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常常觉得,赢家周刊的业务员跟驴子没两样,业绩就是胡萝卜,老板用长竹竿吊着胡萝卜,放到驴子的前方,驴子只得死命地追着胡萝卜跑,但驴子却永远也吃不到。没人察觉胡萝卜其实只是海市蜃楼而已,就算赚到钱你也根本没有时间花。
事实上也是如此。
在赢家周刊待得下来的业务员,薪水的确比很多上班族都高。但周奕却逐渐发现一个事实,或许是被制约了,或许是放不下,或许是这群人真的就是爱赚钱,赢家周刊从业务员到领导似乎都没有个人生活可言,真的就是这样全心全意地追赶业绩。
举例来说,这里的业务员除了法定假日之外,几乎不休年假的。按照劳动法规定,这里大部分业务员的资历每年都有十四天年假,少数干了二十年以上的领导,算一算一年可以放将近一个月的假。即使像周奕这一拨儿在赢家周刊满一年的人,今年也有七天年假。
但奇怪的是,年底人事部贴出未休年假的报表,不少人都是一天年假未休,大家就这样平白无故地看着自己的假期跟着归零,公司也不会补贴现金,好像真的都不需要休息一样。或许在这群驴子们的心中,哪一天真把竹竿上的胡萝卜咬下来,它们反倒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今年过年,小潘打算多休几天年假出去玩。事实上,周奕自己也打算休年假带女友出去走走。
当小潘兴高采烈地拿着假单请直属领导真真姐批示的时候,却见真真姐盯着小潘问:“你这个月业绩做到了吗?”
“有!我到今天就已经做到这个月的目标了。”小潘答得自信。
“这个月做到又怎样!你下个月的业绩呢?”真真姐接着问。
“几个提案都在进行,应该没问题……”小潘的声音小了一些。
“请假要干吗?春节还放不够吗?”真真姐继续追问。
“我……我……想要出去散散心。”小潘的声音又小了些。
“散心?过太爽了是不是?我都没有放假你请假去散心?你最好保证你下个月业绩没有问题。”真真姐低头签了假单,边签又边问,“要去哪里散心?”
“可能去东北吧?”看得出小潘只想赶快拿回假单离开。
“神经病,这么冷去东北干什么?那里有好玩的吗?”真真姐终于把假单丢回给小潘,口气很酸。
这一切,周奕都看在眼里。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看到类似状况了,对想要请假的业务员,领导还是会准假,但嘴巴却百般刁难,仿佛请假是多大的罪恶一样,或许这也是很多人不想休假的原因之一。
不过看到真真姐的反应,周奕了解了。对要休假的业务员,领导们的内心是复杂的。因为领导必须面对来自于更高层的业绩压力,他们更没有放假的权利。所以每当有人要请假,领导口头上总忍不住要酸几句,但骨子里其实是万分羡慕且妒忌的,他们只是不想看到有人比他们更快乐而已。
这群人很有钱,但不懂花钱,他们是最贫穷的守财奴。他们不是薪贫族,却是心贫族。
“他们不知道怎么释放压力,于是只好试图用更多的工作去化解压力。”周奕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有点儿恐怖。
至于南哥,则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典型。南哥不休长假,但每当业绩结算那天,南哥会呼朋引伴找一堆人去狂欢,多数是夜店、KTV、俱乐部;据说几个领导偶尔还会去酒店,不过周奕至今仍然无缘一睹酒店风采。
通常这样的聚会都在月初。因为月初领薪水,正好适合用来卸除上个月的压力,每个月初的KTV包厢总是充斥着为了放松而放松的业务员。
周奕曾经去过几次南哥的狂欢派对,男男女女都是来自于各行各业的业务员,在包厢内除了喝酒唱歌还是喝酒唱歌,用酒精麻痹自己的疲惫,用嘶吼掩饰自己的脆弱,有时会看到有人喝到痛哭失声,唱到喉咙沙哑。
这些人可能是因为工作不顺,可能是因为感情不顺,毕竟在这个城市中总是不缺让人伤心的故事,每个人都有本难念的苦水经。而最好的疗愈方式,就是凑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他们本想在狂欢中把寂寞和悲伤淹没,没想到,最终却都学会了游泳。
寂寞的人何其多呀,所谓的聚会,只是更多寂寞的人在一起共同寂寞罢了。
甚至有一次,大家刚进包厢没多久,南哥就蹑手蹑脚地从包包里面拿出几支烟出来,陆续分给大家。
周奕问:“这是什么?”
