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独自一人躲在天台上,仿佛要逃脱这活生生的世界寻找那遗失已久的时空。
不知什么时候,花春琳一人默默来到了我身旁,慢慢张口问我说:“你,多久没画画了?我……你……”
夜风轻抚着她美丽的长发,我仰首星空,说:“很久,很久了!”
“那你,”沉默良久,她又开口说。“现在还有画吗?你带着吗?”
我回首呆呆的看了她好一会,只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去,说:“你真的要做吗?真要做加盟连锁?”
“我,我……你……”花春琳欲言又止,扶了扶眼镜。
我一声暗叹,转身独自下楼而去。
刚要进家门,却被石绍卫给阻住了。
“施雨,我……我想去卖血!”石绍卫用力地说。
我呆了一呆,拍拍他的肩,让他去把其余九人都叫到开发区的烧烤店,不理他的疑问,转身下楼先去了。
2
我刚胡乱点了菜,他们就一起来了,一路有说有笑,唯有花春琳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为他们斟满了酒,举杯说:“真的很感激大家能为我来到北海,我敬大家一杯!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言罢,自顾仰首一气喝干了杯中之酒。
韩世荣笑说:“应该是我们敬你才对。多亏有你,我们才能有幸撞上这份好事业!”
肖劲国说:“施雨你******为什么就不早点骗我们呢,不然现在早在市里潇洒了!”
王学华也吟道:“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
文静说:“真的该喝一杯,我们在云南都没有认识,却在北海聚首了。”
张辉笑说:“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刘天平纠正说:“不是有缘,应该是有加盟连锁。有加盟连锁来相会。”
康讯明说:“有了施雨来相会!”
陈志龙说:“对对对,加盟连锁有了这么多年不也没能让我们相会吗,是施雨施总才让我们相会啊!”
花春琳大镜片后的眼睛突然闪起异样光芒,说:“我提议,我们一起敬我们伟大的指导老师一杯!”
众人纷纷响应,举杯向我。
王学华就吟:“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
我一听就痴了。霎时只闻金戈铁马。我的十个朋友,我的成千上万个事业伙伴,有几人能“还”呢?可这究竟是算一场什么“战争”啊?我的泪水霎时奔涌,忙偏首躲目。
这一转,正巧撞上杨文学客死它乡的孤魂野鬼般飘过。昨晚,他竟然在睡梦之中哭了,慌得惊醒的弟弟忙用被子蒙紧了他的头,生怕惊到新朋友。
我忙又躲转,谁料又看到了“失恋”的张小翠。她那已到昆明的“男朋友”突然一止步,再不敢向前迈了。他最后才不得不告诉她,他有四个“女朋友”在广西的不知什么地方,一个要过生日,一个被车撞了,一个给他找了工作,他怕自己上来会被分尸四块。
我呆了一呆,一气灌下半瓶酒,终于鼓足了勇气说:“今天晚上叫大家出来,是有一句话要对大家说……”
大家闻言都停杯住筷来看我,见我顿了不说便又各自吃喝说笑起来。
我又把目光在十人间来回了一遍,才费力地说:“其实……其实……我……其实我……我还……——我还没有加单!”我不看他们。我不敢看他们。我忽而觉得无地自容无颜面对他们。
我非明感到世界霎时凝住了。
谁筷上的菜掉入了酒杯。一声轻“啊”,随着溅起清脆的破碎,霎时有如春风吹过封冻的冰原,一下子解放了我,使我浑身感到了说不出的从未有过的轻松。
连日来,我已经被搞得神情恍惚了。我从未如此清晰真实地感觉到我在骗人,而且他们的反应越好我的欺骗就越真实。我明明知道他们对此一无所知(甚至也不再怕他们知道了),可我还是被搞得简直快发疯了。因为我知道。我自己什么都知道。是我卖了他们。
更要命的是,我不是在将他们引入加盟连锁而竟是在为他们怀疑研究加盟连锁了。我只是在为他们挖掘那些疑点漏洞,我只是在为他们追究那些虚假的丝丝缕缕,我甚至抱怨他们竟然不能攻破这单薄得可怜的谎言。可同时我却又常常会被他们那一个个毫无象征意义的微小言行搞得心惊胆战浑身冒汗,总以为他们又看出什么来了。而有时我竟然会很生气,因为我非明看到,自己就是被他们如此一脚一脚地踢进了这个陷阱的。这真是一个贻笑大方的谎言。
“看着台下又产生了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这句每天晚上都在重复的话倏忽传入了我的耳朵,我似乎这才第一次听见,听得如此清晰那般真切。——那些老面孔呢?看着自己前面整齐的背影,十张熟悉的面孔恍惚而过,在加盟连锁里过瀘加工,一步步从天真到成熟从新到老……
我不敢单独与他们面对,并尽快地想方设法将他们按层次分开分配交给了弟弟他们去带。我真的不敢再对他们负责了,我想躲我想逃。但我同时却又比任何人都清楚,所有的责任都在我一个人身上。就像人类自己的命运,任我们再捏造出怎样的上帝老天爷来,但要面对它的终归还是我们自己。
而今,我说出来了,我终于说出来了。像吐出了淤血,挤出了脓汁,如推脱了责任,我轻松了,仿佛就此逃脱了他们即将给我敲定的终审判决。
然而,我的轻松尚未成形,马上便又转化为了恐惧。
想当初,也不知是谁向他们传出我最多只铺四条线的消息,他们所做出的反应就够叫我受的了。而此刻,我不起鸡皮疙瘩都不行了。他们竟然还想成为我的“指导老师”。天,这人心也真是够可怕的了。我太高估自己太小看他们了。这些变态的杂种。
“我的钱调出来了。我只是没有加单。”我抓过酒猛喝了一口,以给自己压压惊。“我也曾和你们一样,狂热地极度地想加单,可很快就不是那样了。我的钱调出来了。现在就在卡上。我只是还没有加单。我到现在也没有加单。而且……而且……也不会加单了!”
