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在大学期间写诗就很有名气了。他和重庆大学的一帮同学成立了一个大学生诗社。我妈妈,还有我认识的吴叔叔、聂叔叔、林阿姨当年都是其中成员。他们那会儿这些写诗的同学,自以为是时代启蒙者,言行举止和衣着打扮都故作不同,往往表现得更浪漫、更前卫、更愤世嫉俗,很有明星样,很吸引女孩子。我妈妈那时是学校公认的“校花”,受我爸爸吸引,也爱上了写诗。她说,要是当年不写诗就好了。本来作为一个美女,是我爸崇拜和讴歌的对象,写诗后,成了我爸的徒弟,反而要崇拜他了。
学校领导对大学生自发的社团历来保持着古怪的警惕,尤其是诗社,被清楚地定义为“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的传播地,我爸和聂叔叔都被多次找去校长办公室谈过话。那位老校长看起来很慈善,说话也不高调,他对我爸说:“宁珏,你是苦孩子出身,你家里为培养你一个大学生,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你应该懂的。岂不可因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而影响自己的学业,最后连报答家里的能力都没有了。”我爸到现在都还记得这老校长的话。他说,像老校长这种“好人”,其实是最难对付的,因为他们说话总是从现实角度出发,很有人情味,无法回避,再是青春期的躁动也被劝住了。我爸爸在校期间,除了写诗,也就是和我妈妈偷偷约会,倒也安分守纪,应该算是听进了老校长的忠告。但在临近毕业时候,一个老家来的少年伙伴,却令他功亏一篑,并从此命运改变。
这个少年伙伴姓朱,因为个儿很矮,人人都叫他朱矮子。我则亲热地称之为矮子叔叔。因为在我的记忆中,矮子叔叔是非常重要和非常精彩的一位,是对我最好的一位。他个儿矮,只有一米四,和我十岁时候的身高差不多。这个小矮个儿,声音却异常洪亮,动作幅度很大,每每有出人意料的举止,而且异常诙谐。他和我爸自小就在一起玩耍,一直同学到高中,少年时候他们就很严肃地结拜过兄弟。我爸考上重庆大学离开老家达川县时,矮子叔叔就在县城里“操起了社会”。在我的记忆中,矮子叔叔对“操社会”一词,情有独钟。
在巴蜀方言系统中,“操”念一声,是操作、控制之意,非常符合男孩子青春期在社会中出人头地的欲望和梦想。而在北方语系中,“操”念四声,却是针对女性有着恶狠狠征服和侮辱之意。来自南北两方面含义的融合,令这“操”字成为他们嘴里最不同凡响的用语。
至于他当年“操社会”的具体内容,大概有这样一些:上街喝酒、组织舞会,将市里或邻县的商品弄到集市去卖。这些行为,现在看来都很正常,在当时却被视为造成社会不安定的非法活动。据我爸爸介绍,他们的舞会,被定义为“组织流氓活动”;他们的商品贩卖,被定义为“投机倒把”;甚至他们喜欢的喇叭裤以及牛仔裤,也被称为“奇装异服”。
说到喇叭裤,我想起矮子叔叔得意洋洋地展示过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他身高只有140厘米,加高3厘米的鞋跟,也就143厘米。就这样一个小矮个儿,却穿着两尺宽的喇叭裤和大尖领的粉白衬衣,手里拎着一个盒式录音机,非常霸道地排挤其他人而占据着中心位置。我看得直想笑,觉得的确是“奇装异服”,而且是很滑稽搞笑的那种“奇装异服”。但我爸偏偏将其当做非常严肃的事,一本正经的事。用他书生气十足的话说,矮子叔叔这身打扮,证明他对社会长期存在的叛逆精神,那可是要死人的事。你觉得好笑,是因为你不了解当时的时代背景。那背景具体说来,就是现在依然存在的“严打”。那两年,所谓“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严厉疯狂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几乎稍微赶一点时髦的年轻人,就会成为打击目标。矮子叔叔钟爱的喇叭裤被定为“奇装异服”,而“奇装异服”标签之下,则含有“流氓”的定义。矮子叔叔要穿奇装异服,要过更人性的生活,这是很严肃的对抗,是英雄主义。是啊,我爸是个诗人,由他来解释矮子叔叔的事,自是意义非凡。
他们诗社的成员,大多以生有批判社会的“反骨”为荣。不过他们的那种“反骨”,终究是书生式的,因为抽象思考远远多过具体行为。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问题,我爸将矮子叔叔的“操社会”,定义为身体力行大无畏的社会实践,佩服得很。矮子叔叔没想到自己这个“县城操哥”的胡闹,被一个才气十足的大学生赋予了如此高尚的含义,嘴上笑笑我爸的书生意气,内心却感到十分温暖和得意。我当时听着我爸讲这些,觉得他们生活的时代真的很吓人。我不知道他们青春期所经历的那些荒谬,但愿我永远无须再知道。
