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薄的光线中，顾南城被打翻在地，背后重重地撞在帐篷的一根支杆上，瘫软下来。周围太暗了，他什么也看不清。中年人没有放过一点机会，迅速持着两截刀靠近，年轻人又开始敲那个木箱，将顾南城的听觉完全打乱。
咚咚——
死亡的号角正在敲响。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警笛，宛如破晓的曙光划破黑暗。在两人晃神的刹那，顾南城迅速飞脚将帐篷一角的支架踢翻，在牵连作用下整个帐篷迅速塌下来。两个嫌疑人还没反应过来，顾南城已经在电光火石之际掀起帐篷一侧的防水帆布，钻了出去。
清新的空气袭来，周围物体的轮廓模糊不清。顾南城以为援兵到了，抬眼却只看见吴灰一脸惶恐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个嘉年华用来喊话用的扩音喇叭，刚才的警铃大概就是出自这个扩音喇叭的录音功能。如果顾南城事先对于芜县的警力配置有所了解的话，就不会对援兵这种事抱有任何无谓的希冀。
眼看两个嫌疑人马上就要从八一式军用帐篷中钻出来了，顾南城急中生智，将佩枪丢给吴灰，又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扩音喇叭，径自绕到帐篷的后面去了。
在他给她的最后一个眼神中，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但脸上的惶恐还是战战兢兢地颤抖着。
“不许动！”见两个嫌疑人出来，吴灰迅速双手握枪，做出瞄准的姿势，枪口正对那个年轻男人。但一把枪显然不能同时威胁两个人，那个中年给年轻人施了个眼神，两人脚步轻缓地向相反的方向移开，准备伺机而动。
吴灰一下子就慌了。
幸好这时顾南城从帐篷后面钻出来，用扩音喇叭的背面抵住中年嫌疑人的腰，贴着他的耳边轻唤了一声：“不许动！”。
场面终于得到控制。顾南城迅速从腰际取出手铐，将两个嫌疑人铐在一旁的铁栅栏上，又和吴灰一起把帐篷掀开，在年轻人刚才坐的那个木箱子里找到了第一个走失的男孩。被关在这里几天了，刚才的打斗又弄出那么大的动静，但这男孩却丝毫未见惊恐，反倒安逸地在箱子里面睡着了。
吴灰笑了。
顾南城看见吴灰笑，也笑了。
医院里，医生和家属依然争执不下，家属认为他们交了住院费，医院应该负全责，但院方坚持医院不是看守所，病人随时有权利出院，男孩走失应该是监护人的责任，齐铭的调解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弄得坐在一旁的小楼腰子疼，天灵盖都快被这喋喋不休的争执掀起来了。
“特护病房不是有监控录像吗？调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小楼终于开口了，“如果你们争执的目的是找到孩子，而不是银行卡上的数字的话。”
小楼话一出，那些人刚才还彼此争执不下仿佛菜市场里讨价还价的大婶一般，现在就如同凤凰传奇终于被暗杀，整个世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十五分钟之后，换了一个房间，录像带开始播放。这个摄像头的分别率很低，拍出来的东西有些模糊，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画面里的人和物。
09：37
护士进去给小孩打吊针，顺便叫醒旁边趴着睡觉的父亲，给他嘱咐了什么事情才抱起托盘离开。
11：25
母亲过来接父亲的班，护士进来换药。
13：07
男孩翻了个身，手露在了外面。
13：15
母亲过去将被子重新掖好，摄像头的角度照不到男孩的脑袋了，但可以看见被子鼓起了一个包，裹着一个小小的躯体。
14：25
母亲出去了，大概是去上厕所。
14：32
母亲回来，看了一眼儿子，轻轻拍了拍被子，回到桌子旁边坐下。
14：42
母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16：49
父亲过来换班，母亲没走，留下来陪父亲。
17：18
