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阳梧与孙姌,安勤夫人倒不显疲累了,真真应了老话“人逢喜事精神爽”。而云潼的礼因此尚未送出去。自然,阳梧亦不例外。
阳梧的礼并无新意,一幅画作,只画上的人和景皆是写实,陈府谢家五代同堂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俱在画里。
陈府谢家的子孙献礼,大多不注重贵重,只在于巧,在于心意。是以,郎君多以诗词书画为礼,女郎多以女红佛经为礼。
阳梧一向被安勤夫人视为亲孙儿,他亦一向不将自己当外人,因此,也不寻一些罕见的物什作礼讨好老人家,只大笔一挥,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绘了一幅陈府谢家之画。
画卷不大,摊开来,一尺宽,两尺长,比一般画作小了不止一两倍。在盛安朝,因才战乱安定下来,圣上常歌咏江山壮丽之言,时人便多喜豪壮山河之势,气吞万里之象,对小而精的小画甚是嗤之以鼻。
当阳梧从袖里呈出来时,随安勤夫人多年的涂嬷嬷还愣了一会儿,以为阳梧只写个大大的“寿”字。阳梧一眼便明了,状似无意道:“阿梧写了几年的“寿”字,再写不出更好的了,只能作个小画凑数,望老祖宗喜欢。”
安勤夫人接过画儿,未看先笑骂:“你个小没良心的,老身白疼你一场了。”
阳梧微微要懒道:“本是要写字的,偏偏江郎才尽,只好改画儿,可不就迟了,不能提前给老祖宗过目,昨晚上才好呢!”
安勤夫人假意瞪他,又对挨在一块儿坐着的老太太道:“瞧瞧他,越大越不要脸皮儿了!”
老太太六十来岁,是安勤夫人的大女儿陈氏,因夫家姓温,人称“温陈氏”,她是识得阳梧的,闻言笑说:“母亲再说下去,不说您孙儿要吃醋,便是女儿也要觉着您偏心眼儿了。”
安勤夫人恍惚了一会儿,又道:“疼他们的人多着呢!”
阿梧没人疼啊,第一眼,她就喜欢这孩子,怜他无亲无故,又懂事乖巧。
可巧,这孩子的一双眼睛像极了她的小女儿!这是多大的缘分呀!她的小女儿自与女婿离开,除了头两年有信件往来,之后再无音讯,至今已有四十载,朝代更替,生死不明啊!
每每见着同长相的大女儿,如今年岁又大,安勤夫人就越加思念小女儿;每每想到在外飘泊的小女儿,她便更怜无依无靠的阳梧。
温陈氏是个极精明的人,又常言“知女莫若母”,放在温陈氏身上,却极大地展现了“知母莫若女”。
安勤夫人一语出口她便知母亲不喜她的打趣,也不甚在意,又见母亲突然兴致低落,心知是想到了不知在何方的妹妹谢氏。
温陈氏捏捏安勤夫人的手,轻声道:“母亲可是乏了?”
安勤夫人回神,自知失态,对温陈氏摆摆手,展开阳梧的画卷,一看好是怔愣了一会子,复又对阳梧招招手。
阳梧自然上前去,低着头问:“老祖宗可是觉着不如字好?”
他言语恳切,却又透着三分委屈,脸上更是七分不满,竟是说不出的滑稽。
安勤夫人一瞧乐了,啐道:“好得很,画上的人好,景也好,情更好。明儿就叫人裱起来显摆。”
说罢,指指空位,示意阳梧坐下,又将画儿递给涂嬷嬷,嘱咐好生收着,莫大意弄坏了。
云潼大概知道阳梧的画,昨儿在他书房里也有看到一眼,便猜测是阳梧给安勤夫人的寿礼。阳梧的画着实出色,与他的字一般,极具个人特色,寥寥几笔,尽显各人神态,再来几笔,更有画龙点睛之妙。因而,只得一眼,云潼便看出是为何而作,实是画上的安勤夫人与谢徽惟妙惟肖。当时,他好生羡慕世人只知阳梧一字千金,却万万不晓得画价值不止千金。
云潼欲给安勤夫人行礼,被免了。这么一回合下来,安勤夫人确是有些疲累了,便道:“听阿徽说,你也是个有才的,莫不是学了你阳大哥,也赠老身一幅画儿?”
云潼忙摇头,颇是沮丧地说:“云潼原是要这般做的,实在书画不堪入目,不敢献丑,只拿了些茶叶来。”
他的声音说到后头,便轻了下去。
阳梧吃了一口茶,声儿不轻不重道:“老祖宗最爱高山镇的云雾茶,你拿的是什么茶叶?”
安勤夫人耳朵虽还行,到底不如年轻的时候,是以,她并未听清云潼最后一句话,听阳梧这般问,便拿眼询问云潼。
云潼不过是自怯心理,听出阳梧的支援,便又有信心起来,双手递上一个礼盒,不卑不亢道:“正是高山云雾茶。听闻您爱吃这个茶,正巧云潼得了一些,便借花献佛,望您喜欢。”
云潼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儿,只到了京里,如今又在权贵圈里混,一时环境跨跃太大,有些恍不过来,偏巧,他仪态欠缺,手上有伤,做事赶不上别人,字又鬼画符,可不就少不了被人嫌弃、被人责骂了,一开始的意气风发、自信满满亦消磨殆尽,便是那无所畏惧、圆滑狡诘的心性也丢失不少。
而今,他几乎是个惊弓之鸟,有时又茫然无措,若非阳梧的暗中相助,云潼许就离开盛安城了。
此刻,也正是阳梧一番话,令他振作起来。他想,便是不自信,也该信阳梧,他总是帮他,不是吗?
涂嬷嬷接了云潼的礼盒,看一眼安勤夫人,问道:“你从哪儿借的花?”
安勤夫人微微垂着目,听云潼道:“云潼去岁经过高山镇,正好碰到一员外的女儿与人私奔,觉着她不该为着不知前途的****(qingai)就弃生养她的爹娘不顾,便劝她回家,那员外感激我,就赠了两包云雾茶,说是价值几百金呢!我阿翁也爱吃这个茶,就只剩这些了,我全拿来了。”
说着说着,云潼不仅顺口了,便是场合也忘了。
“您说,这世上岂有这样的女儿,只要情郎不要爹娘。云潼母亡,阿爹又再娶,如今见一面都难,她却好,好好疼她的爹娘竟比不上一个白面郎君。若是我,若是父母皆在,便是十个百个俊俏郎君也不稀罕!”
他很是义愤填膺,又自比女儿家,惊得众人哑口无言,待醒过神来,走到人后,狠狠取笑了云潼一回,直说:“果真是个没见识的,白白读了许多书,却是个呆子!”
自然,这是后话。
眼前,安勤夫人却指着她笑说:“瞧你能的,好好儿郎不当,要改作女儿,羞是不羞,快快住口,往后可不能讲了!”
云潼睁大了眼,他有这个意思吗?
他转而看向阳梧,只见对方满脸无奈,可也在笑着,与平时的淡笑不一样,更与对孙姌的笑不一样。这个笑,有温度,有情感,有欣慰,很暖很亲。
云潼自是不懂阳梧此刻心情的。
阳梧自从晓得云潼的身份,总是忧心她真把自己当男子,云潼此言一出,可不就意味着,她知道自己是女儿家么?
如此,他这当兄长,岂能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