一个副校长带着两位保安将矮子叔叔驱逐出校,还给我爸安了个“与社会流氓划不清界限”的罪名,并给予警告处分。为此,老校长又找我爸谈了一次话,明说矮子叔叔是达州的“严打”对象,因此我爸虽然受了处分,对他还是感激的。
举报矮子叔叔的那位同学,很快就因立功而升为学生会主席了。我爸对他心怀恨意,倒也没想过要报复他,但在大学毕业前五天,却与他狭路相逢。那一次,无法控制的愤怒在我爸爸那单薄的身体里爆发了。
那是毕业前的舞会,比往常更热闹。我爸我妈约好在舞会上见面,而我爸刚写了一首新诗,很激动地要给我妈看。到了学校食堂(周末的临时舞场)门口,舞会早已开始。他急着要往里冲,学生会主席双手叉腰,挡在门口。
“宁珏,你的票呢?”学生会主席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我爸吃了一惊,从诗稿上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对方。他还没完全从那首诗的感觉中回到现实中来。
“你的票呢?”学生会主席说。“我没票。”我爸看清这人,鼓起了双眼。“让他进去吧,他是学校有名的诗人。”旁边另一位学生会成员说。“挡的就是他!没票谁都不行,尤其是他。”这位临近毕业才上任的学生会主席,得抓紧最后时间享受一下权力。“你让不让我进?”“不能进,我必须坚持原则。”“好。”我爸揣了诗稿,一步步往后退。每退一步,仇恨就加强一分。新恨旧仇,突然,他真的无法控制了,便猛然往前一箭步,再抬脚踹向那人。学生会主席一声惨叫,躺倒在地,双手抱着下体在地上打滚,口中嗷嗷大叫。
第二天,警车拉着警笛开到学校的时候,我爸还傻乎乎地与大家一起从寝室里冲出来看热闹,直到冰凉的手铐扣在他手腕上时,他的心也跟着凉了。那位同学受伤甚重,有可能影响其生育能力,我爸被拘留十日,同时被学校开除。
在我伤心绝望之时,我爸曾向我描述他体验过的绝望,以便分散我的痛苦,其重点讲过的,就有他刚从拘留所出来的那一段。那时,他感到茫然,感到前途顿然消失。他去了嘉陵江边。嘉陵江边,是他和我妈妈常去的幽会之地,也是他和诗社伙伴常去的娱乐之处。在嘉陵江,那一群被称为天之骄子的大学生,批判社会,畅想未来,多么甜蜜、豪迈。现在这一切都随水而逝去了。眨眼间的事,所有随学业完成而计划好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他失去目标,不知何去何从。紧接着,痛苦和后悔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因为支持自己念大学而过早放弃学业在家务农的姐姐和弟弟。这一切都因为自己一个冲动,一个青春期毫无缘由的愤怒。我干吗要愤怒!其实那是老校长早就处理过了的,他已经使用了“中国人常用的那一套办法”救过了矮子叔叔。那才是真正有效的办法啊。“我傻啊!我干吗还要愤怒!我干吗还要表达这已经过期的愤怒!”我爸爸痛心疾首。
他去的是一个平常很少去的江滩,想的是自己应该独个儿静静地想想,想不通就直接跳到嘉陵江里去。我妈妈和吴叔叔等人去拘留所没接到他,又找到嘉陵江边来,去的是熟悉的地方,自然还是找不到他。我爸爸想躲开所有人,尤其是妈妈。他想独自做一些惊天动地的事,这种绝望时刻反而心生浪漫的思想来自一本叫做《牛虻》的小说的影响。小说中主角受了天大委屈,便让人以为自己自杀了,然后独自去从事崇高而危险的事业。现在我爸爸受的打击和那位主角差不多,却不能叫委屈,但他也想那样做。但假装自杀后自己去做什么呢?是啊,没啥崇高而危险的事业等着他。不能假装自杀,难道只有真死!他真的觉得无路可走了。
我爸爸在嘉陵江边徘徊了一个通宵,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英雄主义动机完全失败,于是他找了电话打到宿舍,找吴叔叔。
吴叔叔又惊又喜:“宁珏啊!靠,你在哪!昨天我们找了你一下午,今天矮子也来了,我们打算继续找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誓不罢休!”我爸爸说:“好兄弟。我就想你们肯定会找我,还不如跟你们联系算了。你和矮子来,别告诉许惠。”在江边徘徊时,他已为我妈妈写了一首极忧伤的告别诗,见到吴叔叔后,要吴叔叔带给我妈妈。既然成不了“天之骄子”,无法享受应得的人生之路,他就要豁出去了,要和矮子叔叔携手“操”社会去了。他这样做,是无可奈何,当然不应该牵涉妈妈跟着受罪。其实我妈妈的家境比我爸爸的优越很多,她早就应该有一条幸福的道路。矮子叔叔把他带往一个“防空洞”暂住。这是重庆抗日战争期间为防日本飞机轰炸而修建的巨大工程,现在却已成为一个数千流民的聚居地。在这由民工、棒棒(山城重庆特有的挑夫)、乞丐、逃亡者、上访者等各色底层人物组成的地下世界,矮子叔叔以其好勇斗狠和江湖义气成为一个响当当的角色。我爸跟着他,有了暂时的安身之所。面对这隐秘庞大的流民世界,他感到震撼。
