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约莫十个月前。
地点：某公园
“你知道原住民最厉害的是哪两族？”
“蒙古族和回族？”
“我们都是金钱国度的原住民，想在赢家周刊生存下来，不满足与不知足就是必要条件。”
黑锅也掉下来了：
带着生平第一笔订单，周奕回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真不是藏秘密的好地方。前脚刚进门口，南哥就大喊了一声：“你这小子害我输了100元，有一套！”
小茜也打分机过来，嚷着要周奕请吃饭庆贺一下。
才爽没多久，林胖子就把周奕叫到跟前，反复看了委刊单，只差没在灯光下看防伪标签，然后才拍拍周奕的肩膀：“这个客户你布局多久呀，怎么都没听你提过呀？”
周奕很想帅气地说：“这个局我已经布一年了！”但他心里很清楚，这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蒙到的。
林胖子把周奕的委刊单影印，贴在公告栏上，然后对着几个菜鸟说：“我早说周奕是明日之星，你们这些到现在业绩还挂蛋的给我小心点，多跟周奕学学。”
“明日之星？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周奕忽然觉得林胖子这人简直是甲醇（假装清纯）。
最开心的莫过于吴大哥，或许是因为赢了几百元，也或许是觉得与有荣焉，吴大哥看起来比周奕还乐。
“你该去买张彩票了！”吴大哥喜滋滋的，“不过做业务是跑马拉松，接下来就不能只是靠运气了。”
一些领导、同事无不为周奕高兴，唯独老沈反应冷淡。按说他是周奕的直属领导，周奕的业绩也就是老沈的业绩，可他不但一点喜悦的表情也没有，反倒冷冷地对林胖子说：“这客户以前是我在跑的，他们董事长跟我很熟。”
林胖子反唇相讥：“你在跑的？那他怎么会去找一个菜鸟登广告？”
周奕有点儿糊涂了，这客户明明是吴大哥带他去开发的，然后老沈说客户是他在跑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没有头绪，但周奕却知道，听起来不是好事情。
果然，没多久翁总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周先生，你们刚刚有位沈副主任来电话，说我们家的广告原本是他负责的，把我骂了一顿，这是怎么回事？”翁总一头雾水，周奕更是摸不着头脑。
“对不起，翁总，我想，应该是误会。”周奕想了半天，只蹦出这个答案，“我帮您问问，您不用担心。”
电话才刚放下，周奕马上打了内线给吴大哥。“老大，沈副主任刚刚给客户打电话了，这是怎么回事呀？”周奕把他听到的告诉吴大哥。
“他的客户？这家客户从没登过广告，什么叫做他的客户呀？”吴大哥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不用理他，广告拿回来就是你的了。”
吴大哥顿了一下，看周奕还是手足无措的样子，低声跟周奕说：“老地方见！”
这是两个人约定喝咖啡的暗号。
到了咖啡厅，吴大哥把赢家周刊的游戏规则告诉了周奕：原来这里有客户保障制度，任何客户只要登了广告，三个月以内，其他业务员都不可以再去接触，否则就是“踩线”，也就是从别人碗里抢饭吃的行为。
这个原则看似没什么问题，但仍有很多模糊地带。“如果是四个月前登的广告，就可以去接触了吗？”周奕开口问。
“每个客户登广告的频率不一样，有些客户就是半年才会登一次，原则上我们会有个默契，就是别去接触同事的客户。”吴大哥说。
“什么叫做原则上？”
“如果你知道某家客户之前跟某个业务员登过广告，就算已经超过三个月，原则上我们也不会刻意去接触。”吴大哥继续说，“除非你摆明想跟这位同事翻脸，或是业绩太差，或是客户刚好自己送上门。”
“靠，那就是说，现在我是动到老板的客户喽？”周奕慌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果然不能乱捡。