母亲准备离开，护士进来换药，走到病床旁边。画面里她先是掀开被子，然后转回头询问这对夫妻，丈夫先跑过去，将被子掀开。被子里面的东西变成了另一床揉在一起的白被子。现场似乎很慌乱。
齐铭示意到这里就可以了，吩咐医院有关人员将带子重新播了一次，又在几个重要的地方停顿了下来，放大仔细看，但由于分辨率的关系，放大之后画面就变得一片模糊，并没有获得什么线索。也就是说，这个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了。
整个房间鸦雀无声，家属和院方人员集体沉默，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事情太过诡异，完全超出了常理所能解释的范围。整个过程中，录像带没有任何中断或者被剪辑过的痕迹，那个包裹在被子里的“大包”始终出现在画面里，除了他的父母和那个值班护士，没有人接近过病床，而这些人在离开的时候，也明显没有携带一个男孩大小物体。
这是小楼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一件与此毫无关系的事。
他突然朝走廊外面跑去。
坐得太久，膝盖更疼了，但小楼的速度非常快，动作连贯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接近那件事的核心了。齐铭紧跟着小楼追了出去，他知道，他是要去停尸间。
拉开柜子之后，小楼和齐铭一起将周皓的尸体翻过来，真相从他的屁股上折射进小楼的眼睛。小楼和周皓交情颇深，他知道周皓的尾椎上有一个纹身，刚才在走廊上画城窟那具尸体留下的符号时，小楼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小楼瘫软在地上，刚才用力过猛，膝盖的疼痛现在才传进大脑。记忆的伤疤，也是要很多年后，才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候，突然袭来，防不胜防。
“刚才我回老爷子那儿了，在他那里我发现了一个和童尸柜一模一样的柜子，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两个柜子不仅在外形上相同，而且柜底都篆有手绘的毛主席像，看手笔就知道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笔锋和力道都极为相似。”小楼从口袋里拿出一盘磁带，装进了复读机，“就这盒录音带的内容而言，那具柜子里的童尸，是你哥哥。”
9.录音带里的故事（A面）
黑色的录音带在复读机里旋转，停顿了30秒之后，故事开始了。那个被处理过的声音，像锯木的声音刺入小楼的耳膜，或者说是安静的午后教室里，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必须先声明的是，为了让看到这个故事的人更清楚地明白录音带内容对小楼和齐卫的影响，笔者对录音带的内容做了适当整理，故事中的程建国和齐卫分别是他们的父亲。
……
破落的山野村户，人家不过十来户。当这一群被时代称为“知青”的人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从未敢想象，自己的热血会被命运蹂躏得尸骨无存。当他们坐上解放车胸戴大红花，朝亲人意气风发地挥手告别时，竟忘了抬头看一眼，上帝在云层的深处，露出了悲悯的笑。
幸好，这个故事无关时代。
顾如平和吴宁表面上看似一对情侣，吴宁家里有些背景，准备混个两年，回去经人脉安排工作。到达山里的第二天，吴宁就用一手绢碎纸币换了一间农家土坯房，建起了卫生所。这样不仅逃过农活乐得轻松，也为后来回城办事奠定好说辞。凡事总要有个顺水推舟的由头，即便她连感冒药和消炎药都分不清楚。
剩下的三个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被安排住在农户家里，进行农耕生产和守林。
到达村庄时已是傍晚，五人根据组织的安排在一户农家住下来。主人据说是这里的村长，家里人都在国民党逃离大陆的时候被路过的一路****杀害了，只剩下孙女与他相依为命。房子还是有几间的，他三个小儿子生前住的房间空着，现在刚好留给省城来的这三个男的，另外还有一间大儿子的婚房，略微小些，两个女的就被安排住在了这里。
