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德国人顺着吴宁的话,站起来递给小楼一份文件。吴宁又说:“这是你们要做的事,而作为酬劳,我会让夏然回到你身边,当然,也包括你父亲齐卫。”又转向齐铭。
小楼快速扫过这份文件,这是一个详尽的探秘计划,目的地是武夷山脉腹地的丛林。整个计划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圈套,事实上这也的确是一个圈套,只是如果当时小楼他们知道这个圈套的真正用意,那么即便刀山火海天怒人怨也会跳进去。
“这不难,但我怎么相信你们可以让夏然活过来?”小楼抓了抓耳朵,露出一个无害的表情,说起谋算人心的本事,他知道自己绝对比不过吴宁。几日之前的相亲,他还以为对方只是一个无知妇孺,这种伪装要想不被人识破,需要岁月的沉淀和积累。有的人戴上了一张面具就再也揭不下来了,有的人却可以不停地更换面具,在不同的环境中变成不同的人。
“相信?你难道不知道齐铭刚才的伤是怎么恢复的吗?”吴宁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咯咯咯地笑起来。
小楼看了齐铭一眼,对方微微摇头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
吴灰慵懒地瞟着两人,随手一招,侯念慈就弓着身子把脸贴过去,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吴宁用力嘬了一口雪茄,然后把烧红的烟头戳进侯念慈的眼睛,用力拧了几下。一股刺鼻的糊味随着一抹青烟瞬间充斥满整个房间,透明的液体带着一些血迹,顺着侯念慈的鼻骨流淌下来,眼窝森然地陷了进去。虽然整个过程中侯念慈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但是小楼看见了他额头上的血管不停地跳动,握紧的拳头里暴突出来的青筋几乎就要把呆在手腕上的电子手表撑破。
这时坐在沙发上的意大利人站起来,径直走到对面的佛罗伦萨装饰柜前蹲下来,毕恭毕敬地戴上白手套,然后才打开柜子取出一个可控温的密码盒,从里面拿出一只针管和一个蓝色的瓶子,抽取了大约1~2毫升透明的黄色液体。
纤细的针头挑着侯念慈鼻梁上的皮肤穿刺进去,随着黄色液体的缓慢注入,侯念慈的拳头握得更紧了,全身都在不自主地颤抖,仿佛罹受了无法想象的痛苦。但随之奇迹出现了,侯念慈的瞳孔随着痛苦而缓慢愈合着,几乎是在德国人拔出针头的同时,他的眼睛完全恢复了。不只是恢复,甚至比以前还要清亮许多。
“看见了?”吴宁无视小楼和齐铭惊讶的表情,将雪茄重新点上,直接说出了事情的核心,“关于我们组织的能力你们不必怀疑,现在你们所要做的只是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程小楼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吧,程建国和宋建英身边的那个保姆是我们的人,现在他们都被安排保护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吴宁特意强调了“保护”这个词。
小楼明白,吴宁他们所在的组织很可能已经掌握了许多弥教的信息,甚至包括一些上古经典要义里包含的巫术和施蛊的方法,所以才能让侯念慈如此迅速地完成当代科技无法实现的肌体修复,而吴宁的年轻,大概也与此有关。
“为什么是我们?”齐铭说。
吴宁把手轻轻地撑在桌面上,似乎很不耐烦地把头偏向一边。侯念慈就立刻会意,轻蔑地说:“当年最笨的那个就是齐卫,没想到现在换成了他儿子。”
“你丫——”齐铭刚想上前爆粗口,就被小楼拦了下来。
“如果三十年前那几个知青都是带着各自使命而深入武夷山脉腹地的话,那么当年的失败一定是他们人生最大的遗憾。无论是组织还是他们自己,都一定不甘心就此放弃。所以我们这些人,因为血缘的关系而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希望的寄托。”小楼看着齐铭说,“别人也许不会察觉,但仔细想想,我们很可能从小就接受了异于常人的特殊培训。比如你父亲不是从小让你学古籍么,凡是与上古文明和玄学异术有关的书你应该大致都看过吧?甚至还包括一些没有公开发表过的材料。”
