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政烺先生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一级教授,是我国研究先秦史的几大家之一,堪称古史研究的泰斗人物。他有学问,是学术界公认的最扎实的学术专家,是一位满腹经纶而实通的权威专家。一向耿直不阿的邓广铭先生称赞说:“张政烺是真有才!”他的为人治学,令许多同仁敬佩,更使他的学生崇敬。现记点滴小事于下。
教授“中国通史”
开办古典文献专业,按齐燕铭同志指示,这批学生要有扎实的古代文史基础,古代文学基础不得低于中文系文学专业,古代历史基础不得低于历史系历史专业。当初,齐燕铭、翦伯赞、魏建功、金灿然在创办专业之时,对于将古典文献专业设在中文系还是历史系,进行过研究,最后虽然设在中文系,但“中国通史”课是同历史专业一起上,课时一样、教学要求一样,对历史基础知识培养是十分强调的。我记得,当年上“中国通史”课,我们同历史系同年级一个教室上课,最清楚的是历史系同学李讷(毛泽东之女,后因病休学一年)、张岛瀛(后更名张烈,任中华书局编审),一个是领袖千金,朴实无华,蓝布衣服还打补丁,骑一辆旧自行车,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一个是湘西贫农出身,是个“独眼龙”(放牛为牛所伤),敢说敢讲,李讷因病休学,他竟说,为什么搞特殊?难道因为是毛主席女儿就可以不守校规吗?“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后来“文革”中遭到批判。)
教授“中国通史”的是一批名师,翦伯赞、田余庆、邓广铭等均授过课,第一个是张政烺先生。张政烺先生学问很深,但在年青学子耳中,名声似不如翦伯赞、邓广铭大。他是一位饱学之师,凡听过他的课的人,都会心悦诚服地敬佩这位老师。
记得在第二教学楼的阶梯教室上课,铃声响后,同学们静坐等老师来。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位高个儿老头,剃个平头,手提一个印花蓝布包,戴着眼镜,笑盈盈地走进教室。值日生喊“起立”,全教室刷的一声齐站起来。张先生还了一躬,双手下压,招呼大家坐下。张先生把布袋放在讲台上,原来是一块印花蓝布包着一堆书和讲义。张先生向四处环视着,乐呵呵地笑着,过了许久,都不讲话。他把包袱打开,翻开书和讲义,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绪论”,然后用带有浓重山东口音的语调说:“现在我们开始上课……”他很有条理地讲着,不停地在黑板上写着,身子紧贴着黑板,手拿粉笔在黑板上写着、画着。待他转过身来,背上、臂上到处是粉笔灰,在那黑色呢制中山装上格外显眼。同学们一见,都会心地笑了。张先生并不知道同学们笑什么,他也“嘿嘿嘿”地笑着,教室里显得格外融洽快活。
张先生上课,很民主,欢迎提问。他经常问:“懂了没有?”“有什么问题?”同学们都明白,一般问题不耽误上课时间,可在下面问,因此问的不多。有一次讲古代图腾崇拜,当讲到生殖崇拜,说到“陶祖”时,有个阿尔巴尼亚学生很调皮,故意站起来问:“张先生:什么是陶祖?”张先生觉得全班有不少女生,不便回答,便“嘿嘿”笑着,说:“就是那个……”竟说不下去。那学生还调皮说:“‘那个’是什么东西?”张先生红着脸,急了,说:“就是那个毬!”旋即感到不雅,改口说:“就是男性生殖器的外头部分。”弄得全教室的人哄堂大笑。
“再批,我就刻图章去!”
张先生一生潜心学术,不问政治,哪怕天塌下来他也在书斋中耕耘着。他积几十年之功力,在学术界负有盛名,是一位饱学之士,是一位具有真才实学、能解决疑难问题的专家。这一点,在国内著名学者当中,都有目共睹。
记得“文革”中,历史博物馆要重新开馆,中央很重视,请有关的一些专家组织了重新布展、绘图、配说明等。布展好了,开展前,请了一批古代史学、文学专家来观展,并做鉴定。去的专家,既有那些“又红又专”的革命专家,又有一些过去批判过的“白专”学者。张先生也被邀请去了——因为古史研究方面,缺他不可。张先生和一批专家们看布展时,历史博物馆专派一批人随从记录意见。据云,那些“红”专家除讲一些政治空洞话外,没什么意见。张先生每看一处,都提出许多具体中肯的意见,指出哪些地方不符合史实,哪些地方搞错了,直言坦陈,令人信服。例如说到春秋时晋国的首都绛一共八迁,称作绛;此时绛应在何处,怎样搞错了,要纠正。又如首都北京,历史上有蓟、燕京、中都、大都、北平、北京、北平、北京八次变化称呼,此时当指某名而误作某名。又如“西京”,历史上异时异地同名,各种称“西京”的,或长安,或凤翔,或太原,或洛阳,或大同,此处搞错了。又如某器物是祭器、某器物为礼器等,都一一指出其错误来。随同的人们都十分敬佩张先生的才学,听从他的建议和意见,均一一改正了。
“文革”中,毛主席提出要将校点“廿四史”工作继续做下去。根据周总理指示意见,在“文革”中调集一批专家集中到中华书局做这件事。当时从全国各地抽调了一批专家组织校点,由顾颉刚总其成,成员有郑天挺、邓广铭、张政烺、唐长儒、罗继祖、高亨等先生。这些先生,都是研究古史方面的权威专家。给大家印象最深的提两个人:一个是郑天挺,据云只有他通读了“廿四史”,在专家中堪为“通史”专家;一个是张政烺,据云学问最扎实,无论何段历史遇到什么难题,他都会给你讲出一个道道来。难怪主持日常工作的赵守俨啧啧称赞说:“有了张政烺先生,你无论遇到什么难题,都会有办法解决!真是学问根底深厚!”
