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生，你恨过吗？当初在我一走了之后，你有没有过那样的情绪。歇斯底里，觉得世界的万千姿态在眼中只是一场离弃？一些日子过得顺理成章的时候，却突然有了改变。那个原本该陪在你身边的人自行远去，不带感情地离开。那样，你恨不恨？
她用双手捂住成木生的眼睛，说。
男子摇头，可以想象被挡住的视线是如何坚定。
他说，不恨。然后想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有过强烈的感觉，就是在生活无法进行下去的时候，觉得内心无助，需要别人的帮忙。然而，身边却没有一个人。从而在心底里产生了孤立感，像是针刺。我不知道这可不可以说成恨，但这种感觉很少，它恣睢我心灵的时间不长。但我个人认为，这不足以成为恨的线索。
成爱被柯远带走，并且今晚不会回来。她对柯远的感觉还是那般，欣喜依赖，有着浓厚的亲情。这些明着的举动朝阳即使知道和不动声色，但在心里还是会升起异样感，并且无法控制。时间确实可以隔阂一切，她想。这种血肉情浓的关系亦无法逃脱。
那么，我再次不辞而别，你会不会恨？她问。
男子沉默许久才说，不会。如果你再次离去，我或许会带着成爱离开这里，从此断绝往来。这个决定是我近些天做的，我也一直在思考，这是对是错。但想到后来，便觉得只能如此。我不能再到原地等你那么久。
她笑了笑，眼神苍凉。那就好，如此的话，最好。
但是，我比谁都希望你能留下来。他说着，目光里有了殷切。朝阳，只要你留下来，这一切都会好的。这里会是我们的家。你将不会再迷茫，不会再行走一个人的路，不会再孤身品味世间冷暖。只要你肯留下来，生活会改变。
这样地活着，并没有什么不好。我没有太强烈太大的愿望，只是一心追随自己。有些不管不顾。这是种不负责任的表现，我知道，而我已经过了那个轻狂的年纪。但是，我没法改变。她说。习惯是很难改掉的，就算我有那个决心和毅力，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我还是会离去。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并不是得陇望蜀，待在这里想去那里。我只是觉得无论在哪个地方都是旅人，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个地方。就算停留，我也无心。对于许多事物，我在脑海中第一出现的就是质疑。譬如人世间的感情和诺言，这都是空幻的。就像在我逐渐了解这个社会的时候，我第一学的不是去爱和拥抱，而是远离和怀疑。我觉得，这些都不真实。就像秋日的阳光一般，充满梦幻。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在他耳边喁喁。木生，我是不是一开始就有病？并且无法医治。
他伸出双手，却停在空中，像是一个质疑的姿势。他的声音暗哑，其实，在很多时候，我也会和你一样。站在这座城市的中央，却不知身处何地。内心惶惑，觉得感情是颗触摸不到的种子。知道它可生根发芽，却无法泅渡过去。因而迷茫，想要离开。但我明白，生活不是靠逃离来成全。它需要脚踏实地，孜孜矻矻。就像一簇火苗。
在成爱没有出生之前，他或许从来不知道这些。生活，以及走下去，计划的未来。他离家得早，连初中都没上完，便步入了社会。和他一起出来的有老家的几个同龄人。本是想到外边给一些小厂打打工，以求度日。却不安于那种沉闷的生活，终而在换了好几个厂后离去。事实上，那时的他，除了胸腔中的轻狂，一无所有。出了厂后，他和几个弟兄们很快花光了手里的钱，然后，觉得日子无法进行下去，得做些什么。长期沉溺于娱乐场所的他看起来颓唐不已，头发留得老长，面色暗黄，像裹了一层蜡纸。
网吧，迪厅，酒吧。是他那时经常去的地方。生活糜烂得一日不如一日。甚至，忘记思考，只觉得活下去便可。那样的生命，就像被自己划了一刀，然后流出血，化脓结痂，但是却感觉不到，或许，是麻木。
这样，日子总有进行不下去的时候，他和他的朋友们开始另谋生计。却都是一些违法犯罪被人所唾弃的方法，抢劫，敲诈，以及替人贩毒。对这些事，他并没有太大的意识，或许在心底里认为年轻人就该这般，没有拘束。他认为，这是他们的天地，不需有太多顾忌。那段时间，他甚至连心中的许多观点也变得盲目，随波逐流。后来，在一次合伙抢劫中，他被人告发，因而入狱。那时，他十六岁多。被关押一年后，他走出了监狱。在这段时间里，他脑海中的一些观点有了摇动，却也更加明白了人世的冷漠。或许，在那里面，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残酷的体验。与阳光和温暖绝缘，与自由告别。
