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摆上酒席，分宾主落座。况天又代师父彭莹玉向邹、徐、陈、沈等一干人致谢。
邹普胜当二人最初相邀，并未理会。后为救徐寿辉出手，却又中毒。若不是横里杀出个沈珏，鬼使神差的将敌人困死，如今尸骨早寒。是以心中既羞且愧，颇有芥蒂。此时见二人执礼甚诚，佛陀剑又亲致谢意，这才渐渐展颜。
酒过三巡，况天问及明年铸剑大会之事，陈友谅将来龙去脉说了，最后道：“钟府虽占了先手，但咱们有邹先生出马，仍可稳操胜券。”
邹普胜道：“陈兄弟，你高估我了。若说一定能铸出比‘玄机’更好的兵刃，那不可能，但七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众人一听，无不欢喜。
邹普胜道：“今日腊月二十四，灶君升天，明日便玉帝临凡。只要趁此机会，将剑胚铸成，来日铸剑，便可事半功倍。”
沈珏道：“原来如此，难怪师父对祭灶如此重视。”
邹普胜怫然道：“古时祭灶，必备黄鸡、白豚，慎重祭拜。后来世人轻忽，以酒肉供奉而不拜。到如今更单摆些糖果，难道以为糖吃多些，灶君升天言事时，嘴巴便甜一些不成？”
沈珏连连称是。
况天举杯道：“来，为先生明日铸胚成功，满饮此杯！”
众人一齐喝了。
邹普胜叹道：“所幸这几年备下不少矿料，眼下又有一把绝佳的兵刃当主材，否则也是无法。”
况天奇道：“主材之说，在下还是首次听到，先生能否解说一二？”
邹普胜道：“道理原不稀奇。剑乃百兵之君，最具灵性。若铸凡品，那也罢了。若铸神兵，必先采山泽灵气，日月精华，而后调和五行阴阳，辅以精诚之意，方能成功。”顿了一顿，续道：“老弟，你道我故弄玄虚？其实这山泽灵气便是矿石，日月精华便是时辰，五行阴阳、精诚之意不必多说。只要掌握一个度，出神兵指日可待。但话说回来，这个度却又最难掌握。故此，寻一柄成品利器，以之为肌骨，调解各方次序、冷热、呼吸、份量、生克、顺逆等等，无不事半功倍。此乃你老哥独门之秘，今日说了出来，你得饮一大杯！”
况天笑道：“理当如此。”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邹普胜道：“说到精诚之意，欧冶子、干将、莫邪最让人钦服，故此十大名剑皆出其手。但他们为了铸剑，或伤残肢体，或呕心沥血，有违天人和合之意，未免落了下乘。至于那位小王爷，嘿嘿，他先是用活人铸剑，后设计占我‘玄机’，心魔过盛，此生难在铸剑一道上有太高成就。”
陈友谅道：“先生说的主材之剑，是哪一把？”
邹普胜道：“便是那把断了的‘飞燕’。”
陈友谅点头道：“嗯，先生是要将它修好。”
邹普胜叹了口气，道：“不是，我要将它熔掉，重铸一把新剑。”
说话间，门外来报，祭祀灶君的一应事物齐备。邹普胜当即离座，带着沈珏，净手后毕恭毕敬祷祝。祝毕，再不吃喝。
到了晚间，邹普胜对沈珏道：“明日卯辰之交，开始铸胚，你预先准备。”言罢捧着两截断剑，就在院中枯坐一夜。
次日日出东方，月在西南，四下里一片寂静。
邹普胜、沈珏并四个小工，又祭过神，觑准时辰，开炉生火。
况天、项甲、陈友谅、刘掌柜等人在一旁观瞧。
只见十余只长剑列在铁砧之上，形状各异。“飞燕”单独搁一旁。其余物料则排成一个圈子，各以大斗盛放。斗上横着铁铲，铲柄甚长，齐齐朝向内圈。邹普胜当中而立，更不稍动。
沈珏一面鼓风，一面留神观察师父动作。
约莫一炷香工夫，炉中火红的透亮。
邹普胜也不瞧，朝右前方一抓，抓住一柄铁铲。“哗哗”几声，铲入铁矿。接着左手伸出，抓住另一柄铁铲，铲入化料。停一停，双手齐出，各握一柄铁铲，同时铲入宣金石与火烧岩。他每次取量甚少，却紧盯炉火，随时添加。只见一柄柄铁铲此起彼落，如同大蛛织网，灵活无比。