侯念慈冷笑着说:“看来你果然是程建国的儿子。”
“看来你也的确是卑微到连录音带里都不用出现的人。”小楼马上接了上去,侯念慈脸色一下就暗了下来。
但小楼没有因为口舌之快而占到便宜,他旋即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里包含的另外一层含义。
不用出现在录音带里的人。
“所以之前我被困在密室里的事情,就是你们刻意安排的咯。你们以为我是一个只知贪恋声色的二混子,所以安排了这个考验,看看我是否有资格参与到你们的计划中来。”小楼其实也是半猜半蒙,但他说得特别信誓旦旦,就跟在酒吧里把妞儿似的,这样也许可以套出更多的信息,“而之前你们之所以会安排吴灰跟我相亲,就是因为我是程建国的儿子,如果考验没有通过,你们就把一直毫不知情的女儿塞给我,让我带着她隐姓埋名到国外去生活。”
吴宁眉毛微微动了一下,嘴角微微用力地说:“果然有两下子,连这些都看出来了。当时你在密室里面掐碎人头的样子,真是英姿非凡呢,就跟当年的程建国似的,迷了那么多女孩。其实刚才酒店里的暗箭也是考验,只不过这种考验不是用来筛选的。”
小楼一想到夏然,心里就猛地感觉仿佛被人剜去了一大块,空落落的,但他没有让这种无助感表露出来,而是似乎不经意地说:“当然,我们就跟被你圈养在地下的那些怪人一样,需要经历你安排的磨难来增加抗击打能力,这种考验,或者说是训练更贴切一点。”
他们被人当成了杂技团里的猴子来训练。但是说到底,谁又不是这样呢?无论是学生,还是已经工作的上班族和老板,人们无一例外地按照别人告诉你的方式生活,朝着别人定义的所谓成功不断努力,生命就是一个在围圈在棋面上的困兽游戏,但每一个人依然乐此不疲,仿佛只要有人给了自己一根香蕉,就应该斗志昂扬地钻火圈、扮小丑,翘起自己的红屁股等着伸过来的金箍棒。
吴宁似乎很满意,她非常享受这种扮演上帝的快感,又点起一支新的雪茄。喷薄而出的烟雾,在烈焰红唇的衬托下变成了一个蛊,让人明知道是陷阱,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往里钻。
“只不过,既然你不想让女儿参与到这件事中来,甚至为她想好后路,说明你也知道这条路的结局不容乐观。或者,我是想说,”小楼尽量在脑海中搜索合适的措辞,“你带着钱到国外隐姓埋名,与那些你关心在乎的人简单地生活在一起,不是更好吗?”
吴宁拿烟的手极不明显地抖了一下,侯念慈立即蹲下来双手捧着接过了烟灰。
“我还以为你够聪明,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没想到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吴宁厌恶地摆了摆手,示意小楼他们可以走了,语气非常烦躁。
小楼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齐铭拦了下来,小楼看了他一眼,对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在刚才的沉默中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良策。
齐铭笑容饱满地说:“我们答应你的一切要求。”
小楼瞪大了眼睛,但齐铭自信的眼神只是从他脸上迅速扫过,没有做任何停留:“但是我们有一个条件,到时候我们要分钱。”
“哦?”吴宁再次笑了起来,“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我不是在谈条件,只是爱钱而已。”齐铭说:“显然你们要的不是钱也不缺钱,给我们一根香蕉,钻起火圈来才会更卖命啊。”
5.伏笔
协议达成,按照吴宁的要求准备时间为三天。
齐铭上前与吴宁行贴耳礼,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吴宁先是一愣,随即笑开了。随后两个外国人“护送”小楼和齐铭离开,门轻轻地合上了。
