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无尽
清朝皇帝从清太祖开始,多是用情专一的情种。 皇太极之于宸妃, 顺治皇帝之于董鄂妃,都把感情仅仅献给自己所挚爱的一位后妃。而乾隆,则把感情献给了嫡妻富察氏。初夏到圆明园,则有"榭柳台花依旧荣,触怀无处不伤情"的感慨;雨后幸瀛台,不禁发出"孑然或暂来,怆尔独延伫"的叹息;举首望明月,心中漾起了"同观人去遥,玉轮依旧朗"的惆怅;御沟中潺潺的水声,又勾起了皇后与自己优旱喜雨,休戚与共的回忆;每逢皇后千秋节,皇帝伫立料峭春寒中备感孤寂凄清;而到了七月十八日这一喜结连理的佳辰,却又黯然神伤,只有向苍天倾诉自己"嫌人称结发,嗟我失齐眉"的怨愤;不到四十岁的皇帝忧伤过度,白发早生,揽镜见霜华染鬓,自己也不免惊讶;昔日对人生的满足、自信,已蒙上了一层"浮生若梦"、"世事如棋",百代奔波,不过皆为阅世过客的渺茫灰暗的色调。
西六宫之一的长春宫是孝贤皇后生前的寝宫。为了能使自己时常回到与爱妻在一起的回忆中,乾隆帝下令保留长春宫孝贤皇后居住时的原陈设,凡是她使用过的奁具、衣物等,全都保留,一切按原样摆放。并将孝贤皇后生前用的东珠顶冠和东珠朝珠供奉在长春宫。每年的腊月二十五日和忌辰时,乾隆帝都亲临凭吊。这种陈设和做法保留了40多年,直到乾隆60年才下令撤掉,允许其他后妃们居住。
皇后去世时所乘的青雀舫曾保留了她最后的体温,皇帝命令把这艘大船运进北京城。这在当时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船舶体积十分庞大,而城门门洞狭窄,在没有起重机械的古代根本无法进城。为了保留这艘船舶,皇帝想把城门楼拆掉。还是礼部尚书海望最后想出了一个方法,他命人即搭起木架从城墙垛口通过,上设木轨,木轨上满铺鲜菜叶,使之润滑,千余名人工推扶拉拽,费尽力气,终于将御舟运进了城内。
乾隆帝认为孝贤皇后的死,与连生二子,而二子又接连夭亡有关系。他表示如果真是如此,宁可不让她生这两个皇子以保全性命。他的这一想法在临送孝贤皇后梓宫奉移静安庄时所做的诗中有充分地体现:
凤转逍遥即殡宫,感时忆旧痛何穷。
一天日色含愁白,三月山花作恶红。
温凊慈闱谁我代,寂寥椒寝梦魂通。
因参生死俱为幻,毕竟恩情总是空。
廿载同心成逝水,两眶血泪洒东风。
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
他在临送悼敏皇子奉移朱华山端慧皇太子园寝的一首诗中同样表达了这一想法:
一纾愤懑酹金卮,柳翣行将发引时。
此去想应兄待弟,都来何致母随儿。
试言邂逅谁能受,叠遇乖张命实奇。
不忍抚棺寄余恨,孩提莫道未全知。
不久乾隆又作《述悲赋》悼念她,文辞凄楚,令人动容。孝贤皇后的遗像挂在长春宫中,他常往祭奠,对之怆然,不禁仿潘岳的《悼亡诗》体并用其韵作长诗一首。诗中自白他对故皇后的感觉:“别后已杳杳,忆前犹历历”,表示他虽知她已亡故,但仍对她直难以忘怀。而令他再难忘的是她的诸多美德,而非仅是她的美貌而已:“所重在四德,关雎陈国风。讵如汉武帝,为希见美容”。但一方面,他也渐说服自己去接受凡人皆生而有死的现实限制,而且皇后享年已近四十,因此不算是早卒了:“达人应尽知,有生孰免逝。况年近不惑,亦岂为夭厉”。虽然他不断地以此自我安慰,然而他仍不免感伤“犹惜窈窕质,忽作朝云翳”。 虽则如此,他对她仍是念念不忘,待之如生,每有重要行止和大事还特地会到她灵前殷殷告知。比如在她过世后的第二年,即乾隆十四年秋天,他要到承德避暑山庄和秋猕行围前,还特地去静安庄向她告知行踪。最重要的是乾隆十五年,他奉皇太后之命,将册封乌拉纳喇氏为继后之前,也特地到静安庄奠酒告知此事,显示了他对她生死不渝的忠诚。
乾隆十三年七月,皇太后命乾隆册立那拉氏为皇后,乾隆勉强遵从皇太后懿旨,次年仅仅晋封那拉氏为皇贵妃。在诗中乾隆坦率地写了这样一句:六宫从此添新庆,翻惹无端意惘然,又自注道:"遵皇太后懿旨册封摄六宫事皇贵妃礼既成,回忆往事,辄益惘然。"
