,我们想跟您商量下,能否与您的母亲吴老夫人见上一面?想来她应该是认识七小姐的。”乔声诚恳地说出了此行的请求。
“我会跟母亲传达你们的意思,至于能否见面,还要看她的意愿了。”吴总实话实说,随即就拨通了电话询问母亲。
一个小时后,在附近的茶艺馆包厢里,戴琳和乔声见到了那位吴老夫人。老人慈眉善目,却又不失雷厉风行,问道,“你们就是来寻七小姐的那两个孩子吧?”
两人礼貌地自我介绍后,吴老妇人翻开书的封面,首页的空白上写着“谨以此书献给宋天玉女士”,编著人是徐悦珍。
“吴老夫人,请问这位徐悦珍女士又是谁?”戴琳心直口快地问。
老人眼眶微湿,摩挲着那页纸,转而微笑地说,“徐悦珍就是我,小名叫筱叶,我就在这一片长大的,那时街坊邻居都喊我的小名。解放后,我去云南做了好些年的医疗支援,等到回来,早已物是人非,小名也就被叫得少了。”
听到这个名字,一下想起老居士拿书时,外面套着的牛皮纸信封,落款就是“筱叶”。乔声说出了得到这本书的缘由,吴老夫人听完后,轻叹道,“这么说来,他还是没有看到我的道歉,那些欠下的此生都还不清了。”
不知不觉,外面又飘起了雨,阳光在这里总是弥足珍贵,路上的行人习以为常地从包里拿出伞来,不慌不忙地继续着前行的步子。如今的重庆,俨然已是现代城市的模样,陪都早成了一段特定的历史时期,被经历过的人保留在久远的记忆中。
内战期间,重庆已不复昔日陪都的风光景象,真实的写照是动荡的政局,混乱的经济,还有飞涨的物价。当时,棉纱、黄金的黑市价格水涨船高,而川东、川南的粮食则因价格问题而导致了重庆的粮源紧张。与此同时,市面上还盛传“国家大量货币将出笼,重庆粮食储量已不多”等消息而致人心惶惶。
连温饱问题都开始被提上了警戒议程,那些华丽的绫罗绸缎就成了奢侈的鸡肋。再者,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后,也带走了大批的高官权贵,伊人斋的生意也大不如前。裴翊似乎从未为生意和钱犯过愁,过去如此,现在亦如此。
这天,店里没什么客人,筱叶正好没事过来玩,顺手整理了下被翻乱的布料,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看报的裴翊聊着天。向来习惯新式着装的筱叶,这天心血来潮地拿起一匹锦缎对镜比划着,问道,“裴大哥,你说我穿旗袍会好看吗?”
裴翊抬眼看了下镜前的筱叶,几年功夫她已出落成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可问话依然是孩子气十足,莞尔道,“当然好看。”
看他很快又把目光投向了手里的报纸,对此筱叶有点小小不满,没过脑子就顺嘴说了句,“肯定没宋小姐那样的名媛穿得好看。”
“筱叶,你们是不同的两个人,”只要提及她,裴翊心里都会咯噔一下,就像在报纸上看到与宋宁旭有关的消息,或喜或悲地为她而牵动。
“你喜欢她,对吗?”筱叶索性直白地问出来,要一个结果,也好该死心就死心了,或者,他的心从来就没在自己身上停留过。
“不对,她是我爱的人。”裴翊也干脆了当地回答了。
这些年筱叶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过多地谈及有关她的话题,而今天却是个例外,他又说了句,“不关她是谁,只因为她是她。”
答案终于从他口中说出来了,比预想地还要残忍,他承认是爱她,连喜欢都不足以表达。是的,他爱她。不论自己如何努力,也是走不进他的世界的,因为钥匙在她手里。一切真是一厢情愿,就此也该梦醒了。
经过了一个月的筹划,宋天玉秘密乘船到了上海码头,陆续在重要城市联络民主人士,为反战运动也为父兄早日回国积极努力。1949年初,宋天玉把此行的最后一站设在了重庆,比起离开时的歌舞升平,已成为过去的陪都,剩下的更多是民不聊生。
随着国民党的节节败退,战况直接影响了重庆的经济,老百姓的生活日益艰难。物价拼命地上涨,而工资却在不断下降,抢粮、抢布等恶性事件频频发生,学生****、工人罢工、商人罢市也成了司空见惯。叫了辆黄包车去鹤翔别墅,行至半路,宋天玉遇上了示威游行的队伍,民众激愤地喊着口号,朝着市委大院的方向走去了。此番情形让重庆也有了些动荡的味道,陪都的繁华不过是往昔假象,已挡不住摧枯拉朽地破败之势。
就在等抗议人潮走过街道的时间里,不远处叮铃的电车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开过,宋天玉的思绪一下被拉进了寻常生活的调调里,又开始疯狂地想要见到他,思念犹如一株生命力极强的爬藤植物,绕满了整颗心,近乎窒息。
“我会在告别的地方等你,”这句被反复回放的诺言,又再一次从脑海中跳了出来。对他,宋天玉从来未有过怀疑,他说等待就是一生。几欲开口说改去伊人斋,却又被莫名地咽了回去,可此时宋天玉已没了独自回别墅的勇气,尤其是又回到了有他的城市。最后,到达的地址被生硬地改成了蓝婷的公寓,除了她那儿,宋天玉再无一个能够躲心的空间了。
公寓里,留声机里放着忧伤的歌剧《蝴蝶夫人》,当那首名的咏叹调《晴朗的一天》飘出来时,宋天玉不知不觉地跟着哼唱了几句,眼泪就落在了手中的高脚杯里。这时,浴室里的蓝婷喊着要她递件睡裙进去,这才意识到竟是哭了。
等到蓝婷慵懒地出来时,看到宋天玉拿着杯红酒,脱了鞋蜷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眼神不聚焦地愣着神。见此,蓝婷点了支烟,过去斜坐在沙发扶手处,戏谑地打断道,“再看就要望穿秋水了。”
宋天玉立刻收回了放空的目光,笑言道,“你也就知道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