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在广州蹲点，负责选购品种，所选购的电器产品交给李京“倒”回重庆必能脱销。李京尝到甜头，姑且忘记了回歌厅与姑娘们找乐子的事，我爸说什么他都照办，乐呵呵地。李京这个蠢猪，哪里知道我爸在广州，其实看到了电器市场的新商机。如他所见，他看见优先吸引到外资的沿海地区制造加工已经初具规模，就业繁荣带动地方民生，更吸引了大批国外商品通过各种渠道进入。由于沿海地区政策和市场进度与内地差异过大，这些外商、合资企业并不敢轻易涉足内地，所以其产品不得不依靠全国各地的“倒爷”来分销。但个体倒爷的分销能力是有限的，且经常出现信誉问题，所以依然有大量的商品淤积在沿海地区。他看到此机会，形成了一个计划，计划联合广州数十家电器制造商和经销商保证直接供应，由他在重庆开办一个厂商直供的专业电器商场。这事说不上啥创意，但颇符合市场发展趋势。我爸看到这专业的电器商场，乃是家电市场发展至今势在必行的产物，赢就赢在先动手。事不宜迟，所以他迅速草拟了一个计划，首先向最大的电器厂商友达电器集团总裁助理殷蕾请教。殷蕾对他的计划大加赞赏，认为他的想法正是她想做的。两人一拍即合，殷蕾成了此项目的主要推动者。
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将苏芬、殷蕾和我妈妈三个女人拿来比较，原因很简单，因为她们都和我爸发生过很深的关系。之前我说过，在我看来，苏芬与殷蕾一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而我将妈妈和殷蕾一比，就觉得妈妈好可怜。
记得那是一次公事之余的亲友聚会，据说殷蕾的重庆考察已圆满完成，基本达成与我爸爸的合作，这聚会也算是一个小型的庆祝会。我爸叫上了我妈，我妈带上了我。殷蕾生于沿海地区，习惯吃海鲜。那时候重庆刚刚有一家海鲜店，乃是重庆最贵的餐厅，会餐就定这家海鲜餐厅。
我和妈妈到时，吴叔叔、聂叔叔、李京、矮子叔叔、苏芬都先到了。好久没有见到聂叔叔了，原来这一阵他去了成都，在成都开了一个茶馆，被我爸爸专门叫来认识殷蕾，说没准殷蕾也可以帮助他在成都开一个电器商场。
他们在一起，自然是三句话不离殷蕾的。吴叔叔说：“这个殷蕾，老头子油盐不进的人，也给她说得个服服帖帖！”吴叔叔口中，偶尔会说到一些神秘可畏被他称为“老头子”的人物，指的是某些职位很高、普通人极难接触的大人物。一般来说他不会轻易动用这些关系，这次为了帮助我爸把商场的事情搞成，他把一个“老头子”请来与我爸和殷蕾见过面了。
他说：“如果咱们不带殷蕾，你和老头子见了面也没用。老头子永远不会谈具体的事，只定原则，具体指啥你得去猜。猜老头子的意思，在官场上也是一门学问，宁珏你是搞不定的，非殷蕾才行。另外一点，老头子事多人多，记性也不好，所以难得见上他一次，见上后最关键的是要让他记住自己。殷蕾在人面前一坐，是谁也忘不掉的。老头子记住了，还让秘书记下了电话号码，这就成了。我要有这么一个女人，定带她直闯首都北京，不消三五天，关系就打通天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这也是井底之蛙的说话，看样子人家殷蕾早就把北京方面也疏通了，不然老头子没那么容易买她的账。宁珏你这次福星高照了，殷蕾就是你的贵人，你要抓牢了。你抓牢了她，哥们儿没准也能跟着你转运。我让她搞定了重庆，啥时候跟她上一趟京城，请她把京城的关系也给我们搭上一搭。”我爸说：“她说下个月要去北京拜访技术监督局的一个局长，要我和她一块儿去。”他瞅瞅妈妈，补充说，“说要我去协助她，我还不晓得怎么着手呢。你要是能一块儿去那最好了，定然比我强。”吴叔叔说：“去，当然去。男人做事业，不能拘小节。”他掉头看着我妈妈，笑道，“惠儿可能会笑我们了，我们现在完全是为稻粱谋，只顾钻营了。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家宁珏的，蝇营狗苟的事，我去做，不脏了他的手。呵呵。”话说到这一层，他们顿时住口，不再说了。连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都能觉察，他们此时意识到了我妈妈的存在，干扰了他们要说的话题。
