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约莫一年前
地点：赢家周刊
“你对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有什么自我期许？”
面试官看着周奕，“黄金时间”只剩5分钟。嘴炮这么久，周奕第一次觉得，他想真心回答这个问题。
话说从头：
周奕，朋友都叫他小奕。出身于平凡家庭，毕业于平凡大学，跟大多数人一样，只是个平凡人。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刚退伍的他接下来会找一份平凡的工作，然后会有一个平凡的家庭，过着平凡的一生……
不过现在，作为一个职场新人，周奕的工作却找得不太顺利。
正确地说，应该是严重不顺利。相继在几个人力资源网站投递履历几个月后，周奕的第一份工作，到现在还是没有着落。
“你，有没有人罩？”周奕每次看到电视上的这则广告，都觉得自己很心虚。
广告中的主角最起码还能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证照，但周奕的口袋里却只有驾照。尤其在周奕填写履历表上的专长技能时，他觉得更惭愧。
嗯，工作经验嘛，在麦当劳打工勉强算吧？语言能力嘛，虽然具备双语能力，但却是国语加闽南语；至于个人擅长的计算机应用程序，Windows和Office就别说了，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概就只有打字速度吧。想到这里，他觉得应该由衷地感谢MSN，在线聊天是他的一大撒手锏！
履历要填的项目很多，但周奕能填上的却很少。
填到后来，整份履历唯一让周奕觉得骄傲的，只剩下个人照片。因为网站上面写着：“经调查，招聘公司会依据不同性质的职务要求，将照片列为必看的项目之一。”
周奕只好祈祷照片不但会被看到，而且最好审阅履历的人是个女生。
如果周奕知道，企业筛选一份履历平均只花34秒，那么他的履历会帮企业省下不少时间——因为没啥可看性。所以退伍已经三个多月了，周奕也主动投递了一百多份履历，响应率却低得可怜。很多他所投递的履历，甚至完全没有被企业开启，连34秒都省了。
“最起码看一眼照片吧！”周奕叹了一声。
就算通过34秒的考验，好不容易盼到了面试机会，也不要高兴得太早。因为企业面试平均在19分钟内，就决定要不要录用面试者。
19分钟用来大便绰绰有余，但要用来说服一个陌生人，证明自己是个可靠、乐观、有耐力又有担当的求职者，难度却相当高。
所以总结起来，周奕得祈祷自己的履历通过34秒的考验，然后在“黄金时间”内面试成功，20分钟内定生死。
光想想，就让周奕头皮发麻。
投履历没响应，就像是海难生还者漂浮在汪洋大海里，等待有船只把自己拉上去；而面试失败，则像是有船只放了一根绳子下来，你以为要拉你上船，结果他们看了看，又狠狠地把你一脚踢回海里。
所以到现在，周奕一共被踢下船七次。
可不是吗？
第一次面试，周奕去应征一家公司的企划助理，谈完之后，周奕满心期待，一个星期后就收到一封感谢信函：
“非常感谢您参加本公司企划助理的应征，面试人员对您各方面的优秀条件，均感觉印象深刻。（重点来了）可惜因为应征者众多，考虑实际工作内容与职务需求，在我们经过审慎的评估与艰难的决定后，很抱歉未能提供您前来本公司服务的机会。”
最精彩的应该是这一句：“对您，我们颇有遗珠之憾，希望您谅解。”
看到这封感谢信函，周奕忽然觉得这文法似曾相识：“你很优秀，但不适合我们。”想了一下，这不就是好人卡吗！这和周奕的第二个女友写的分手信长得一模一样。
收到好人卡都让人感到格外难过，不管是谈恋爱还是找工作。
为了让自己在“黄金时间”表现更好，周奕特别去找了在电视台工作的师兄喝咖啡，顺道问一问有哪些细节需要注意。
“最重要的是心态！”师兄说，“把面试当做去试镜就对了！”
“试镜？难不成当做自己在演戏？”周奕嘟囔着。
“对！面试就是你的独角戏。”师兄赞许地点点头，“面试官要录取的，是他心中期待的角色，并不是真实的你。”师兄点起了一支烟，接着补充。