“宁姐,真的要吴灰也参与到事情中来么?”侯念慈躬下身子,替吴宁取下笨重的耳环,然后随手放在一旁的留声机喇叭口上,打开一首贝多芬的交响曲。
“怎么我做事还要问过你的意见吗?”吴宁冷哼了一声,慵懒的眼神与她的妆在灯光下结合得很美,“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只懂研究科学的李姮这一次倒是帮了我们大忙,要不是她无意中把夏然派回来,我真是要费一些脑筋才能将程小楼拉进这件事来。那个齐卫倒也算是个情种,这么多年了仍旧不能忘掉周靖,临死还要他儿子来查这个女人的下落,当年的老朋友们都对我不薄啊,当然也包括你。”
吴宁说着就趴倒到桌子上,腰肢柔软地仿佛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丹蔻轻轻一划,拂过男人脸颊上的胡茬。侯念慈回到吴宁旁边,把头低在她肩膀之下的位置,嘴角些微抽动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真不知道那个周靖到底有什么好的,你们一个个的都对她念念不忘,不就是会跳个舞么,连当年一心只懂研究数据的李姮都成天跟在她背后屁颠屁颠的。”吴宁的手停在了侯念慈的下巴上,轻轻一捏,唇就靠了上去,“不过话说回来,我也算待你不薄,至少这些年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周靖在哪里,也只有你始终有机会陪在她身边。”
“谢……谢谢宁姐。”侯念慈的牙根轻轻咬合着。不动声色这么多年,就算吴宁下令让他亲手杀掉周靖,也没有半点犹豫。他不知道自己戴上的这张面具,是否已经被岁月深入骨髓,再也揭不下来了。
“呵呵,别客气。”吴宁嗤嗤地笑着,绵软的话里却逐渐露出了锋利的棱角,“只不过,我现在有些担心呢,没有了她,你还会不会留在我身边?”
与此同时。
走出那个房间,外面的灯光已经与平日里的月光宝盒无异了。两人沉默地走进电梯,门轰然合上了。
“你刚才跟她说了什么?”小楼问。
“你猜?”齐铭坏笑了一下,见小楼没有接话,又换了一种口吻说,“我说,‘你真香’。”
“恶心。”
“忘了跟你说,吴宁是月光宝盒的幕后老板,这里所有的工作人员和客人都是演员,从开始营业的那一天起,真正来这里消费的就只有被选中与事件有关的人。”齐铭说,“我也是不久前刚查到的。”
“你丫现在才说,会不会迟了点?”小楼瞟了齐铭一眼,“不过我早就料到,相对于弥教的经典要义来说,钱又算得了什么?钱只是纸,有本事印钱的人才能掌握世界。那些福布斯名人榜上位列前茅的人也不过是奴隶而已,只有有能力定义财富的人,才是操纵一切荣辱兴衰的王者。”
齐铭看着小楼说这些话时眼睛里发出来的光,心里有一个地方突然崩塌下沉,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问:“你刚才为什么要提让吴宁退隐这种幼稚的想法?你以为她那种用一生做赌注来谋算这件事情的人,会因为只言片语而放弃经营多年的一切吗?”
“我根本没想劝服她,这只是一个伏笔,是否有成效现在来评论还为时尚早。”小楼其实也不确定刚才自己怎么会冒出那些话,或许是他心里有一种直觉,这个吴宁并不是坏人,当然,这仅仅只是直觉而已。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咯。”齐铭扬了扬眉毛,似乎不以为意。
“不过你最后那个大转折倒是挺突出的,说得跟真的似的。”小楼一语双关,他很想直接开口问齐铭是否真的为了钱参与到这个事件中来,但终于还是开不了口。
可是齐铭似乎根本没在听小楼的话,径自拿出耳机塞上,把脸撇到电梯墙那边去了。就这样沉默地一直下到一楼大厅,迎面就撞见等在门外的吴灰。
“你们和我妈谈了这么久啊,我都等半天了。”吴灰晃悠着手里的一张单子,开门见山就说,“我刚才在网上买了一些野营探险装备,你俩可得随份子。”
“你先回去吧。”小楼拿出他的信用卡递给吴灰,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我们还有事。”
吴灰接过小楼的卡,切了一声,嘟起嘴说:“现在我们是一个集体,你们要是研究思路的话应该带上我,懂吗?”
