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铭朝小楼笑笑,眼角因为双眼皮而致的表情纹,皱得很好看。熬夜的疲惫,让他显得亲切了许多。他打趣的本事可真不敢恭维,但小楼已经明白他在说什么。
由始至终齐铭没有追问小楼对于密室经历的隐瞒,即便这种隐瞒可能关系到整个事件的核心。
当时小楼从密室脱险之后,利用月亮和时间的对应关系辨别方向,跑出了丛林。在整个逃亡的过程中,他不断回想在密室中发生的诡异事件,但并没有理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唯一确定的是,他杀了一个人。对方虽然看起来很诡异,可实际上没有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举动,他的行为已经完全超出了正当防卫的范围。
几乎就在小楼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严重失当的同时,前方昏黄的灯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几个摇晃的人影好像是在挖什么东西。再一细看,小楼立刻认出了齐铭的身影。这时齐铭刚好也转过身对他后面的一个人说些什么,正与小楼四目相接。
光影闪动,将齐铭的脸隐藏在跳动的阴影里,小楼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见他先是露出了一个诧异的表情,随后迅速招呼了两个人,一起朝小楼这边跑了过来。
“呦,哥们,这造型挺潮的嘛。”齐铭刚跑到跟前,就忍不住揶揄起来,但小楼丝毫没有心情用他从夏然那儿粘来的刻薄加以还击,他在考量如果让齐铭知道整件事情的始末,对方会不会为了利益或者什么狗屁警察职责再次出卖自己,因为过去的种种让他觉得,齐铭也是喜欢夏然的。而事实上,自己的确杀了一个人。
不管怎样,齐铭不可能不问小楼失踪后的经历,在没有丝毫准备的情况就讲述整个过程,小楼担心难免被心思缜密的齐铭看出破绽。当时他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翻了翻白眼,假装晕了过去。
而现在,经过病床上数日的休养,小楼的思维已经基本恢复,但他仍然没有准备好对齐铭提起密室历险的全部过程。
以齐铭的专业素质,应该早就觉察到不对劲,至少也应该看出小楼刻意隐瞒的背后,必然存在的不信任。
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就像小时候两人一起戳路口朝女孩吹口哨,然后被人家长追着满大街跑那样,小楼总是跟不上齐铭的速度,于是他就停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弓着身子站在黄昏的夕阳前面,转过头来等他,脸上挂着坏坏的灿烂笑容。
他说,来,我在这等你呢。
回忆有点脱焦,也许是躺得太久人就会变得矫情。
“大齐——”小楼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立马咽了回去,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夏然的脸。如果夏然看到小楼这副德行,她一定会一边哀怨地揉着太阳穴,一边不动声色地从嘴角挤出几个字:你大姨妈来了吧,最近护舒宝在打折。
然后小楼就会深情的回应:我大姨妈在石家庄。
而眼下,没有夏然也没有她与生俱来的刻薄,只有小楼的不信任和大齐包容的笑脸。面对卧病在床的小楼,仅凭这个称呼,齐铭已经明白了一切。
大齐。
时间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警校的大学时光,他们共同失去了所有青春里定义给每一个人的放肆与海阔天空,在汗水与泪水的交织中,被严明的纪律逐渐打磨出共和国警官的棱角。然而寝室的门,一出一进,一天就过去了,一出不进,那些最好的时光就都过去了。回忆有时候就像是你在阳光下的影子,你追它逃,它逃你追,却永远保持着一段两厢互峙的妥帖距离,过去了就永远都再碰触不到。
医生检查过后,说小楼的身体已经无恙,但遍布身体的擦伤处理起来还是很麻烦的,需要留院观察两天。然而小楼已经等不及了,匆匆拔掉插在手上的点滴针头,就拉着齐铭直奔停尸间,完全不顾身后戴金丝眼镜的医生,挥手所做的无谓阻拦。
周皓的遗体即将被火化。
走进停尸间,小楼立刻被这里阴异的氛围感染,接连打了几个冷颤,毛孔全都竖起来了。
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从前是因为父母不让,认为小孩子不要沾染阴气,后来当了警察,却因为分到芜县这种几乎从未发生过刑事案件的地方而更是远离了停尸间。
大齐抢在小楼前面拉开了一个停尸的抽屉,小楼下意识看了大齐一眼,手不由自主地抖动着。齐铭见他这个样子,眉头微微皱起来,但旋即又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
齐铭利落地揭开盖在耗子身上的白布。
小楼的目光刚落到尸体上面,旋即惊恐地看向大齐,然而回应他的却是大齐一如既往的平静声调:“在塌方中被掩埋的死者,毁容是很平常的事。”
“不是,我是说……”话到嘴边,小楼又咽了回去。他不能告诉齐铭,在塌方发生之前自己看见了周皓被撕去脸皮的脸。而这具尸体虽然严重毁容,但明显是擦撞伤,与整张脸皮被撕去有很大的不同。眼前的场景然小楼陷入了沉思。
“如果不是他呢?”小楼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他怀疑当时在密室里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周皓,如果那个荧光手带只是巧合的话,那么一切都得以解释。又或者在晕倒之前看见的那张没有皮的脸不是周皓,这两种猜测必然有一种是真实的。
但小楼的这一句自言自语,却让齐铭把疑问的对象误会成了自己。这个误会,让大齐陷入了沉思。
如果死的那个不是周皓呢?