“要记住，你只有19分钟争取面试官的好感。“黄金时间”这个理论，周奕就是从师兄那儿听来的。
怪不得！像前一场面试气氛还蛮好的，快要结束的时候面试官瞄到周奕的成绩单，顺口问了一个问题：“你大一的语文怎么会被当掉呢？”
周奕没有提防，老实地回答：“因为当时都在打工，有时候会忘记去上课……”
面试结束，谢谢你今天跑一趟过来，请到柜台领取好人卡，不送了！
“你白痴呀，怎么会这么讲话呢？”师兄差点儿呛到。
“不然你会怎么回答？”周奕有点儿不服气地反问。
“应该回答说我原本打算读研究生，就让语文当掉，想延后一年再毕业，准备考试，但后来我还是决定直接进入职场磨炼，于是就把语文补修完毕业……”师兄吸了一口烟。
忽然之间，周奕好像有点儿开窍了。他或许是一个拙劣的演员，但师兄却是一个优秀的导演。
于是在现场，周奕与师兄两人开始演练了起来。
“周奕先生，请问你的优点是什么？”
“我觉得自己是个完美主义者，做任何事情我都想做到最好……”
“周奕先生，你的缺点是什么？”
“我常常觉得自己太过追求完美，有时候会有点儿偏执……”
“周奕先生，你有没有印象最深刻的失败经验？”
“记得以前打工的时候，我常常因为自己太追求完美，给同事很大的压力……”
“周奕先生，我们公司为什么要录取你？”
“我认为我追求完美的性格，将会为贵公司带来最大的利润……”
“干！答案记得要改一下啦！”师兄又吸了一口烟，“不过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相同的文字可以变化出不同的诠释，黑的讲成白的，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把地球撬起来，说话还真是一门大学问。
“职场就是口腔弹道学的实践啦！”师兄作了结论。
“口腔弹道学，什么意思？”周奕听不懂。
“口腔弹道学，别名嘴炮，就是逢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啦。”师兄把烟摁灭，拍拍周奕，“或许你可以把它填在履历的专长中。”
只不过周奕还来不及修改履历，隔天就接到一通电话，是个声音清脆的女生：“周奕先生，这里是赢家周刊，我们想要请你下周一来我们这里面试。”
我如何在“黄金时间”内精准演出“口腔弹道学”。
周奕为第八次的面试定了调。
心里没底嘴上抹蜜：
赢家周刊隶属于知名的赢在当下出版集团，是那种说出名字，人家会“哦”一声，表示听说过的知名刊物。赢家周刊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不少企业老板、高阶主管，乃至有志于向上提升的市井小民都是其忠实读者，毕竟这年头想赢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们只卖赢！”这是赢家周刊的口号。嗯，周奕对这句口号印象格外深刻！
周奕从学生时代起，就是赢家周刊的读者。所以当看到赢家周刊刊出广告AE的职缺，虽然他不知道什么是AE，还是想碰碰运气。
当时周奕只是觉得两个元音连在一起的英文缩写听起来很酷，并没有想到这种大公司竟然会看上自己。
讲完电话后，周奕赶紧上网Google了一下：
原来AE是业务（Account Executive）的英文说法，广告AE其实就是广告业务。虽然意思相同，但AE听起来就是感觉比较前卫。
类似的用法还有很多，产品经理（Product Manager）叫PM，研发人员（Research & Develop）叫RD，人力资源（Human Resource）叫HR，总经理（General Manager）是GM。
“不懂这些行话，会显得自己很逊。”周奕心想。
英文缩写就算了，有些公司的职称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例如总机，改叫“企业形象顾问”，电梯小姐变成“垂直运输规划经理”，量贩店①补货员叫“全方位运筹管理师”，洗窗工人是“视觉清洁主任”。
“通货膨胀的年代，连职称也跟着膨胀，唯一不涨的是薪水。”师兄如此解读。