南哥简单地说:“别问了,好东西就对了!”
南哥不说,周奕大概也猜得出答案。他知道大麻烟这玩意儿,听说抽这玩意儿之后,会把人的情绪放大,开心的更开心,难过的会更难过,整个世界会变得慢慢的、飘飘然的。
周奕有点儿意外,南哥竟然需要这样的东西。他很坚定地拒绝了南哥口中的好东西,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这个。
每次到了这种聚会的场合,周奕总不免感叹这些天之骄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吗。业务的薪水普遍较高,这常常会让他们有种自己是有钱人的幻觉。所以这群人多半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个月只要多去几次类似的寂寞派对,薪水也耗损得差不多了。
于是,大家只好回到工作岗位上,继续努力赚钱,然后再拿来化解挥之不去的寂寞。
当周奕坐在座位上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个陌生妇人来办公室找阎王,两人在办公室谈了好久,最后只见这妇人表情落寞地走出来。花花姐和林胖子迎上前去跟妇人说了几句话,两人一路送她离开办公室。
周奕认了出来,她是吴大哥的老婆,上次员工旅游也有参加。
等花花姐回来,周奕上前小声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花花姐先叹了一口气,用她惯常的嗲声嗲气说:“她来帮老吴请假。”
“帮吴大哥请假?吴大哥怎么了?”周奕这才发现,年会之后好像好几天都没看到吴大哥了。
花花姐压低声音,小声地说:“老吴最近情绪不稳,去医院诊断后说有忧郁症,医生叫他在家休息几天。”
周奕很讶异,有一阵子没跟吴大哥讲话,吴大哥竟然出了这种事。
“怎么会这样?”周奕喃喃自语地说。
“你那个小主人,最近钻漏洞抢了老吴几家客户,他去跟上面反映,上面反而怪他客户经营不力;他这人又喜欢钻牛角尖,可能是因为这样想不开吧!”
“该死的小黄!”周奕咒骂了一声。
“唉!老吴这个人就是死脑筋,什么话又闷在心里不讲出来,才会闷出病来。”花花姐又嗲嗲地叹了口气,“在这里要是看不开,不得忧郁症才奇怪。”
听到花花姐的话,周奕的心中忽然觉得很自责,他怪自己没有多跟吴大哥说说话,不应该忽略吴大哥给他的求救信号。
周奕也想通了,他不想像这里的人一样,他要有自己的人生,他决定再怎么样也要请假,跟女友一起出去走走。
周奕很快写好假单,老沈不在,他直接送去给阎王。
“要请假?”阎王简单地问。
“是!我家里有点儿事。”周奕还是编了个理由。
意外地,阎王没多问什么,二话不说就签了假单,他抬头看着周奕,把假单交回给周奕。
周奕有种感觉,阎王似乎知道他的理由不是真的。
周奕转身准备要走,阎王又叫住了他,周奕的肛门一紧,缓缓地转过身来。
“对了,一直没跟你说,年会弄得不错。”然后阎王挥挥手,没再多说什么。
离开阎王的办公室,周奕也在心中决定,年后一定要找个时间去看看吴大哥。
早知道捐出来
宁为牛后,不为鸡首:
过年后,师兄打了电话过来,跟周奕约定时间见面。周奕有点儿意外,向来忙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兄,竟然主动要找他吃饭。
这天中午,周奕先到了餐厅,从上次请师兄帮忙打领带以后,两人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吧。明明两人住得很近,却反而很少见面。
“工作真是要命呀!”周奕在心中感叹。
等了半小时,师兄才匆匆忙忙进来,周奕笑了。因为师兄虽然一身Dunhill打扮,但身材却明显发福了。
“笑屁呀你,最近怎么样?”师兄也笑了。
于是周奕很快地把这一年来的近况跟师兄分享,他也特别提到很照顾自己的吴大哥,因为忧郁症在家休养的事。
“哎哟,又不是菜鸟了,怎么抗压性会这么低呢?”师兄叫来服务生准备点菜。
听到师兄这么说,周奕不是很高兴,反击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没心没肺。”
“那倒是!”师兄很快地点完菜。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不会又要升官了吧?”周奕学着师兄的口吻。
“我找你是有件事要问你。我要离职了,做到这个月。”师兄喝了口水。
周奕的眼睛瞪得老大:“你不是才升官?怎么会?”