张先生一向潜心治学,对政治运动不感兴趣。1959年“拔白旗”时,他自然成了要拔的一面白旗了。当时是大会点名,小会批判,张先生十分厌恶。有一次上课时,张先生一改平时笑呵呵的憨厚形象,气鼓鼓地把书包往讲台上一砸,气冲冲招呼同学们坐下后,愤愤地说:“批,批,批!批‘白专’,再批,我就刻图章去!”这是张先生在同学们面前发泄的不满和抗议。人们知道,张先生精通金石,他的甲金篆文刻章,是海内闻名的,可说是价值千金。张先生挨批后的抗议说明他的耿介和正直,是一位最可敬重的学术大家,他具有敢于反抗的正义品格。他宁可放弃倾心的教学和科研,那种中国正直知识分子的优良品质是何等可贵!这当然是气话;否则,他就罢课了——他还是放不下他的学业和学生啊。
讲授古器物
古典文献专业开设的“中国文化史讲座”,设了一门专讲古代器物的课,叫做《商周的铜器和日用文化器物与礼器》,以便使学生具有对古代器物的基本常识,从而具备研读古史书的一个重要的专业基础。这门课,在古史专家中,能胜任者,非张政烺先生莫属。当时,张先生已调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任研究员。学校去请他,他欣然答允了。
这个课题,虽限于商周,实则包含了上古所有器物的研究。张先生讲课时,对殷周的彝器、食器、酒器、水器、工具、兵器等,细细讲述,对其形态、制度、用途、意义等,仔细讲述;对古书所写的如何理解,亦一一讲解。尤其重要的是对每一种器物,张先生均画出图形,形象直观,并指出古书、词典(含今编词典)中怎么搞错的地方。如盘、匜、鉴、盂、盆、枓等水器,他均一一绘图标识讲解。对于古书或词书中讲错的地方,他也一一绘图讲解,并用最新出土文物加以证明。如《辞海》中一些讲错的例子:觥,《辞海》据旧经画作喇叭形,是错的,陕西白家庄和山西桃花庄有出土实物,为长方形带装饰的饮酒器;乌纱帽,《辞海》画作便幅加两角形,而莫高窟和东魏道像碑有画像,是网纱长圆筒形制;匕,《辞海》释作“羮匙”,是错的,实际古文物出土很多,实为一种取肉器(似尖刀)。耰,旧注释为铲,是错误的,据《农书》中插图和新疆出土实物,是一种碎土平田之器,形似头。《俚语证古》云:“郎头,耰也。破土之器,谓之郎头。‘郎头’合声为耰。”《辞海》解释:“农具名,形似头,用来击碎土块、平整土地。”释义就比较准确(有人说此解释出自张政烺研究)。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张先生一讲,大家茅塞顿开,“尽信书”不行,须以实证为据,方能获得真知。
张先生讲课,显示出他的真才实学、真知灼见,对我们启发很大。他给予我们的,不只是他讲的那些东西,而在于一种科学的读书和研究方法。这是我们一生也学不完的,是我们一生受用的。他的一段题词可作为人们为人治学的座右铭:“真诚求实是为学之本。”
张政简介
张政烺(1912—2005),字苑峰,山东荣成县人。中国著名古文字学家、古器物学家和历史学家。1936年毕业于北大史学系,至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任副研究员。1946—1960年任北大历史系教授。1954年兼任中国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1960年任中华书局副总编辑。1966年专任中科院历史所研究员。1978年当选为古文字研究会理事。1979年当选中国考古学会常务理事。1980年当选中国史学会理事,1983年当选国家文物委员会委员等职。他对古文字、古代史、甲金文字、古文物等有极深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著述甚丰。晚年任《今注本二十四史》总编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