星期一早上9点30分，周奕提早到了赢家周刊。会议室外有十来个年轻人，大家坐在一个小房间等待，彼此之间没有多余的客套，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交会，反倒能感觉出重重杀气。
因为招聘广告上的职缺说明写得很清楚：需求人数六人。
意思很清楚，船上只有六个名额，其他的人今天将被残酷地踢回海里。
周奕默默地用眼神扫过这些求职者，有几个比周奕还紧张，看起来坐立难安的样子；有几个看起来气定神闲，只是默默地看着架上的《赢家周刊》；倒是有几个非常亮眼的女孩子，也在等待的行列中。
“AE果然是份好工作。”周奕的战斗指数瞬间提高了不少。
他顺手拿了一本杂志，试着让自己装出很悠哉的样子，但其实他的眼睛一直在几个正妹身上游移，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呀。
面试者一个接一个进入会议室，然后又一个接一个走出来，有点儿像在排队看病。经过一轮的等待，一位上了点儿年纪的大姐，出来喊了周奕的名字，周奕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小房间。
会议室的墙上，高挂着“我们只卖赢”的标语，显得格外刺眼。
周奕看了一眼面试官，面试官的年纪看上去最少有五十岁了。
“领导好，我叫周奕，请多多指教。”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看到老人家嘴巴甜一点应该没错。
面试官一直没抬头，眼镜很随性地挂在头上，显然是因为老花的关系。他猛看周奕的履历好几分钟，看得周奕的心里毛毛的。
终于，面试官开口了。
①指大量批发的市场。
“我是雄主任。”对方缓缓地开口。
“主任您好，我叫周奕，请多多指教。”像录音机一样，周奕把刚刚的话又回放了一遍。
“你会自燃吗？”雄主任第一个问题，就让周奕极度傻眼。
“嗯？我……很自然。”周奕听不懂问题，所以回答得很心虚。
只听雄主任从鼻腔内发出“哼”的一声，把周奕吓出一身冷汗。
“你是平凡大学毕业的？”雄主任接着问。
“报告，是！”周奕差点儿立正。
“我们总经理也是平凡大学毕业的！”雄主任把眼镜戴回来，看了周奕一眼。
“嗯！很荣幸和总经理是校友。”周奕高兴了一下，这样有加分吗？
周奕的喜悦大约只维持了1秒钟，只听雄主任冷冷地回道：“但我最讨厌的就是平凡大学的毕业生了……”听到这个答案，周奕的肛门忽然一紧，他每次紧张都会这样。
真的是趴着也中枪，真倒霉。
周奕怎么会知道平凡大学也会惹到他老人家呀。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周奕瞄了一下手表，“黄金时间”已经用去9分多钟了！
“为什么要来应征这份工作？”主任终于又开金口了。
我只是手滑不小心按到“投递履历”按钮了。
周奕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巴说出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话语：“我对广告AE这份工作一直都有很大的兴趣 (天晓得几天前才知道什么叫AE），赢家周刊是业界领导品牌(万恶‘赢’为首）。如果公司可以雇用我的话，我一定会用心地学习……”
“学习？公司花钱是要你来做事，不是让你来学习的！”雄主任不客气地打断周奕最后一句“未来可以为公司作出贡献”的台词，周奕只好硬生生地把这句话吞进肚子里。
周奕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大概就是雄主任真的很讨厌平凡大学的学生。他的括约肌②收缩越来越严重，觉得自己屁股又要挨一脚了。
“你对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有什么自我期许？”面试官看着周奕，“黄金时间”只剩5分钟。
第一份工作？工作找了这么久，面试也这么多次了，现在有公司要我就是万幸了，我还能有什么期许？听到这个问题，周奕的心中五味杂陈。
