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国也留了下来,不过去了更加偏远的山里,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按照吴宁走之前的说法就是,如果做好人是希冀有好报,那还不如坦诚点,不择手段去争取。
“不过无论如何,请记得当年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那么热烈地喜欢过你。”在临上汽车前,吴宁突然撇下忙着装行李的顾如平,泪眼婆娑地跑回来对送车的程建国说,“因为我也会永远记得你的。”
不管怎样,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山里的日子虽是贫瘠,但也因了这波澜不惊,只要耐得住寂寞,生活的厚意缘赏不泯。
几个月后,李姮和齐卫的孩子在老村长家降生了,是个漂亮的男孩。幸福像花朵一样在两人的脸上绽放着,这时的李姮已经不再是当年动员大会上那个迷住众人眼睛的婀娜少女,行为举止逐渐出落地像个山野妇人了。而程建国由于被分到了更加偏远的山里,几乎与他们断了联系,听说一个人住在田边茅屋里,一心研究水稻种植技术,像个野人般独自生活。
五月的时候,天气暖和了起来,逢上每年最大的圩市,镇子里热闹非凡,贫瘠的日子似乎顿时有了起色。
孩子已经3岁了,长得白白胖胖,只是小时候贪玩掉进水缸里落下了病根,整天咳嗽,看过医生,说是得了哮喘,不容易治,大概会跟着一辈子了。
老村长去世不久,孙女结婚怀孕了,这天趁着天气好,约上李姮去圩市里看看。一路上春光明媚,热闹非凡,连心情也好起来,但又隐隐带着些许莫名的哀愁,毕竟这么多年蜗居在山中,外面世界都已经完全不同了。
当年同批来这里的知青,多年未见,却竟然在这里重逢。虽然彼此已经唤不出名字,但交汇的眼神中那份默契依旧心照不宣。然而遇见故人不一定都是好事。
孙女要为未出世的孩子做百岁被,告别李姮去了街角的布店,她一个人无聊赖地闲逛,午后的阳光洒在脸上,不由得就想起当年。最怕就是不经意的回眸,李姮恰与当年一起学跳舞的一个小姐妹目光相接。那人叫什么,此时的李姮已经记不起来了,只是模糊有个印象,当年她好像总是跟在自己后面李姐长李姐短的,很虚心地向自己讨教塑身的窍门,排群舞的时候,也总是请求编舞老师把她放在李姮后面的位置,以便在李姮吸引众多目光的同时,会有一小部分遗落在自己身上。
“呦,你是李姐吧?”她惊诧地笑着,就像能再遇见李姮是上苍莫大的恩赐一般,“我是小靖啊,你不记得我了?那时候我们一起跳舞来着。”
李姮低头看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玩意儿,这种重逢显然只能给她带来狼狈。她在想要怎样避过去。可是小靖身后提着一大堆包装袋的男人让李姮停了下来,那是——
顾如平?!
“哦,小靖,”李姮笑着,目光却一刻也没有从顾如平的身上移开过,“怎么你也到芜县来了?”