也可能是诗人的身份起了作用,他流落于生活的最底层,面对依靠原始生存技能困难地争取微小生存空间的众生,却没有多少自身的痛苦了,反而成了超然而悲悯的观察者。因此他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为防空洞里最卑微的生存者写起了诗。没想到的是,因为这些诗反映了新出现的底层生活的状况,他在诗坛的名气更响亮了。
当时在学校里谈恋爱有些大胆,但也有不少人谈了。我妈妈不愿暴露她和爸爸的关系,因为外公是个很保守的老人,她已预料到此事必遭外公强烈反对。家境差异姑且不说,外公对他一个老战友的孩子一直很赞赏,虽然不敢冒包办婚姻的错误明说出来,却也多次暗示。我妈妈也从没在我爸爸面前提过这事,怕伤害我爸爸的自尊心。我爸爸的自尊心真的很强,别看他单薄文雅的样子,一旦自尊心受到伤害,完全不能控制,那是非将事情捅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可的。现在我妈妈仅拿到吴叔叔转来的一首诀别诗,连我爸的面都不能见上,别说一起商量怎么办的话,连表白心迹的机会都没有,为此她不知道哭过多少次。
当她再次在杂志上看到我爸爸的诗时,已是毕业快一年后,她也因外公的关系而分配在一个政府部门上班了。这个诗歌杂志的编辑她认识,连忙打电话找他,索要我爸的地址。她拿到我爸的地址,却没直接去找我爸,而是先回家找我外公。
我妈妈对外公说:“爸,我要帮一个很困难的朋友。要很多钱。”外公:“很多钱?要多少嘛。”“开一个咖啡馆所需要的钱,要一万。”“天啊!”外婆一声惊呼。
外公却很冷静地问:“不是一般的朋友吧?先不说爸有没有这么多钱,你现在得对爸说老实话。”“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宁珏。”“我就知道是这位写诗的宁珏,在学校时你就瞒着我。”外公沉着脸,走开了几步,表示他很生气,不想再听我妈妈再提这事。我妈妈对外公说:“你不给我钱我也不做工作了,马上去和他一起流浪!”“天啊!”外婆再次叫道。她踉踉跄跄过来,拉住我妈妈的手,让她与自己一块儿坐在沙发上,“咋回事啊,惠惠?”我妈妈也哭了,边哭边说:“人家因为我和人打架被开除了,流落街头一年了,我不帮他不是没良心嘛!”外婆说:“可是一万块钱我们咋拿得出来啊!我和你爸爸这一辈子也就存下八千来块,给你攒着结婚用呢,难道你要我们全部拿出来帮一个外人!”只有八千块!我妈妈暗暗吃了一惊。她是个从不操心柴米油盐的人。不过,不是说么,女生外相,认定了夫君,那是身家性命都不惜贴上去的。她咬咬牙说:“爸爸妈妈还有我,都有工资,三个人慢慢攒就攒起来了。
人家现在是流落街头啊!没吃的,睡处也没有!我们得赶紧给他一个机会去做生意,不然他变成坏人了咋个办!”外公没好气地说:“做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不是改革开放,鼓励个体户么,再说他不是做一般生意,是开咖啡馆。”“咖啡馆咋不是一般生意了!”“就不是!”外公跺跺脚,表示对我妈妈的胡搅蛮缠无话可说。
我妈妈说:“爸爸,在学校里我和他来往没对你讲,是我错了,不过我还是听你话的。我和他一起,很单纯,就是写写诗,谈谈话,从不做不好的事。这事我不该瞒你,不过现在他因为我而被学校开除,好好的一个大学生流落街头,咱们怎么也该救他啊。反正我说过了,你们要是不让我帮他,我就辞掉工作,去流浪,永远不回家。”外婆哭着说:“咋个得了哦!好嘛好嘛,咱们帮他。不过你要好好工作,每天回家吃饭。”我妈妈按照编辑给她的地址,先找到矮子叔叔,矮子叔叔带她找到我爸爸,看到我爸爸正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挑砖。
他挑着砖头走在临时搭建的木梯上,脚下的木板因吃重发出“吱呀呀”的声音。他一见我妈妈和矮子叔叔,显得很高兴,很得意地吹起口哨,特意将挑担悠出节奏。
“惠儿,你看我是不是已经算个合格的建筑工人了!”他说。矮子叔叔笑嘻嘻上前,二话不说就抢我爸肩上的挑担。矮子虽矮,却全身都是肌肉疙瘩,力气很大的,我爸只好放下挑担。矮子叔叔还不服气,使劲用脚踢挑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