“我只是在想,” 没戴墨镜的大齐,锋利的目光直刺入眼前的这一具尸首,没有半点逡巡的犹疑,“你们两个同时被埋,而且当时的距离那么近,如果你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暂且不管过程究竟是怎样的,总之你被弄到石室里去了,那么与你处境几乎完全相同的周皓,怎么会就这样死在泥土中而且那么快就被我们挖到呢?”
“假设存在一种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力量,它操纵着你的躯体进了那石室,与此同时,根据你的描述,它似乎也使用了几千人的血液来进行某种隐秘的仪式亦或奇怪的研究,总之,这么看来这种力量是非常强大的。也就是说,他们要伪造一具尸体是非常容易做到的。在那之前,我已经毫无隐瞒地表现出了对周皓的怀疑,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借助背后的势力,使用这种方式来逃出我们的视线,营造一个金蝉脱壳的缓兵之计。真正让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能逃得出来?”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小楼本来以为齐铭不会再追问他在密室的经历,但显然,他高估了齐铭对自己的情谊。
“除非这是一种警告。”小楼仓促地编了个借口,并且尽量废话连篇让这个借口看起来更有说服力,“有人不想我们继续查下去,但暂时还不愿意惹上警察,或者说是我们这样的警察。他们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警告我们:危险已经超出了我们能力所及的范围,不要再擅自行动。”
“你这样的警察?”大齐笑了,嘴角仿佛含着一丝揶揄。
“我是说,如果这件事情牵扯到周皓背后的势力,也就是说,至少会有另外一股同样强大的势力在暗中与之抗衡,否则实力悬殊,事情早就结束了。这显然与我这种小警察没什么关系,但蝼蚁往往可以毁掉千里堤坝,比如我有微博。”小楼干巴巴地调笑了一下,“我这种没有势力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因为我可能会无知地肆意揭穿一些信息,这些信息可能对其中一方有利,也可能同时对两方有害,这种不确定性对他们经营的堡垒产生了威胁。但是杀了我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一个夜生活丰富的警察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绝对会变成全国关注的新闻。”
讨论因为两个人各怀鬼胎而变得毫无进展,如果那时他们能够彼此坦诚地说出自己所知的实情,就会发现郁积他们的问题,其实正是解决对方疑惑的钥匙,那么,这个遮天蔽日的阴谋也许不会那么顺利地带走这么多生命。
“照你这么说,那我刚才打电话让挖掘人员收队的选择看来是对的了。”齐铭说,“既然对方敢用这种方式来警告你,就说明‘它’有足够的自信我们找不到你被困的那个地下宫殿。因为连你这种亲身经历过,并且仅凭一己之力就逃出来的人,都声称自己记不起路线了。”
“你那个哥们顾南城呢?”小楼试图转移话题。
“我让他跟进那个儿童走失的案子了。我总觉得这两件事情之间有某种内在关联。”齐铭亦无心恋战,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说话间,大齐已经“砰“地将尸柜合上,顺手从口袋里掏出里程碑4,那是小楼失踪前落在车上的。
“另外,你有十几个未接电话了。看来你消失的这几天,有很多人的夜生活得不到保障了。我觉得咱们政府得把你列入民生工程的新项目。”
把大齐送上出租车,小楼看着熟悉的街道略微晃了晃神,就自顾自地打开了他的电话。与此同时,出租车上的齐铭也翻开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夏然,我马上过去。”
5、又是那个人
小楼一边用拇指刷着手机屏幕,一边走到路边的小卖部买了包烟。除却那些小楼已经无法把名字和容貌对号入座的莺莺燕燕,其余的十七个未接电话都是同一个号码拨出来的,署名是英子。怪不得大齐会误会了,英子可是一姿色绰约的女人,但可惜的是,这个女人已经过了风华正茂的年纪,现在顶多也就是一风韵犹存。
英子是小楼的母亲。
没什么大事却连拨十几个也确实是老妈的风格,想当年大学时候老爸老妈闹离婚,英子却只拨过一个电话来,并且言语间不动声色,只是扯扯日常琐碎,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所以后来的小楼早就形成了惯性思维,只要她不停拨电话过来,那话题必然就只是闲话家常打麻将又输了几十块钱之类的而已。于是小楼简单回了一个短信过去,就打车回局里了。
刚上车就迅速收到了回复:今天晚上请吴阿姨吃饭的事你到底记不记得啊?还不赶紧过来!