“喏,还不是他被分到这里来当什么书记,嫁鸡随鸡咯。”小靖有些无奈地撅起嘴,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一样清新得能挤出水来。而李姮早已应了世上最恶毒的诅咒:英雄断戟,美人迟暮。
这一次的偶遇,最终会给李姮多舛的命运带来什么,当下还未见分晓,只是机会就在眼前,她断然不能放过。当年把吴宁当成回省跳板的顾如平,如今显然已经达到了他忍辱负重的目的,他与吴宁之间发生过什么虽未可知,但无论如何,李姮也要放手一搏。
一阵寒暄之后,李姮成功拿到了吴宁的联系方式。告别两人,就径直来到路边一家杂货店,不带半点犹疑地拨通了手心上用钢笔写下的电话号码。李姮觉得,她手中仍然握有值得一赌的筹码。
很快,事实证明,这一局李姮赢了。
两天之后,一辆小轿车沿着新修的马路驶进了县城,而早已经等在这里的李姮带着孩子一脸风光地钻了进去。
吴宁依然爱着程建国。回省里之后,她就与顾如平分手,但还是通过关系给他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差事。而现在,当李姮打电话告诉吴宁,她的孩子已经证实是程建国的种了,对方立刻就赶过来。
当年李姮就玩过这种把戏,吴宁起初并不相信,然而当李姮以孩子的生命做赌咒之后,电话那头就沉默了。的确,这个孩子长得太像程建国了。
“你要什么?”吴宁吩咐司机去买些土产带回去,然后关上车窗,冷冷地问。甚至连一丝余光也没有瞥到这对母子身上。
“我只想知道,你在乎的是什么?”李姮笑了,她知道自己已经胜券在握。此时的程建国正身体力行地证实着,当年在小土丘上与齐卫分享同一支烟草时,齐卫所说的——和这个时代一起被历史遗忘。
而吴宁显然不想让他被遗忘。
“把孩子给我,我会带程建国走。”吴宁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没有人会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会告诉齐卫孩子送去国外治病了。”
眼下的吴宁显然错误估计了李姮的诉求,她以为这个当年在舞台上用纤柔腰肢迷了所有男知青渴求双眼的女人,现在会想要放弃红尘,和她的爱人齐卫在一起过幸福的小生活。生而为女人,是爱情让吴宁折损,所以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所有女人都和她一样。
“给你?凭什么?十月怀胎的滋味你体会过吗?”李姮冷笑一声,“不过你要是真的那么喜欢小孩的话,善解人意如我自然会忍痛割爱。”
李姮自然是有备而来,她先前已从顾如平口中得知,由于曾经糜烂的性生活,堕过两次胎的吴宁丧失了生育能力。而作为交换消息的筹码,李姮向顾如平保证,当年他跟吴宁的那段往事永远不会出现在小靖单纯的世界里。
“现在想好怎么做了?”李姮媚笑了一下,就推开车门窈窕生姿地走出去。只是这一刻,温煦的春光照在额头上,她又突觉自己所有费尽心力的绸缪,最终换来的一切是否真的就是自己想要的。但一想到已经年迈的父母,膝下再无子女,她的眼中立刻露出锋利的光芒——她告诉自己,必须回去。
事情进展顺利,吴宁终于还是答应去找当年让她连堕两次胎的高层领导,将李姮和齐卫也调回省里工作。这时的吴宁早已家道中落,连表面风光都没有剩下,多年建立起来的人脉网支离破碎,彻底土崩瓦解。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去找那个脑满肠肥的大胖子,卑躬屈膝地让他再蹂躏自己一次。她知道,胖子要的只是自己的青春,并且已经顺利将其一点点榨干了。
程建国拒绝了。
独自在深山里离群索居了那么久,李姮以为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抗拒吴宁多年未变的爱。可是她错了,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人,他们站在岸的另一边,隔着岁月的河流与她相望。吴宁也是岸对面的人。
李姮再三劝说无果,焦急如焚,吴宁却只是浅浅一笑,仿佛早已料到结局。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吴宁依旧轻描淡写。
“你也是。”程建国笑得意味深长。
“好,我陪你。”这一句说得没有来由却又如此果决,程建国先是一怔,旋即将吴宁抱起来,仿佛他一直就在这里,等她来对自己说这句话。
“我什么也给不了你,除了我自己。”程建国在吴宁耳畔轻声说。于是她就笑,笑得泪都落了下来,一如她之往生,终于偿了因果。然后程建国也笑,佛谕顿悟,一念涅槃,他终于不再是那只无处停留的路过蜻蜓。
李姮转身离去,更多的算计,在这一刻终于说不出口。
回到家中,李姮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望着床榻中熟睡的丈夫与儿子,苍凉地笑着。月光静谧地铺在她的脸上,时间仿佛又回到当年的动员大会,简陋的舞台在几个年轻姑娘热烈的舞蹈中摇摇欲坠,而她是最耀眼的那一个。那个不眠的夜晚,木顶上簌簌落下的灰尘,和她的风情一起迷了众人的眼。
是夜,吴宁是被李姮的惊叫声吵醒的。对方凄厉的哭喊划破宁静的月色,将刚刚平复下来的生活再次打碎。
“孩子……他掐死了我们的孩子!”