一般来说，他们谈论生意上的事，我妈妈是不太用耳朵的。有本书的话，她就拿书看；林阿姨在的话，她就和林阿姨谈诗。今天手上也没有书，林阿姨也不在，她应该不可避免地听到了若干吧。我怀着一点不甚明晰的担忧，望着妈妈，却看见她有些古怪地扭着头，看着某一块地面。
那块地面上除了抛光大理石的反光和投影，没啥好看的。她也不至于像弟弟那样盯着一块地面看上半天吧。那儿连只蚂蚁都没有。我瞅瞅她正常来说应该看的对面，发现对面沙发上坐着矮子叔叔和苏芬。
矮子叔叔我是早就打过招呼的，可是今天他显然也忙竖着耳朵听吴叔叔侃侃而谈对殷蕾的观感，没有心思跟我闹。至于苏芬，我也注意到了，她今天没敢再表现她的性感。皮短裤自然不穿了，穿的是类似空姐制服那样的深蓝色套装，还坐得端端正正，两手专门压住裙边以防走光。她侧着脸，目光掠过矮子叔叔的鼻子尖，看着我爸爸，眼神有点怪。注意到这一次，我就好多次都看见她这样看爸爸。我想我明白了，为啥我妈妈非要姿势别扭地扭头看一块无聊的地面了。
我爸爸曾经向妈妈保证过，他和苏芬不会发生关系，永远也不会发生关系，因为他爱妈妈，因为苏芬是矮子叔叔喜欢的人。我妈妈应该放心我爸爸的保证的，但是她厌恶苏芬，觉得她脏，不顾廉耻。此时她见苏芬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盯着我爸，一定觉得好像是什么脏东西往她心爱的宝贝上扔那般，感到愤怒而心疼吧。
殷蕾到时，大家都起身迎接。她连声致歉说自己来晚了。她说着很好听的普通话，其他人也赶紧用很好笑的重庆腔普通话来应和她。李京的普通话最难听，可他偏偏抢得最快。他说：“你来的（di）不晚，你是一贯遵（zeng）守时间的（di）。是我们太想见你了（luo），来早了（luo）。”她穿着浅棕色的衬衣和相同颜色的裙裤，头发松松地绾了绾，身体更显高挑，比矮子叔叔的那些模特还标准，更有种飘然若仙的高格调休闲味道。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种似裤非裤、似裙非裙的“裙裤”，矮子叔叔扯了我耳朵一下，说：“喇叭裤。”人家殷蕾这才不是喇叭裤呢！我不同意，但也没敢跟他闹。殷蕾在，就算是矮子叔叔再调皮，我也不敢跟他闹。
大伙簇拥着殷蕾上了二楼餐厅，进了包间。吴叔叔做主，硬将殷蕾请到上座，然后再有一系列安排，结果是：我爸爸和吴叔叔分坐殷蕾两边，我爸爸这边，挨次是我妈妈、我、矮子叔叔、苏芬；吴叔叔那边往后数是聂叔叔、李京和吴叔叔的一个助理。
也许是殷蕾一出现，就把我内心的什么东西给惊动了，那是非常神奇的。以后凡是有殷蕾在场的事，我都比其他事情记得清楚。那一次，我不仅仅记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位置，了解到了我爸爸他们在“社会上”排座次是非常重要的知识。比如上座，由最显赫的人殷蕾就坐，其餐巾该折成一种特殊的花样放在空水杯里。她左右二人，必是她最重要的关系。除了上座，还有主座，就是做东的人的位置，这又是一种餐巾的花样。今天本来该是我爸请客的，但有吴叔叔在，就让给吴叔叔了。但吴叔叔也没亲自埋单，他为了显得重庆方面也很有实力，特意叫上了一个助理。
助理提着黑皮包，只要吴叔叔一个示意，他就会去找服务员埋单。这些新奇的讲究，不仅对我而言是新鲜有趣的，连我妈妈也眨巴着眼睛，表示很好奇。