乾隆十五年是孝贤皇后去世的第三个年头。这一年八月十三日又逢皇帝四十整寿,在皇太后的一再催促之下,皇帝只得勉从懿旨,立那拉氏为皇后。八月十三日,皇帝四旬万寿,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不强作欢颜,内心却不能忘怀爱妻之死,写下了缅怀亡妻的诗章:净敛缃云碧宇宽,宜呖嘉兴物皆欢。中宫初正名偕位,万寿齐朝衣与冠。有忆那忘桃花节,无言闲倚桂风寒。晚来家庆乾清宴,舰眼三年此重看。
其后在准备移葬胜水裕之前的三年之间,他每年都在皇后忌日时,亲自或派人前往静安庄酹酒。。乾隆十六年他奉皇太后,并带着新册封的继后乌拉纳喇氏,和其他宫眷和扈从第一次南巡,他预知南巡其间在外,无法准时在皇后忌日当天赴祭,因此特别在出发前(正月七日)预行致祭。而五月四日南巡回来不久,他便又亲往静安庄去祭奠。纵然如此,在南巡的路上,他也未尝忘记孝贤皇后。到了孝贤皇后的冥诞时,他也作诗回忆当他们在东巡路上还为此驻辇行庆之事。而到了三月十一****的忌辰当天,他“虽预祭以申哀,更临而余痛”。由於无法亲往静安庄致祭,因此他只好“北云遥望”,成诗抒情。
乾隆19年,乾隆冬巡盛京途径科尔沁,遇到了和敬公主,乾隆的心情是“同来侍宴承欢处,为忆前弦转鼻辛”,看着女儿,想起发妻,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自从孝贤皇后过世之后,济南城成了他永远的伤心地。此后,他在每次东巡或南巡途中,凡是经过济南时都绝对不再入城,在他所作的诗句中,每每可见他难平的憾恨伤痛。而其中最感人的首便是乾隆三十年当他第四次南巡时所作的《四依皇祖南巡过济南韵》,诗中更明白地说出他心中难以平愈的伤痛:
四度济南不入城,恐防一入百悲生。春三月莫分偏剧,十七年过恨未平。
他每到东陵多住在盘山的静寄山庄。在祭顺治和康熙帝的诗文中总是充满了颂扬思慕之情,祭过两帝之后,他必定会到孝贤皇后陵去酹酒,他对孝贤皇后,总是有表达不尽的情意。乾隆19年和乾隆21年他曾经两度前去祭拜。
而乾隆二十五年,他以半百之年,再到陵上祭奠,
孝贤皇后陵寝酹酒
谒陵之便来临酹,设不来临太矫情。
我亦百年过半百,君知生界本无生。
庚回戌去诚倏尔,日夏夜冬有底争。
扫却喜愁归静寄,盘山山色实相迎。
乾隆三十一年当他56岁时,酹酒时他更感慨“生前恩不尽,别后事斯多”。
乾隆三十五年他60岁,在皇后陵前酹酒时又感慨万千的说:“六旬我独庆,百世汝称贤”;但在寂寞与思念的心情下,他同时却也劝告自己要“达观息多恋”。
乾隆三十九年,他已64岁,又去祭陵时,虽再度劝告自己“余恋只宜捐”,但所反映的,其实还是对她的不了之情。
乾隆四十五年,他71岁,他来到皇后陵前,感慨“幻景徒惊速,故人不憖遗”,同时他告诉皇后:我们的曾孙近日前已经完婚了,睡中的你可曾听说了吗:“曾孙毕姻近,眠者可闻知”。
乾隆四十八年,他73岁,又去祭陵,对于二十多年共同生活的往事仍念念不忘:“事远重提处,能忘独旦歌”。
乾隆四十九年,他74岁,喜得玄孙,也不忘将这一消息告诉她:昔日漫教思老伴,开年且喜得玄孙。 注:孝贤皇后与予齐年,亦当古稀有四,视玄孙矣。
乾隆五十二年,他77岁,在赴陵酹酒所作诗中,又感伤地怀念起她的温柔美丽,同时表示他的怀念与惆怅:拜瞻礼既毕,胜水峪临前。追念吟窈窕,不孤谥孝贤。春秋复三岁,参昴共千年。可识元孙获,思之益怅然。
自从与结发贤妻白头偕老的愿望随着运河中的春水一去而不复返地流逝以后,皇帝所企盼的只是在另一个世界与孝贤皇后重逢。乾隆55年春天,他在孝贤皇后陵前表白了这一心愿:
三秋别忽尔,一晌奠酸然。追忆居中阃,深宜称孝贤。
平生难尽述,百岁妄希延。夏日冬之夜,远期只廿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