三人匆匆赶往李姮的家中。只见齐卫靠墙瘫坐在地上,意识被酒精侵蚀得荡然无存。孩子死状恐怖,眼珠和青筋暴出,身体因为无力的挣扎而极度扭曲,脖颈上留着骇人的指印。孩子长得越来越像程建国的事情,一直是齐卫心中多年来拔不去的刺。如今,这根刺终于在酒精的发酵下,酿成了罪孽。
几个人起誓,为了齐卫的前程,有生之年绝不再提当年之事。齐卫找来当年配发的柜子将孩子放了进去,吴宁为柜子镶嵌上宝石用作祈福,程建国将那枚玉坠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作为安抚李姮得到了她梦寐以求回省里的机会。
程建国却留在了山里。
“吴宁要和省里的那个领导结婚了,”听到李姮的询问,程建国平静地说,“她怀了他的孩子。”
几乎是在齐卫入狱的同时,吴宁发现自己怀孕了。在回来这里之前,她已经去找过那个胖子,用她最后的一点青春,换取了关于另外三人前程的陈诺。命运有时候就爱开这样的玩笑,偏偏这一次,被各大医院诊断为丧失生育能力的吴宁,怀上了一个男婴。所以她必须回去,回到她孩子的父亲身边去,父母晚年凄惨,身为独女,她不敢再赌。她递给程建国另外一枚玉坠,说这物什本就是一对,如今人不能成双,她也无谓再留下作什么念想。
李姮听完微微皱了皱眉,说了句“天各有命”,就匆匆转身钻进了长途汽车。她再次犯下了无谓的罪孽,不愿在知道得更多。程建国看着车窗中李姮茫然的脸,仿佛已然染上了旅途的风霜。
一路上,李姮望着窗外渐次隐去的风景,竟患得患失起来。这些一起走过的岁月,就这么散了?
掏出花布包里的干粮准备凑合着填填肚子的时候,李姮摸到了压在最底下的一包大白兔奶糖。她记得,她曾跟齐卫说过,自己最喜欢吃大白兔了,后来即便日子再艰难,他也会在她每年生日这天,买一包来逗她开心。
奶糖下面还有一个信封,没有留名字在上面,但她在打开信封之前,已经知道是谁。
小姮:
我不知道现在再这么称呼你是否还恰当,但毕竟已经习惯了,请不要介意。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怀疑过你的忠贞,当我知道你在利用这件事情谋求回省里的机会,这才假意与你争执,好让他们以为,我真的有亲手弑子的动机。以程建国和吴宁的个性,只要让他以为你过的不好,你就定能达成所愿。总之,千错万错,只错在我不能给你想要的那种生活。
关于那晚的事,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不必担心。
勿念
罪人齐卫
寥寥数行,想来必是斟酌再三才终于提笔。这一刻李姮想过跳窗而逃,逃回这份整饬相携过的年生。然而前方的路已经展开,她终于留在了车里,静静地坐在拥挤嘈杂的返城人员中间,将眼泪洒在路边的那些花朵之上。
原来他知道,杀死他们孩子的那个人是她。
那夜齐卫醉得不清,程建国他们走后,又与李姮争执起来,甚至大打出手。一个不小心,一个巴掌将已经熟睡的孩子从被当作床的柜子上扇了下来,一米多的高度,加上糙石地面,孩子摔得不清,连哭都哭不出声音了。
“哭哭哭,你不是很会哭吗?怎么不哭了?”齐卫气急败坏地又扑上去掐住孩子的脖子,他知道,只要这次孩子死了,李姮一定会如愿以偿。而倒在一边应该早已经恢复体力的李姮半天还不起来劝,显然就是在等这一刻发生。
然而在最后关头,他始终还是下不了手。于是假装醉得瘫倒在地,靠在一旁的墙上,意识走失。其实是在等着李姮自己下手。
那时李姮以为他真的已经醉得失去了直觉,诡笑着走到他跟前,用脚拨弄了他几下,轻声地说:“你知道,这个机会我等了多久么?”