第一夜五个人几乎都没合眼，山间夜冷，土坯房又漏风得厉害。那一夜的风，侵入他们莽撞的青春，生命就此受了风寒，理想如同经年的风湿，在现实中定期发作，久不能安。
天未亮时，顾如平与吴宁就草草裹上单薄衣衫，趁着夜露迫不及待地直奔那间用作改建卫生所的土坯房，仿佛性命攸关的逃荒。
“你爸在机械厂混的还好吧？”吴宁跳上房里唯一的方桌坐下，睥睨着忙着收拾的顾如平。她知道，那厂就要倒闭了。
“还行吧。”顾如平小声应了一句，就继续埋头收拾起来。他知道吴宁想说什么，母亲病重常年卧床不起，父亲就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如果父亲再丢了工作，那么他们一家的生活重担就全落在顾如平的身上了。可是他现在身在这穷乡僻壤，回城工作的机会全看吴宁的取舍。
这段日子以来，虽然两人表面上是情侣，但实际上顾如平连吴宁的手都没碰过。比起“对象”这种在当时尚能让人耳红心跳的称谓，顾如平觉得自己更像是吴宁身边的一只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充当她偶尔生出小情绪时的发泄工具。其实他不是没想过放掉吴宁，也放掉自己，回归正常的生活。但现实给了他一记热辣的耳光，他的未来全掌握在她的手中，而她也总是不失时机地提醒他这一点。比如刚才，她“蕙质兰心”地关心起了他的父亲。
世界的另一端，程建国在两人走后不久也醒了，他见躺在一旁的齐卫还在睡，于是先行洗漱，喂过鸡之后又打好了洗脸水，这才叫醒齐卫。其实齐卫早就醒了，只不过想等程建国先把活都干完。
李姮顶着惺忪睡意推门出来的时候，齐卫眼疾手快地招呼程建国先去把猪圈洗了，悄悄把那盆洗脸水递给了李姮，说是自己早就起来了，连鸡都喂好了。李姮莞尔一笑，就接过水去开始洗漱。
李姮是个标准的大美人。这批知青一共有一千多人，在来之前的动员大会上，李姮和其他几个女孩表演了一段歌颂党的舞蹈，她虽然不是领舞，却出尽了风头，台下所有的男青年都因为这短短几分钟的舞蹈，记住了这个贫农出身的美丽女孩。简陋的舞台，几个木箱子随便一凑，在旧仓房门口贴一张红纸，大会就开始了。随着伴奏和舞步的加强，木顶上甚至簌簌落下了积攒已久的灰尘。这灰尘，就像是李姮的风情一样，在那个不眠的夜晚迷了众人的眼。
老村长家的孙女背着一捆粮食回来，气喘吁吁地让喂完猪的程建国他们赶紧吃了早饭，好去接老村长守林的岗。但大家都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最后一班夜岗，让年老体弱的村长染了山夜的寒气，几乎卧床一病不起。于是剩下的三个知青就此担负起守林的全部任务。
吴宁和顾如平那边的卫生所倒是如火如荼地开业了，但是没什么病人，也乐得清闲。村里人的习惯是小病不求医，大病他们俩也看不好。整天对着顾如平沉默的冷峻脸孔，吴宁时常不满地发牢骚，埋怨之后就一个人走过一里地山路去老村长家找其他人解闷。老村长以为她开卫生所很忙，这还时常回来看自己这把老骨头，张口闭口都唤她一声好闺女。吴宁也乐于接受这称呼，到时候回城意见书里，还需要这老头子的章呢。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知青的生活乏善可陈，年轻的寂寞就像是初入夏季的天气一样，表面上并不张扬地沸腾起来。
这一天，老村长的病情突然恶化，本来安排和程建国去值夜岗的孙女只好留下来照看爷爷，而李姮和齐卫还在岗上。夜间山里常有野兽出没，单独守岗十分危险，左右为难之际，刚好吴宁回来找他们玩，了解情况之后，就说她可以帮他们值一个晚上的岗。那个时代的人，仿佛都透明得如同刚拭过的窗玻璃，比如程建国他们都以为吴宁和顾如平真的是在为当地农民的医疗卫生事业谋福祉。其实连吴宁自己也分不清楚，为什么会答应去熬夜值守林的岗。
夜已经深了，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一个普通的夜晚发生的事，将会改变他们所有人的一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