“升官?一年前的事情了!”师兄拿出名片,“我下个月要到这里。”
周奕接过名片,上面写着“数字周刊”,周奕往下看,职称是广告部经理。
“哇,你要到数字周刊啦,太威武了!”
“他们来挖我的呀,人往高处爬嘛!”师兄叫来服务生催菜,“我到这里会带一组人,想问你要不要过来?”
听到这句话,周奕忽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有那么惊讶吗?”师兄又笑了,“我觉得你不错啊,怎么说也算是我的嫡传弟子,过来跟师傅一起打拼,我会照顾你。”
“我……我没想过要离开呀!”周奕还是很惊讶。
“别傻了,孩子,数字周刊在市场上规模越来越大,又不断招兵买马,有什么好考虑的?”菜来了,师兄很快扒了一口,“宁为牛后,不为鸡首呀。”
“你讲反了吧,明明是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呀!”周奕反驳。
师兄白了周奕一眼:“选校不选系你没有听过吗?就好像搭飞机,选对班机比选对舱等更重要。班机对了,你才有机会从经济舱往上升级;班机错了,你永远到不了目的地。”
周奕听完师兄的话,觉得好像有点儿道理,但他觉得现在工作好不容易上轨道了,要从稳定的舒适圈跳向一个未知的环境,他还是有点儿犹豫。
师兄哼了一声:“稳定?你不知道赢家集团最近状况很糟糕吗?各项数字都不断往下掉,人才也不断流失,很多精英都已经向外发展了,留下来的只顾自己捞钱,早晚会沉船。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执著在这个看似豪华的泰坦尼克号上呢?”
师兄说完,从包包里拿出一份资料说:“这是数字周刊的市场调查报告,极机密资料,你自己看看。”
周奕放下筷子,开始翻阅这份机密档案,里面洋洋洒洒一大堆市场调查,有阅读率、传阅率、读者年龄层、印刷量,连其他竞争杂志的数据都一应俱全。
师兄在旁边补充:“看看人家做生意多细腻,要数据有数据,要证据有证据,你们拿什么跟人家比?”
“我们只有‘四不一没有’。”周奕叹了一口气。
师兄开出了诱惑:“你来我这边,只要我还在,我保证不用两年你就可以升小主管。”
周奕忽然想起吴大哥曾经说过,在业务部当业务员比当领导更好。因为当业务员赚钱多压力也比较小。
周奕接口说:“我没想过升主管呀,当业务领导赚钱也并不比业务员高,压力却更大,何必!”
师兄很快把饭扒光,只见他放下筷子,正色地说:“你错了,这年头出来混,你抬头有个‘理’字,你可能是个屁;抬头连‘理’字都没有,那你就连个屁都不是。我今天如果不是一个副理,数字周刊会来挖我吗?你认为他会挖业务员还是挖主管呢?”
师兄接着说:“你能确定这辈子只做一份工作吗?你难道不希望你下次换工作的时候,可以再更上一层楼吗?你如果没有向上提升的野心,这辈子就只能原地踏步。有多少人像你一样的想法,等到十年后被公司裁员、资遣,或是想转职,到了求职市场一看,你只能算是某个领域的专业人员。但很不幸,用你的成本却远比一些刚出社会的菜鸟高太多了,你到时候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