……
7.第三股势力
滴答。
滴答。
……
黏稠的光线,渐渐张开一道口子。远处不知哪个方向隐约传来的滴水声,从包围着小楼的石壁间漏出来。
这里是?
恍惚醒来的小楼先是一惊,完全的黑暗中传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又回到了那间石室!
然而仔细一看,地上的血漆不见了,石顶上的沟壑纹路清晰可见,应该是与玄学有关的占卜图腾。这次小楼的身边没有手电筒,四周的情况却可以大致看个分明,应该是石室的哪个缺口有月光漏进来的缘故。暂且不管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为什么又回到这个诡异的地方,小楼当即决定旧计重施,先逃出去再说。于是小楼静静闭上双眼,尽量放慢呼吸的节奏,所有的感官在蓄势的寂静中渐渐被放大——
没有风!
这怎么可能?!这一次明明有月光照进来,怎么会没有缺口呢?难道不是上次的那间石室了?小楼在石室封闭的四壁间摸索着,却没有找到上一次那块空心的石砖。在隐晦的黑暗中,四周蛰伏着的危险随时可能出现。那些没有毛发的脸,眼皮如同河马的皮肤般恶心的人,不知道被饲养在哪里,什么时候又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拿着一盏幽绿的光,贴在自己的鼻尖前面,嘴里呼出腐朽的恶臭。
到底该怎么办?!一条冷汗沿着小楼的太阳穴汩汩流下来。这时四周却突然起了变化,好像有什么声音在远处隐隐约约地响起。再仔细一听——是铃声。
这铃声轻盈地闪动着,若有似无,像幻觉一样飘荡在耳际。接着又传来一阵空灵的歌声,在石壁的反复折射中变成蜃景一般灵异的蛊,遥远得不染半点凡尘。小楼仿佛受了这歌谣的召唤,探起双臂在隐绰的晦暗光影中寻迹而去。所有对未知的恐惧都抛诸脑后。
素衣女子,长发翩飞,飘逸的身姿被粼粼的水光映在粗糙的石壁上,在凄迷的月影中如同壁画中跳脱出来的灵女。颦眸甘齿间微启的朱唇,似有一段婉转的故事在等待路过的有心人揭起,却又心存月扉未开的顾忌。
果然别有洞天。
这是一间圆柱形的石室,约摸二十平米大小,那灵女正在一潭水波前浣纱。
小楼的无心闯入,打断了这天籁般的歌谣。灵女未曾回眸,已然攀着石壁上垂下的几条铁链急急朝上方逃去,怀中的轻纱扯开来,散落漫空,直叫小楼恍惚不已,宛若梦境。
等等我——
“等……”另一个“等”字还没说出口,小楼惊醒过来。
原来真是一个梦。
“你丫叫够没有,不如去拜刘雪华为师好了。现在八点档就缺能呻吟的男主角。”夏然端着一杯星巴克,披散着头发站在窗边,“送你一首伟人的诗:更喜床单千里血,****过厚尽开颜。”
晚风将罩在她身上的加大号衬衣轻轻扬起来,那个梦中的灵女,无非就是这副模样。可是她说话的语气和措辞,又难免让人产生吴青峰和甄子丹其实是亲兄弟,或者凤凰传奇和王菲晚饭之后手牵手陪外婆去跳广场舞,这样的混乱感。
现在是早晨五点,天边的霞光正为天空涂抹上壮烈的红,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小楼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就睡过去了,这种记忆的断层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对面的桌子旁边,齐铭正埋头打一份文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小楼已经醒了,只留下一个熟悉的背影。
“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小楼问。
“你想发生什么?”夏然瞟了一眼合衣躺在床上的小楼,“这里就我和齐铭,难不成你怀疑他强奸你啊?”
“我——”小楼坐起来,拉了拉开口过大的前襟。
“还是说正经事儿吧。”齐铭终于从那份文件中抽身出来,墨镜换成了无框眼镜,幽幽地反射着森然蓝光。
夏然耸了耸肩,继续喝她的拿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