“也不能这么说，这客户是自己打电话过来杂志社，再转接到我这边的，你也不是故意的。”吴大哥安慰周奕，“何况客户窗口应该也换人了，新的窗口不认识老沈，我看老沈根本跟客户不熟，随口胡诌。”
“总之，不要管老沈怎么说啦！”吴大哥的声音又气愤了起来，“本来上面就规定，副主任以上就只能协助同仁，不能自己经营客户，他根本不能跑客户呀！”
“那在这里当官岂不是很倒霉？”周奕有点儿不解。
“本来就应该这样呀！是林胖子管不住老沈才会这样，不然每个裁判兼球员，我们怎么可能比得过领导？”吴大哥身子向前倾，“他发红牌给你，然后自己把球踢进门，这样像话吗？”
周奕越想越不对：“如果我们要去开发客户，都有老前辈说他在服务了，那新人要怎么办？”
“好问题！”吴大哥笑得很诡异，“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新人都留不住了吧？”
“别说新人了，老同仁之间，隔三差五也会因客户问题闹不愉快，听说有时还会为此大打出手呢。”吴大哥收起了笑容，轻声叹了一口气，“谁叫现在经济不景气，生意不好做。”
听到这里，周奕大致了解赢家周刊的业务原则是什么了，那就是“没有原则”。
才刚回到座位，周奕桌上的电话就响了，是小茜。
“我说，你们老板刚刚晃到我们这边，说你抢他的客户，怎么回事呀？”小茜压低着声音。
“我……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周奕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不过对于小茜特地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他觉得很感动。
周奕想了一下，他不喜欢被人误会的感觉，更不喜欢莫名其妙被扣上帽子，他决定直接去找老沈说清楚。
“副主任，我有事情想跟您报告。”周奕小声地说。
“什么事？”老沈还是一副死样子，眼睛盯着计算机。
“那个客户，我不知道之前是您经营的客户。”周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如果您觉得是我抢了您的客户，我可以把客户还给您。”
老沈把目光从屏幕移到周奕身上，顿了一会儿才开口：“没关系，反正这个客户我也很久没跑了，以后就交给你吧。”
“啊？没想到老沈这么通情达理！”周奕有点儿意外，不知道耳朵有没有听错。
“谢谢副主任，我知道了。”周奕准备转身离开。
老沈忽然想起一件事：“等等，我这里有一份客户名单，你拿回去开发，看看有没有帮助。”“见鬼了，老沈怎么突然对自己这么好？”周奕这下可惊讶到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拿着这份客户名单，周奕一回座位马上开始打电话约拜访，既然和老沈讲开了，周奕决定再接再厉，看看还有没有馅饼。
到了下午，小凤姐走了过来！
“小奕，我有话跟你说。”小凤姐表情有点儿严肃。
“怎么了？小凤姐。”周奕感觉到一股杀气。
“我告诉你哦，国泰民安是营广组的客户，他们也登过广告了，你不要再打电话过去骚扰了。”小凤姐噼里啪啦一口气说完，完全没给周奕答辩的机会。
“骚扰客户？怎么回事？”周奕一头雾水，翻了一下客户名单，小凤姐口中的客户就在上面。
隔天，林平和主任也下楼来关心他了！
“周奕，你怎么会打电话给华瘦计算机呢？他们跟我说你今天要去拜访他们。”
“我跟你讲，新人积极是好事情，但不要搞不清楚状况哦！”话说得很不客气。
没多久，连吴大哥也打内线过来了。
“小奕，你怎么连我的客户也打电话去开发了？”吴大哥口气听起来相当不悦。
“怎么回事呀？为什么大家都叫我别抢他们的客户？”周奕翻了一下老沈给的客户名单，林平和主任和吴大哥口中的客户，果然都在上面。
“吴大哥，老地方见。”这次换周奕主动开口了。
到了咖啡店，周奕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说给吴大哥听。
“客户名单拿出来我看看。”吴大哥面无表情，不过在看了一眼名单后，马上骂了一声，“小奕，你被耍了！”
“什么意思？”周奕愣了一下。
