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铭朝小楼这边看了一眼,似乎说了这么一句。
刚才那个穿着牧师服饰,看起来阴险非常的人,就是顾如平?当年那群人的故事变得越来越乱了。小楼刚想开口问什么,突然而来的哭声打断了他。
从李姮断断续续又撕心裂肺的叫喊中,小楼大致听到了一些他们出国后的经历。这个男人,因为无法忍受李姮对事件偏执的热忱而选择了加入教会组织,希望自己可以用日积月累的善行来洗脱李姮贪婪的罪孽。但后来事情似乎变了,由于深入教会组织,顾如平逐渐接触到一些宗教背后的阴谋,而这些阴谋恰好与当年他们深入武夷山腹地的那次探险有关,于是他开始利用手里日渐积累起来的权利去帮助李姮进行她的调查。
他从来对所谓的宝藏和上古要义没有兴趣,运筹帷幄多年,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从始至终只是为了他的爱人,那个只知道一心躬身于研究却从来不懂得正眼看他一下的李姮,能够达成夙愿。
顾如平在每一个无人问津的荒生日子里,祈祷上苍将所有的罪孽全都报偿在他的身上,他愿意下地狱接受永世的苦难,只要换取李姮安宁的往生。
拈花含笑,一念之间,李姮顿悟到了什么才是她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也是在这一念之间,她面对着眼前这个死去的男人,须臾苍老。她忘了刚才千钧一发之际,他推开她,迎面撞上越野车时的身姿,也忘了这么多年来的执念。
时间仿佛疏忽一跃,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逼仄却又悠长的年月。他年富力强,她温柔多姿,上苍的恩泽厚意不泯。
“如平,我不要再在这里了,你带我回去好不好?我不想在这个武夷山腹地里进行什么调查研究了。今年我已经23岁了,我们回去结婚吧。”李姮开始变得神经质,声音气若游丝,喃喃自语,“再不结婚,亲戚们该说我是老姑娘了。呵呵,来,我们走。”
李姮趴在地上拼命地拽顾如平,脸上晕了一圈细密的汗珠。
小楼朝齐铭看去,李姮的声音从苍老的沙哑突然变成了少女般细腻而充满青春的光泽,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听了,但齐铭的眼神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时光仿佛又回到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简陋舞台上的集体舞蹈,所有的男孩都被周靖在舞台上扭动的腰肢迷了双眼,然而周靖只对顾如平倾心,含笑的双唇只为他一个人绽放。可是人群中间的顾如平,偏偏穿过舞台前面的焦点,目光落在了周靖身后,那个动作笨拙的女孩身上。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一阵阴风划过,水泥柱子上的蜘蛛网破了。
一只巨大的靴子从越野车上伸出来,踏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声。紧接着靴子回身鞠躬,一双芊芊玉手优雅地伸出来,鲜红的裙子瞬间就将黑暗点亮了。
“好啊,好啊。几年不见,人虽然老了,演技倒是愈发炉火纯青了。要不是旧相识,真是看不出你这张面具下面藏着怎样的心了。”
吴宁顶着那张比少女还要细腻的脸,鼓着掌从车里下来。精致的板栗头服帖得像是刚刚从时尚杂志封面上剪下来的。烈焰红唇,妆容倒是延续了她一贯的冶艳风格。
趁着这个空挡,齐铭纵身一闪躲进了黑暗之中,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抱着奄奄一息的吴灰。这些动作当然逃不过吴宁的眼睛,但她只是将目光轻佻地从小楼他们身上扫过,并没有作任何停留。仿佛刚才那个被人用银针打成筛子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小楼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吴灰身上的伤口,被针刺过的地方晕出一圈骇人的乌青,小楼轻轻地扯了一下,一盅发黑的血水就喷出来。这种特制的针像鱼钩一样带着倒刺,倒刺的表面还包裹着一层像蜘蛛腿一样毛茸茸的小刺。小楼不小心摸了一下,手上立刻就冒出血来。
“小心点,这个有毒。”齐铭将小楼手里的针抢过来,丢到一边。嘴就直接凑上来,把毒血吮了出来。
这时吴宁已经走到李姮旁边,同样像鲜血一样艳红的高跟鞋在顾如平的尸体上掂了几下,就双臂环抱胸前地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说:“真的死了?”