司机一个急刹车,小楼差点栽倒在挡风玻璃上,就看见前面马路上一只发情的猫趾高气昂地踱步而过。小楼揉了揉脑袋,忙问司机今天星期几。
小楼懊恼地拍了拍额头,看看时间还早,身上这套不知道大齐从哪搞来的衣服实在见不了人,反正就英子那羞死全天下良家主妇的厨艺,搞到最后必然还是在“月光宝盒”吃饭。但现在回县南郊区的狗窝里换衣服再赶回来与英子他们汇合又太过周折,而且完全没有必要。于是小楼决定先回局里看看情况,顺便翻翻办公室的柜子找套像样点的衣服换上(对于警察这种职业来说,局子就是半个家,小楼上次甚至看见殷副从他的柜子里翻出了一整套专业滑雪设备——这里是南方,亚热带海洋气候!),之后再顺路就近去“月光宝盒” 就方便多了。
这样想着,就回复说让英子不要瞎折腾了,直接在饭店定位子得了。英子起先还是不服气,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还特别强调她正在“很贤惠地”摘葱,而且摘得行云流水穿针引线就跟东方不败似的。但接近五点的时候英子终于妥协说,小楼,现在还订得到位子吧?小楼忍不住笑,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英子此刻那种羞愤又悲壮的表情,就像是厦门环岛马拉松赛上,裹着浴巾朝夕阳奔跑的外婆。
而这时的小楼早已回到了局里,跟门卫交待了一些事情,又跟殷副大致汇报了下情况。殷副显然并没有耐性听小楼滔滔不绝的叙述,他只是自顾自地一边抱怨说最近空气潮,多年的风湿性关节炎已经疼得他老泪纵横了,却还要天天来值班,又一边顺水推舟地把案子交给小楼,并说自己得回家修养一段时间。小楼瞥见殷副办公桌上的那一摞文案下面,露出了巴厘岛半月游的旅行社合同一角。
他已经放弃了。这个半老头子一直就等着光荣退休,眼下又因为这个案子而被上头压制,心里烦闷,索性什么都不管了。
拖着一身疲累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才终于找出一套足以应付今天这种场合的烫金灰边大翻领正装,一低头可以从领口直接看见自己肚脐的那种。小楼的衣服都是英子置办的,听家里的亲戚说,英子从前特别希望能生一个女孩,但事与愿违,只好买各种花里胡哨的衣服来装扮小楼,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了现在。这样想着,小楼突然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一丝怀疑,正把衣服放到办公桌上准备熨一熨,却不巧看见几天前随手放在那里的吴记小笼包。
耗子冒雨穿街过巷去为自己买包子的场景几乎就在眼前,他胸口的白色T恤被雨水打湿,隐约露出肌肉的轮廓,头发狼狈地滴着水。那种年轻逼人的气息,似乎还留在这间办公室的空气里。可是现在,耗子竟然已经死了。 而且他的死,是因为小楼。
如果不是齐铭敏锐地觉察出周皓不对劲,如果周皓不是念及与小楼的情谊带他们去案发现场,那么他也许不会死。他会在那种力量的支持下,将他的青春进行到底。小楼突然想起来,从前有一次局里的同时在钱柜唱歌,周皓一反常态地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只说他不会唱歌。等到大家都醉得神魂颠倒的时候,他安静地坐到小楼的身边,告诉小楼他其实不想这样。然后周皓唱了一首歌,这也是小楼唯一一次听见周皓唱歌。那首歌叫《你不是真正的快乐》。
当时小楼已经喝得七荤八素,以为他是刚从学校毕业,还不适应基层警局的生活,也没太在意,只是跟其他人一起起哄,说耗子,就你这嗓子,怎么唱得跟上吊似的?当时周皓转过头来,角度和光线的关系,只有小楼看见了他的脸,他哭了。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一切都有迹可循。小楼甚至觉得,周皓会不会其实和那些被饲养在石室里的人一样,已经退化成了一种工具。当然我们不会因为把一张A4纸放进碎纸机而感到歉意,但是如果这张纸是有思想的呢?也许小楼可以不带悔意地将那个没有毛发的头颅捏碎,就像捏碎夏天里熟透的西瓜一样。但如果这个被饲养的工具产生了情感,背叛了组织,而这些全都是因为他程小楼呢?他是否还可以睥睨一眼,随手将碎纸机关上,就继续穿梭在钢筋水泥之间,用冷漠的脸孔来应对一切有意无意向他投来的目光?
这时英子催促的电话又在不停地打来,这首萨顶顶的《万物生》当初很是喜欢,所以才设成了铃声,现在听来却无比厌烦。笙歌这种事情需要情绪,现在的小楼只想找个人抱着,洗洗睡了。
与此同时。
齐铭穿过打开的电梯门,走进了位于“月光宝盒”11层的一间套房。里面一个女孩正穿着宽大的男士白衬衣给自己的腿推精油,或者说只穿了一件加大码的男士衬衣更准确一点。卧室的光线很暗,把她完全笼罩在一种欧洲油画般的氛围当中,就像时尚杂志封面上那些把皮肤当衣服穿的摩登女郎似的,浪得不动声色。
女孩见齐铭进来,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今天的人民币的汇率是多少。
“夏然,你非要住在这家酒店吗?”齐铭把手里的财经报纸放在床头柜上,说道,“小楼经常来这里的。”
“那又怎样,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那些事他迟早会知道。”
夏然慵懒的表情彻底激怒了齐铭,他少有地情绪失控,几乎吼了起来:“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守这个秘密守得多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