“我们去澡堂子搓背,你来不来?”
小楼扬起半边眉毛,把吴灰噎了回去。转身齐铭已经拦了一辆出租车,两人合力把吴灰塞了进去。
“现在去哪?”
“澡堂子啊。”
齐铭看了小楼一眼,也没多说什么,钻进了停在前面的出租车。这种默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形成的,或许从小时候他双手撑着膝盖,站在夕阳中等另一个他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等到两人意识到这种默契的时候,他们已经失去了彼此。
车上小楼问了齐铭一个问题,关于那种黄色液体的。
“我真的不知道,当时太黑了,根本什么也看不到,最开始的时候只感觉到像是被虫子叮了一下。周靖让我不要动,接着是剧烈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疼痛,呃,怎么说呢?就像是密密麻麻彼此交叠的蚂蝗在骨髓里面手拉手跳广场舞。不过随之而来的就是宛若新生般的快感,仿佛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一般。”齐铭尽量描述着那种感觉,费劲心思地寻找更加贴切的字眼。但是很显然,他没有做到。
小楼为此眉头深锁,半晌才开口说:“你想过没有,那些怪人为什么时而灵敏时而迟钝,又是什么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被吴宁摆布?”
“啊?”齐铭显然没有跟上小楼跳跃的思维。
小楼将自己此前在密室的经历从头到尾跟齐铭讲了一遍,此刻他已不觉得捏碎一个脑袋,或者用皮带锯掉一具尸体的四肢是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了。对于那些怪人而言,或许死是一种真正的解脱。
齐铭立刻明白了小楼在说什么,那些小楼在密室里遇见的怪人,前后动作反应速度差别巨大,很可能就与那种黄色液体有关。
“你想说,那些人可能是因为注射了那种黄色液体而变成了那个样子?”齐铭从后视镜里看了司机一眼,说道。
小楼的目光刚好也落在同样的位置,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短暂地重合,又迅速弹开。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小楼拿捏着字眼,他不能也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显然吴宁和侯念慈也经常注射这种液体,但他们没有变成周靖那个样子。一种化学药剂投入使用,首先要经过反复的试验,甚至是以人体为样本的试验,那些怪人很可能是在黄色液体研制初期的试验品。而他们之所以动作时而迅速时而迟缓,我觉得是因为这种化学药剂有依赖性,呃,就像毒品一样。”
小楼的推测,使得目前关于这种药剂的所有现象都得以解释,也正因为人体对它的依赖性,才使得那些怪人对吴宁完全屈服。
“你是说,如果没有那种药剂的支持,本来的伤口会以更快的速度恶化,那些怪人因为曾经没有完成吴宁的指示,拿不到药剂,最终使身体产生了不可逆转的损坏?”齐铭说这些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脑海中又浮现出周靖的样子。要经历多少磨难,才会让一个人最终变成那副摸样?
“但是不对啊,他们已经变成了那个样子,应该对生活早已无望,为什么不……”
齐铭琢磨着该用什么样的字眼来表达他的想法,小楼立马打断他,说道:“你是说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去死?”
“每个人都以为死很容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经历过死亡。当你真正面对那一刻的时候,就会知道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有多么困难,那是几乎不可能的。”小楼说:“所谓见义勇为,都是一是肾上腺素分泌过盛导致的冲动行为,如果真的有时间坐下来慢慢考虑的话,很难有人能够真的下定决心。”
“可是……”齐铭刚想再说什么,车已经停在了路边,司机打开了内照灯。
小楼咧嘴笑了一下,说:“哥们,别想了,先洗白白,然后回去睡觉。”
司机用复杂地眼神打量了小楼和齐铭两眼,露出鄙夷又猥琐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