坐定位子，吴叔叔开口说：“今天是宁珏你的亲友团宴请殷蕾，你向殷蕾女士介绍一下。”我爸爸挑着殷蕾不认识的先介绍，第一个是聂叔叔，说聂叔叔在成都开茶馆，他的茶馆有道道儿，跟其他普通茶馆不同，其实是个企业家沙龙，所以殷蕾下一步要在成都选点，聂叔叔能帮上大忙。殷蕾一边为将来的事向聂叔叔道谢，一边伸手去握。聂叔叔握着殷蕾的手，开口就问：“殷蕾你结婚没有？你要是没结婚的话我觉得追求你才是头等大事，做生意要放在其次。呵呵。”殷蕾说：“谢谢聂大哥赞扬。小女殷蕾尚未婚配，不过她的婚姻只能去事业中寻找了。”聂叔叔摇头叹息：“唉，看来我不开电器商场不发大财是不行的啊。”大家一阵笑。我爸再介绍吴叔叔的助理，一个小伙子，特别强调他是某某局长的侄儿。这小伙子赶紧低头表示不好意思。吴叔叔说：“他舅舅说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带带他，让他有些社会实践。等他有了实践，也非池中之物啊。”再后来就是矮子叔叔和苏芬了。我爸将他们和在一块儿介绍，说“：矮子你见过的，我的铁杆兄弟，仗义无比。他和苏芬两个，把咱们模特艺术团搞得风靡重庆，将来商场开张，营销上有了他们，简直如虎添翼。”最后当然介绍到我和妈妈了。我爸爸说得很简单：“我女儿，宁栀子。我爱人，许惠。家里面还有一个小捣蛋，太小了，还拖着鼻涕呢，就不带来给你看了。”殷蕾与我妈妈握握手，转首望着我爸说：“宁珏你说的‘我爱人’，说得很好听。”我爸说：“我们60年代生人的称呼，给你这70后的见笑了。”殷蕾说：“很好听。我觉得比新式的‘夫人’、‘太太’更好听。”聂叔叔说：“我插一句，宁珏不好意思介绍。许惠是我们这一批中硕果仅存的诗人，现在还在写。”我妈说：“还有林叶也在写呢。”聂叔叔赶紧点头：“对对对，还有林叶。”殷蕾惊喜地说：“你们都是诗人啊！宁珏，怎不见你说？”我爸笑笑，摇摇头：“不好意思说，我们都几年没写了。”殷蕾：“只有许惠姐在写啊，真不容易。我喜欢读诗的，读诗简单，不费时间，很受益。我觉得常常读诗的话，思维会很灵敏。你们一个个都这么聪明能干，想必也是因为写诗的缘故吧。许惠姐如果愿意的话，我想读读你的诗呢。”我妈妈微笑道：“谢谢你，改天我抄几首让宁珏带给你。恐怕写得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殷蕾：“还要许惠姐亲自抄写啊，我会好好保存。”没想到殷蕾喜欢读诗，我妈妈也乐意和她谈诗，这倒大出其他人的意料。他们这些男人倒也会见风使舵，于是这顿晚宴就变成谈诗会了。下来我妈对我爸说：“你不是说生意场都不谈诗、怕丢脸了么，没骨气。你看看人家殷蕾，视野开阔了，晓得尊重各种东西的价值。不像你们，猴子搬包谷，搬一个，丢一个。丢了的东西还专门回头去踏上一脚，生怕人家说你保守了，不革命了。一句话，土老肥，没有见识。”我爸惭愧地点头，又说：“看来你对殷蕾印象还不错哈，我还担心你东想西想脖子歪到爪哇国去了呢。”我妈妈说：“这妹儿有主见得很，你的魅力打动不了她哦。我有啥不放心的！”后来，我妈妈还真用稿纸工工整整誊写了十多首诗，让我爸爸带给殷蕾。殷蕾和我爸爸、吴叔叔把北京的事情办完后，居然专门随我爸返回重庆来见我妈，送给我妈一条连衣裙作为礼物。这条裙子本来是我爸选的，因为他出门一般来说都不会忘记给妈妈买连衣裙，可是这一条让殷蕾抢着付了钱。她说：“读了许惠姐的诗，心里想着为许惠姐买个礼物，不晓得买啥好。看宁珏为你挑选连衣裙，我就图省事，抢了他这次机会。反正他给许惠姐你买连衣裙的机会多的是，对吧？”我妈高兴地说：“是啊是啊，他机会多。太多了，都成他的任务了。他现在图完成任务，都不真心实意了。”照我爸的说法，他和殷蕾两人，建立起超乎生意关系的友谊，正是从殷蕾和我妈妈成为朋友之时开始的。假如殷蕾不和我妈妈成为朋友，我爸爸也不会对她产生由衷的亲切感。假如他和殷蕾没有成为朋友，自然不会有后来诸多事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