嘴炮这么久，周奕第一次觉得，他想真心回答这个问题。
“我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周奕一字一句地说，这句是真心话，可惜没什么创意。
“黄金时间”到！雄主任把老花眼镜推回头上，抽出下一份履历，看起来要发卡了！
“等一下！”周奕下意识举起手，“主任我还有话要说。”
白痴，我根本没话要说呀！
周奕暗骂了一声，却见雄主任又把眼镜戴回去，看着周奕。
周奕看了一眼“我们只卖赢”，既然都进入加时赛了，好歹也该表现出一点体育精神。
反正工作大概没希望了，周奕稳定心神，选择单刀直入：
“雄主任，我不知道您对平凡大学有什么意见，但请不要因为我的平凡而看轻我。”周奕停顿了一下，“因为我知道自己很平凡，所以我更愿意把这份工作中的每一件事情做到最好。现在的我，缺的只是一个机会。”周奕定睛看着雄主任，要杀要剐您看着办吧。
雄主任沉默了一会儿。意外地，没再继续找周奕麻烦，只是顺手朝身后指了指，示意周奕往里面走。
“进去吧！第二关面试正在里面等着呢。”雄主任又把老花眼镜推回头上，继续看着下一位的履历。
死里逃生的周奕，战战兢兢地进了另一个大房间。
这一关的面试官共有三位。三位面试官的年纪加起来，恐怕超过一百五十岁。
②位于人体内消化道和泌尿系统，平时经常处于收缩状态。
周奕心里嘀咕了一下，这个面试团队的平均年龄未免也太大了吧！刚刚就已经被雄主任吓得屁滚尿流了，现在得一口气PK三个，周奕在心中暗自祈祷括约肌能够坚强一点，别在这个时刻失禁。
周奕赶紧就定位，上半身挺得笔直，目不斜视，板凳只坐1/3，有力的“三位领导好”脱口而出。
三位面试官都笑了，气氛稍微缓和了些。
“你面试过几次了？”中间的面试官开口先问，周奕觉得他的体形有点儿像龙猫。
“八次”这个答案很明显是不及格的，就好像女孩子问你交过几个女朋友，你一定要很长眼地把数字自动打对折，有必要的话，还要来个折上折。
周奕很快打出一张安全牌：“这是第三次！”
“哦！那前两次面试结果如何？”龙猫面试官继续发问，想到龙猫说话的画面，搞得周奕有点儿想笑，他只能尽量让自己嘴角的弧度看起来像是胸有成竹。
“第二次面试原本通知我下星期上班，但因为赢家周刊是我在大学时代最喜欢的刊物，我实在无法拒绝这一次的面试机会。”
明明手上什么牌也没有，但周奕还是勇敢喊了声梭哈③ ，打出赌术界最高段的“偷鸡”。
果然是富贵险中求，黄河入海流。
“你有没有什么遇到挫折的经验？怎么解决的呢？”龙猫继续问。
挫折？几个月了还没找到工作算吗？周奕心想，当然他不是这么回答的。
“大学毕展时，有个社团活动一度因为经费问题无法举办，但后来在我跟学生会同学不断的努力下，终于在最后关头顺利地找到赞助商，让活动得以顺利举办！”
③又称沙蟹，五张种马，是扑克游戏的一种。
很好！有攻有守的答案！既说明了自己遇到的挫折，又提出了挫折的解决方法。
这答案只有一点不是事实，平凡大学根本没有毕展这玩意儿。
右边的主考官终于开口说话了！“你会喝酒吗？”问题出来了，问得有点儿奇怪。
正常来说，口腔弹道学只限于申论题，并不适用于一翻两瞪眼的是非题，除非你知道面试官想要知道什么，不然随便乱选一个可能会选到大白鲨。
周奕提高警觉，想了一下才回答。
“偶尔跟朋友在一起聚会的时候才会喝酒，平常不太有这个习惯。”周奕急中生智，隔空打出一招嘴炮太极拳，说会也是会，说不会也不太会。
“业务员常常需要应酬，不会喝酒的人，业务一定做不好”一类的观点周奕在当兵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他赞同喝酒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但却不太同意不会喝酒的人业务一定做不好这样的逻辑。
当然，他嘴巴是这么回答的：“您说得是，我会回家练习。”
回家练习？周奕心口分离运作的双内核模式，显然已经渐入佳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