“这名单上的客户，都是最近登过广告的啦！”吴大哥为周奕解开谜底。
“什么？怎么可能！”周奕把名单抢回来。
“老沈是在整你呀，故意拿了张名单要你背黑锅！”吴大哥叹了口气，“下次拿到类似的玩意儿，先让我看一下。”
“烂透了！真的烂透了！领导怎么会做这种事？”周奕觉得非常气愤，桌子一拍准备回去找老沈理论。
“算了！老沈就是这样小心眼，摆明要整你，你以后很多东西都要经过他，跟他对着干对你也没好处。”吴大哥把周奕劝了下来。
“老大！”周奕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怎么我打电话过去，你们都会知道，太神了吧？”
“拜托，在这种险恶的环境里，消息来源不够快，早被别人生吞活剥了。”吴大哥笑得很无奈，“没听过‘信息就是生产力’这句话吗？”
然后两人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咖啡。
准备要离开的时候，吴大哥忽然开口问了周奕：“你去过烘炉地吗？”
“没有！”周奕被问得莫名其妙，“那不是土地公庙吗？”
“对！每次我业绩不好，运气不太顺的时候，我都会上那儿拜拜土地公。”吴大哥问，“现在想不想去？”
周奕并没有拜庙的习惯，但既然吴大哥开口了，周奕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按照他现在的处境，求神拜佛大概也是目前少数能做的事情吧。
垃圾话一定要学：
进赢家周刊一个半月了，因为捡到一个大客户，让周奕可以稍微喘息一下；没多久，小潘也签进一家广告客户，手脚也很快。
这下子可苦了孟文，一天到晚被追问业绩在哪里。
虽然警报暂时解除，但周奕还是觉得不太踏实，很大的原因在于：周奕觉得自己跟这里格格不入，每次进办公室，就觉得浑身别扭不自在。
观察了一阵子，他才发现问题出在大家讲的话似乎不一样。
因为在赢家周刊，大家都是用一种特殊的语言在沟通，学名叫做“应酬话”。
什么叫做应酬话？基本上这是口腔弹道学的一个分支，周奕比较喜欢用“垃圾话”来称呼这种句型。乍听之下觉得很顺耳，实际上有点儿杀伤力，但本质上一点意义也没有。
垃圾话有点儿像棉花糖，外面包裹着糖霜，刚入口觉得很甜，等你嚼两下之后才发现其实什么也没有吸收到。一般来说，垃圾话只存在某些特定场合，例如茶水间、楼梯间、布告栏前，或是应酬的场合。
偏偏垃圾话已经内化成赢家周刊的一部分了。大部分的人，在大部分的情境下，都是用垃圾话在问候彼此的。
例如某一天，林平和主任看到周奕那张被贴在布告栏上的委刊单，周奕正好在附近。只见林平和主任鼻子里哼了一声，垃圾话也脱口而出：“哎哟（尾音上扬）！现在新人委刊单都被贴在公布栏上了，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呀！”然后转头看了一眼周奕，“小奕，你说是不是？”
这还真是“人在家中坐，炮从天上来”！委刊单也不是周奕贴的，这一句不软不硬的话打过来，周奕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只能呵呵干笑两声。
又某一天，有个大哥看到周奕今天穿着D "URBAN西装，不知道哪根筋不对，马上来一记垃圾话问候周奕：“小奕每天穿这么帅，营广组的美眉一定爱死你了，我们这些老屁股该怎么办哦（尾音上扬）。”
还在思考怎么回话，大哥已经摇摇摆摆离开现场了，留下周奕一个人回想自己刚刚怎么会呆若木鸡。
周奕并不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他不会主动用垃圾话问候同事，面对垃圾话来袭，更是苦于无法回嘴，只能像个哑巴一样赔笑，被平白无故吃豆腐，有时想想真觉得挺不爽的。
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周奕忽然想到应该打电话给师兄请安。
“师兄，好久不见啦！”
“你还没阵亡吧，新工作还习惯吗？”师兄爽朗地问。
“不太习惯，这里每个人都是老狐狸，我像是误闯丛林的小白兔，搞得自己像哑巴一样，不舒服。”
“你这样会被吃死啦！敌人很难搞，你就要比他更难搞。”