在思索的时候,吴宁脚下不留神,绊了一下,朝后踉跄两步,鞋底十几厘米的锥子,压在顾如平本来已经残破不堪的脸上,在惯性的作用下猛地拉扯,整张脸就如同阴暗巷弄中晒在窗户上的旧抹布一样,啪嗒掉在水沟里,散开了。
一直低着头的李姮仿佛大梦初醒般突然抬起脸来,瞪着吴宁。当时的小楼以为,这一定是自己看过的最绝望最阴冷的眼神了。
吴宁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李姮,扬了扬眉毛,用力地跺了几下脚,嘴里厌烦地念叨着“脏死了”。
小楼和齐铭同时皱起了眉头。
李姮四肢着地,立了起来,脸上青筋暴突,眼睛瞪得像一只久未觅食的饥渴野兽,喉管深处发出低沉的嘶吼。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李姮已经向前一跃扑在吴宁的身上,一口咬住了大腿上雪白的肌肤。不管侯念慈这个彪形大汉在后面怎么拽,李姮的牙齿依然死死地咬住吴宁的大腿,血液顺着她的牙齿低落在黑暗的地面上。
光影绰绰,看不清侯念慈的脸,只见他换了一个方式,走到侧面,举起重拳朝李姮的脸上打去。
一下。
两下。
……
巨大的闷声仿佛从遥远的国度飘来那般不真实,等到小楼从这种血腥的画面中重新恢复意识,李姮的下巴已经完全从上颚脱离出来,舌头整个拖在外面,重重地朝相反的方向倒下了。她倒在顾如平的身上,瞪着仇恨的双眼,来不及闭上。
而吴宁根本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急忙指示侯念慈为她注射了一支那种能够使伤口快速愈合的黄色液体。随着伤口慢慢地咬合,吴宁疼得面露凶光,指甲狠狠地插入侯念慈肩膀上的皮肤里,随之流出来的血液染在手指上,使她的丹蔻变得更加鲜艳了。
很快,吴宁的大腿又恢复了往日的娇盈,白胜初雪。
“你都不来看看自己的女儿吗?”
这声来自黑暗中的质问传入吴宁耳朵的时候,她表现得非常难以理解,微微蹙起眉头,朝这边看过来。
目光与小楼交汇之后,吴宁似乎没有应付他的兴致,冷冷地甩出几个字,就径自转身走了:“事情有变,原定的计划改在明天执行。”
“我们不会参与你的计划,就算你拿我家人来威胁也一样,我想他们会理解的。”小楼从黑暗的阴影中走出来,目光落在顾如平和李姮的尸体上,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至少我们可以在黄泉路上重逢。”
吴宁显然是怔了一下,随后精致的笑容再次在她嘴角缓缓地扬起:“那你就别去了。我会找人代替你。”
吴宁朝侯念慈动了动手指,对方就卑躬屈膝地取出一支烟来替她点上。吴宁顺手拍了拍他的头,轻轻吐了口烟雾。
“侯叔叔,你到底还要忍到什么时候?这里没有别人了,你动手吧。”小楼看着侯念慈被人当成狗一样玩弄,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动手?”
吴宁与侯念慈对看了一眼,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几个小时之前,就在侯念慈走进小楼和齐铭藏身的那间小屋,杀死怪人之后,小楼发现了什么不对劲。更确切一点说,就是侯念慈先行离开小屋时留给小楼他们的那个背影,让小楼觉得很奇怪,他觉得侯念慈似乎在暗示什么。直到进入吴宁的办公室,她为了向小楼他们证明组织的强大力量,将一支烟插进侯念慈的眼睛,侯念慈的第二次暗示才真正让小楼明白了过来。
是手表。
第一次是黑暗之中,侯念慈刻意关上手电按亮了腕上的电子表,第二次是在疼痛中,故意用力握紧拳头,在办公桌下吴宁看不到的地方用力挥舞手臂吸引小楼的注意力。
这支手表,与小楼手上的一模一样,就是由军工厂秘密制造,在地下密室中曾经救过小楼一命的那支。侯念慈在告诉小楼,他与程建国是一路的,他们的背后支撑着同一个组织。包括后来齐铭在吴宁的耳钉后面安上窃听器,被侯念慈放在留声机上,当时播放的那首贝多芬交响曲,也是小楼从小被程建国逼迫学会的唯一一首曲谱。
但侯念慈播放的只是第一段,然后不停地重复,开始小楼只觉得奇怪,后来才想起来程建国小时候教过自己的解密游戏。这种音乐播放方法其实是一种密码传递方式,类似于摩斯码,而在公共浴室中小楼已经根据第一段的谱推算出了侯念慈想要表达的内容——
见机行事。