十人这回是真的呆了。
“其实,我们都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我尽量使自己镇静地说。“所谓的加盟连锁,无非就是先让你拿出三千九百元钱来给别人分,而分了钱的人再来帮着你把你的亲戚朋友骗过来让他们拿出三千九百元来和你一起分。仅此而已!”
“我知道,你们现在很难相信,其实我寄给你们的信都不是我自己写的!加盟连锁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神话,我们全都是串好了一气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心理学公关学,是我出卖了你们。你们的每一言一行,甚至每一颦一笑,全都在五星级的监视与出卖之中!”
这边的中级还未把新朋友踢进去,那边的女事业伙伴已达成协议被两名男人挟走。我忙抓过不知是谁的酒一饮而尽,强压住那汹涌的心潮。陈艳梅的哭喊清晰地响了起来。杨娜也来了,她告诉我,冯梅对我所说的那一切都是真的。我眼前又模糊地闪过文静、花春琳……我不知道自己是哭了还是把酒洒到脸上了抑或是既哭了也洒了。
“正如我在骗你们一样,其实我的家长、初级也在骗我,中级也在骗家长初级,高级也在骗中级,也许到了高级也不过是个骗局。加盟连锁,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字。”
我颤抖的手把酒杯弄倒了,胡乱抓起一瓶狂饮正好合泪而下。
“不过,你们毕竟不是我。”面对木偶般的十人,我又说。“每一个事物都是多面性的,太阳也有阴的一面。或许是因为我只看到了它坏的一面。加盟连锁虽不尽你们现在所看到的那么好,也并非我所说的这般糟。加盟连锁也和其它所有的事物一样,有人成功了,有人失败了,是人的天堂也是人的地狱。天下没有一件事物是绝对的。”我又灌了一大口酒。“其实,人生就是一场最大的骗局,而青春更连一个谎言都不是……”
沉默像一块石头,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3
“你******这是什么意思?施雨。”韩世荣首先开口质问道。“你对我们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是我叫你们来的……”
肖劲国打断我喊:“那你******为什么还要叫我们来?”
“人的思维观念都在不断……”
张辉打断我喊:“你******这也算个人吗?”
康讯明说:“你把别人都当什么了?就凭你心情摆布玩弄?”
我说:“我没想摆布玩弄谁,所以我才把这些话说明,做不做全由你们自己!”
刘天平说:“你都这么说了还叫我们怎么做?”
石绍卫战战兢兢地说:“那你……你还做吗?”
我向他摇了摇头。
韩世荣一拳几乎将桌子击翻,凶狠地喊道:“施雨,我看你******真是不砍一顿也不行了!”起身就走。
王学华张口又是背诗:“一切都变了,彻底……”
“彻底闭上你的嘴!”我一声断喊,吓得他一缩身,再不敢妄言。“我就说这些,”我不觉一笑说。“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颗狼心在茅厕!”张辉拍桌骂喊。“我早说,你施雨什么东西,还画展呢!呵,狗屁!”起身就走。
石绍卫不知所措地说:“你……”
我勉强地一笑,说:“我就这样了。一点也不是你们所想像的那样!也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反正你们也来了,大海也看了……”
刘天平喊道:“看海?你以为大海好看吗?要花钱的!钱!”一声断喊,起身就走。
我说:“我会还你们路费的!”
“施雨,没那么简单!”肖劲国一把推翻自己面前的酒菜,走了两步又回头骂。“还画展呢!狗屁!无耻!”
康讯明起身说:“施雨,知道自己为什么混到这地步吗?是该好好反省了!”说罢,转身就走。
王学华忙起身跟去,眼睛怯怯地看着我,边走又边吟道:“他们都变了,彻底变了,一种可怖的美已经诞生……”
陈志龙说:“你们这些人……难道你们读书就是这么读的吗?这……这叫我怎么回去见人啊?唉!你,你……”说着,也起身自去了。
文静显得很平静地说:“施雨,你真的没投单?”
我说:“没有。”
“我有点看不起你!”文静起身说。“真的,我有点看不起你!但你也算敢说出来。”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不过希望像你说的,我们还是朋友!”
我突然笑了起来,感觉十分有趣,这样看着自己满满一桌子朋友如此一个一个地离去。
石绍卫走不是留也不是,直将自己弄得满天大汗。我知道,他是没有一分钱了。我想让他来做加盟连锁,可从未敢奢望过让他自己掏出三千九百元来。但当他先前说出想要去卖血以谋成我四条直接线之一时,我差点当场就受不了了。我并不是说他没资格什么的,我只是受不了。任何人都会叫我受不了。此刻,我看着他那样子更是又伤心又无奈,说:“我会给你们报销路费的!”他闻言方才哀声叹气地离去。
4
只剩下花春琳一人了,她扶了扶那越发显大的镜片,欲言又止。
我问她说:“你为什么不走?”
花春琳说:“我……你……”
我自嘲说:“我是不是很卑鄙很无耻?”
“不是!”花春琳抢着说。“你……你这样……”她显然是想安慰我什么的。
“我也很看不起我自己。不过你放心,我会让你们看到画展的。我不会骗你们的!”
“你……”
“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呢?你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