“应酬话不难学啦，就跟学英文一样。”师兄又要开课了，“多练习、敢开口就对啦！”
在电话中，师兄把这几年累积下来的垃圾话功力，传授给周奕。
师兄说，垃圾话有三宝：“自然、嘴甜、戴高帽。”垃圾话要顺耳，自然出口是第一要件，如果讲得扭扭捏捏，太过刻意，场面会很尴尬；再者，嘴巴甜一点，让每句话听起来像裹了一层糖蜜，什么发型很美、衣服好好看这一类的，对女孩子格外有用。
人是爱戴高帽子的动物，多开口称赞别人，就当做日行一善做功德。
师兄接着传授垃圾话实战四原则：
第一个原则是用对称呼。不管看到谁，名字后面加个什么哥什么姐的，这是基本常识；嘴巴甜一点的，逢男必称帅哥，逢女必称美女，但要小心，别给人油腔滑调的感觉。
如果是关系好一点的前辈，可以喊一声“老大”、“老板”、“头儿”；如果有幸往上爬，跟着职称喊也可以（记得别喊错）。至于 ×老、×爷也是一顶高帽子，若干高层据说还可以用 ×公来称呼。
周奕不太会记人名，记得刚来的时候，每次看到前辈，名字还没想起来，人已经走到面前了。于是周奕只好拿出唱歌含卤蛋的发音，每次都是“◎＊哥”、“％＃姐”地含混带过。
第二个原则，说垃圾话就像打太极拳。
人家怎么来你就怎么回，然后加个“比较级”打回去就对了。说我是帅哥？再帅也不会有你帅；说我喜上眉梢？哪有你的气旺呀！对初学者来说，这种太极拳是非常好的防御技术。
第三个原则，言必称领导。
不管别人怎么称赞你，反正都是多亏领导英明神武，领导有方，我只是运气好而已。这种句型在应酬场合格外有用。
第四个原则，以静制动。
垃圾话也属于“先求不伤身体，再讲究效果”的防御技巧，动不动讲垃圾话的人，通常成不了大器。除非在应酬或是特定场合，一般来说，菜鸟最好不要开口闭口就是垃圾话。
“真够恶心的，我为什么一定要学这个？”听师兄讲完，周奕有点儿反感。
“你当然可以不用学呀，但在职场如果想往上爬，免不了都得会几句。”师兄口气放缓。想到自己竟然需要练习这种言不由衷的场面话，周奕觉得还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比较重要。“应酬话是职场必需的恶习之一，在有些关键时刻会派上用场的。啊！我要去开会了。”师兄又要挂电话了，“升官以后比以前更忙了，再找时间吃饭吧！”
“副总要来巡视了。”才挂完电话，就有同事来通风报信了。
赢家周刊的副总经理，缓缓地走到开发组来，这可是周奕第一次看到这位二当家。
这时只见一群老人马上站起来迎接，说时迟那时快，南哥一马当先，开始为大家示范垃圾话的实战。
“副总吉祥。”南哥一上来就来了这么一句，周奕立马觉得有点儿恶心。
“阿南，人逢喜事精神爽，你最近业绩不错哦！”副总笑笑地说。
“托副总的福，没有副总的栽培，我们哪有业绩可做，精神再爽也爽不过您老人家。”标准的垃圾话，但副总却听得笑呵呵。
“努力点，明年升你当主管，带领我们赢家周刊。”副总回敬一句。
“哪儿的话，把业绩做好本来就是分内的事，但我们不可一日无副总呀。”
听到这儿，周奕快吐了，这种话要说出口，不知要花多少时间修炼。
接着，副总的目光扫向周奕。
“这位小兄弟是新来的呀！”副总好奇地看着周奕。
“对呀，很优秀的新人。小奕，还不跟副总介绍一下自己。”南哥好心把球踢给周奕，殊不知他的道行尚浅，哪有本事接下这颗球。
惨剧发生了！
“副总，我……我是……托福……吉祥……我叫周奕。”嗯嗯啊啊半天，周奕最后还是只能把自己名字讲完整，气得南哥猛翻白眼。
球没接到手，反而被砸在脸上，当真是“臣惶恐”呀。
副总笑了笑，眼光飘向小潘：“这位也是新人吗？”
“报告副总，大家都叫我小潘，是开发组的新人。”小潘答得简洁有力，弄得周奕很想去死。“在这里还习惯吗？”副总关怀地问。
“非常习惯，几位前辈对我们都很好，沈副主任也教了我们很多业务技巧，所以前几天我已经顺利带进广告了。”
“他妈的，小潘你有完没完。”周奕在心里咒骂，明明是自己先破蛋的，没想到光环竟被小潘给抢了。
“哦，这么快？有前途，你说你叫小潘是吧？”
副总拍拍小潘的肩膀，然后笨重地飘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