这四个字看似没有任何意义,但至少证明了,此前小楼的推断并不是胡乱猜测,侯念慈的确是在秘密给他传递消息。
“小屁孩,你还挺爱当侦探的,看来明天的计划不得不让你参加了。”吴宁笑着说,“不然的话,我就只好让程建国来代替你了。他是老了一点,蠢了一点,不过做点指路的活应该不难。”
侯念慈像说相声的捧哏一样接着说:“程建国的确是病的不轻,但是只要给他注射大剂量的药剂,应该可以让他短暂地重新恢复活力。”
说着,侯念慈晃了晃手上的针管,“只不过,这种东西打多了可不好,如果单次剂量超过3ml的话,很可能会导致内脏和感官的衰竭,也就是说,变成周靖那个样子。”
就目前的形势,小楼几乎已经可以推测出吴宁一定深深爱着当年那群知青中的某人,只不过这个人和其他人一样,只为周靖的美貌倾心。所以吴宁给她注射那种药剂,让她变成后来的那副模样。女人与男人不同,男人恨一个人的时候只想要杀了对方,但女人的想法显然更多。比如吴宁,她也许就是要让周靖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让她的美貌变成其他人都认不出来也不敢相认的可怕模样。
只不过后来吴宁发现,自己的绸缪似乎失算了,至少当年被她派去“惩罚”周靖的侯念慈,在见到周靖这个样子之后,依然隐约表现出了一种不离不弃的意图。
吴宁毕竟是吴宁,她在意识到这件事情之后,没有表现出受到任何打击的样子,反倒善加利用,用痛苦折磨周靖的同时,也用周靖来牵制侯念慈。
而此刻,这些猜测在小楼脑袋里像豌豆一样蹦出来,结合之前与侯念慈的暗地联通,小楼决定孤注一掷,内心一个邪念升了起来。侯念慈这样说自己曾经的爱人,让他本能地觉得恶心。
“吴阿姨,你难道也以为那天在小屋里死在我和齐铭面前的人就是周靖吗?”小楼目露凶光,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会毁了一切,“那个人不是周靖,真正的周靖被侯念慈藏了起来,在你面前卑躬屈膝这么多年的这个人,一直希望你死。他在等一个机会,让你失去一切!”
周围的空气一下子沉到了地底下,认真的沉默像冰封的河面,将这几个人冻结了起来。吴宁皱起了眉头,而侯念慈默默退到了黑暗之中。齐铭在身后拽了小楼几下,他的动作似乎弄疼了吴灰,她轻轻地呻吟了几声。
“看来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吴宁最先打破了沉默,“没错,那天死的那个的确不是周靖,真正的周靖其实就是你家里的那个保姆,念慈这些年把她保护得很好。所谓大隐隐于市,从来没有人发现,你父亲也没有,甚至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这件事了,没想到竟然被你发现了。”
“你知道这件事?”小楼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无知。
对于吴宁而言,他只不过是翘起红屁股等待金箍棒的孙猴子,无论再怎么跳也无非是窜到树上去摘几个桃子,每次他爬上一棵新的参天大树以为自己即将碰到天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在云层的后面,有一群人露出悲悯的笑意。
是的,悲悯。吴宁脸上挂着这种笑意,没有回答小楼的问题,反倒是侯念慈从黑暗中走出来,甩出一套衣服丢在小楼身上:“穿上吧。我不习惯跟光屁股的人说话。”
侯念慈的脸上也是相同的笑意。
等到小楼把那套过于肥大的衣服挂在身上之后,他仍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只有侯念慈幽幽地说了一句:“关于那天被我射死的怪人,我能告诉你的是,他已经两百多岁了。如果你不想自己的亲人和爱人全部变成求死不得的怪人,明天就乖乖执行我们的计划。”
说完,侯念慈立刻转过身弯下腰,吴宁就像个老佛爷一样搀着他的手钻进越野车里,扬长而去。
小楼默默地走到李姮的尸体旁边,将她的眼睛合上,生不能同寝,死尚同穴也是一种恩赐,她本该瞑目。
这时身后的齐铭叫唤了一声,小楼回头看去,只见齐铭摊了摊手,指着躺在他怀里的吴灰说道:“她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