他开始有所收敛，行为却依旧散漫。日子过得潦倒，因为没有事做，经济得不到保障，长时间饥饿。或是和他的那帮朋友混迹街头，勉强度日。如同囚徒。然，这却不是活下去的办法。不得已下，他重新进了厂子。是一些私人办置的，里面大抵都是一些未成年人以及上了年纪的。他们除了做事，还是做事，游荡在城市的最底层。清早起床，有时候晚上加班要弄到十一二点，却依旧得不到想要的工资。忙的时候，整月整月地上班，暗无天日。他因为受不了这种没日没夜的工作制度，而经常请假矿工，变得更加散漫。一个月下来，工资还没发，钱却早已预支了。
如此，生活了大半年后，他再次离开工厂，混迹街头。直到遇到朝阳。在这之前，他对生活一直有诸多的不明白。觉得金钱可有可无，即使自身一直处于饥饿和贫困中。他不是个善于记忆的人。对于过去的苦痛，在一个转身后便能忘记。手头宽裕的时候，大把大把地花钱。没了的话，便将自己随便丢于尘世之中，行为完全得不到约束。
朝阳与他在一起后不久，便怀了成爱。刚开始的时候，她在酒吧上班，有着微薄的工资，恰恰能养活自己。在得知自己怀了孕后，她毅然离开了酒吧。他清楚意识到，自己养不活一个孩子和朝阳。便提议，要她打掉。但遭到她的拒绝。她态度坚决，言辞凛冽。而他也因为爱，没法改变这事，只能没日没夜地工作，又是给酒吧打工又是进工厂的。他认为，他爱朝阳，便得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一切。
但生活还是像一把利刃，插在了他和朝阳之间。成爱出生不久，他们因为经济的匮乏一再吵闹。却也没有过多的举动，每次都是他先握手言和。他的性情大有改变，对金钱的观念亦是彻底颠覆。他清楚明白，自己需要钱。钱几乎能主宰生活的一切，它是美好愿望的虹桥。
朝阳向他提建议，将成爱送人。他清楚回绝，语气比当时她回绝他的还要坚定。他爱这颗降临于世的生命，他从她身上看到了新野和春风的气息，觉得与自身相连。在成爱生下来的那一刻，他甚至惊喜得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朝阳一个人离开。不需要说明，前一刻还在身边，转瞬却两地隔绝。他惶恐，惊惧，却只是片刻。心中更加坚定，要活下去，养活成爱。这是爱的责任和使命，情浓意盛。
在朝阳刚离去的那段时间，他学会了许多，亦明白了许多。往往，天都是黑色一片的时候，他便起了床，烧水，给成爱冲奶粉，帮她擦洗身子。然后，喂她牛奶，再给自己做早饭。他觉得害怕，早上到中午的时候有好几个小时，成爱不能放在家里，时间久了便会饿着。而且，放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在家，也放心不下。但又不能将她带去上班的地方，也没有可以与之托付的人。踌躇再三，他还是锁好房门，自行离开。
心里觉得刺痛，像是被某种东西在蛰一般。他觉得无助，这种感觉，仿佛要淹没一起。放在家里的成爱，未知何处的朝阳，以及没有落脚处的生活。像是一面打碎的镜子，他从上面走过，斑驳的倒影中，看到了迷离的一切。无助感却越来越重，如同一把刷子，在思绪里来回游动。他遏制住这种升腾的感觉，努力吸上一口清晨的空气，向前行去。
中午，一下班，他便飞速跑回了家。大老远的，便听见了家里小孩的哭声，一路过去时，有邻居街坊漠然走过，佯装不知。他心头着急，像下了一场雨，湿凉凉的。打开门的瞬间，他看到成爱停止了哭声，侧躺着看向他。在空中挥动的手，如同一朵樱花。
他满脸心疼地跑过去，将她搂在怀里，片刻不离。倒开水，冲奶粉，然后喂她。换尿不湿，以及清理现场。他不断亲着她的额头和脸庞，神态依依，有短暂的安慰和沉沦。就连给自己做饭的时候，他还是将她抱在手里。像是捧着一件珍礼，爱惜依赖至极。
下午的时候，他重复这样的流程。晚上，无论何时下班，他都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从不吃宵夜以及零食水果，没有过多浪费，经济被他算得很清。成爱在晚上的时候经常醒来，没有太多吵闹，只是不断挥舞着小手，像是要抓住一些什么。而他，一关着灯便会苦恼不已，完全无法入睡。这是在朝阳离去后才如此的。没有办法，他只得开灯。放任小孩在一边玩耍，自己却很快沉沉睡去，满脸疲惫。生活忙碌，他并没有时间想太多。坚持内心的观点，带着成爱走下去，如此。
没过多久，柯远便闯入了他的生活。这是上天对于朝阳离开的生活空隙而弥补给他的礼物，他知道来之不易。对这个女孩亦是百般珍重。他的生活明显轻松，精神世界不再紧绷，担心成爱，担心日子过到哪天忽然停顿。但他一直不知道如何去感谢，柯远照顾了成爱和他那么久。她要的和追求的明显不是他所能给予，她善良的笑容和明亮的眉眼亦不是平常人所能企及。与朝阳不同，这个女子，他只是在一边看着，却没渗入内心。即使有，那也是感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