沈珏曾目睹钟镇南掌炉，此刻见邹普胜手法，明显又高了一筹。心道，师父不知什么缘故，之前坚持不肯铸剑。这次要不是自己闯祸，或许仍不会出手。既然如此，自己当全力以赴，替他分忧。
正思量间，一阵冷风吹过，打了个寒战。
邹普胜面色一变，将一只长剑弹入炉中，叫道：“陈兄弟，为我鼓火！”
陈友谅答应一声，替下沈珏。他内力精纯，非沈珏可比，一加催动，炉中火势登时强了一倍。热气轰的散开，吹得地上枯草直打旋儿，众人纷纷后退。
邹普胜又加了几种矿石，眉头渐渐皱起，面色吓人。
沈珏隐约感到炉温虽热，中间却有一丝冷气，时隐时现，若有若无，也不知是否错觉。突然想起干将、莫邪铸剑，因矿中铁英不熔，莫邪身入洪炉之事。心中惊讶，暗忖，难道铁英一说，竟是真的？
众人情知有了变故，但不懂此道，相对茫然。
又过了半个时辰，陈友谅满头大汗。
邹普胜哑着嗓子道：“况老弟，请你替一替他。”
众人吃一惊，不知他嗓子为何哑了。
况天应声而出，替下陈友谅。他功力又深了一层，全力施为下，火焰红中泛紫，如沸腾了一般。只听炉中传出“噼噼啪啪”声响，初时甚微，后来逐渐增大，不多时已如燃放爆竹一般。
邹普胜怒吼一声，手臂一振，铁砧上的十余只长剑激射而出。这一下用上内力，只听“轰隆”一声，夹着众人惊呼，整个砖砌的炉子被剑射坍了半边。火苗蓬溅在地上，登时着了起来。
刘掌柜赶忙率人救火。
邹普胜哈哈大笑，指天道：“老子才几年不铸剑，你便也来戏弄我！可我偏不教你如意，这把剑非铸不可。咱们且看一看，到底谁输谁赢。”
众人见他话中有疯癫之意，急忙过来扶住。
沈珏道：“师父，先去歇一歇。”
邹普胜任他搀进屋子，坐下来望着窗外，半晌不说一句话。
陈友谅劝道：“先生不必在意，咱们这就找工匠砌炉，明日再重新锻炼便是。”
邹普胜忽道：“要下雪了。”
众人一看，果然日月隐晦，天又暗了下来，西北上有黑云涌至。
邹普胜缓缓起身，立在门前，叹道：“我算来算去，仍是漏掉了一环。”
项甲挠挠头，粗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明白说出来，大伙儿能帮上手的，绝不推辞。否则可真急死人！”
邹普胜冷道：“说便说，你听了也未必明白。去年四月间，黄河决口，天下水气北泻。****草木生于地表，便可调和五行，一无妨碍。但矿物深藏地底，却不能自行弥补。水竭则火盛，火盛则金销，矿中多了这爆燥崩颓之气，那便将火烧的再热，也是无法熔解的。炉毁之后，此气窜至云中。天地间五行之气充沛，立时将有水气来补，不一会儿雪就下来了，不信你们瞧着。”
众人似懂非懂，但见彤云渐渐积住，跟着北风一吹，雪花真的飘了下来。
项甲又挠了挠头，道：“看来你说的不假，那接下来怎么办？”
邹普胜道：“那只好再寻几样矿石，看能否化掉。否则今晚上就可以饮酒庆祝，不用再参加什么劳什子铸剑大会了。”
陈友谅道：“先生若知矿石名称，属下这就带人去寻来。”
邹普胜哼道：“说得轻巧，我要的这些东西，有的在天南，有的在海北，岂是说找来便找来的？何况你不辨金石，如何寻找？钟镇南一直在旁虎视眈眈，你又怎可轻易离开？”
陈友谅哑口无言。
况天道“若先生不弃，我兄弟二人愿供差遣。”
项甲道：“对，需要我们效劳的，你尽管吩咐罢。”
邹普胜沉吟半晌，冲二人施礼道：“邹普胜向来不求人，但此番真真是得烦劳贤昆仲一趟。据我估计，须得觅齐以下四样矿石才行。分别是水金玉、紫赧、青榴石和星子屑。水金玉最珍贵，但却最易得，只在京畿伏灵山产出，便拜托给二位。我会将其形貌告知沈珏，让他随二位前往。其余三种，我只知在岭南一带，具体方位却不清楚，得亲自走一趟。”
况天道：“好，先生准备何时启程？”
邹普胜道：“马上就走。”
陈友谅愕然道：“何必这么急迫？不如过了年再去。”
邹普胜道：“铸剑大会明年十月举行，这趟出去，运气好也得花四五个月。运气不好，恐怕要七八个月。虽说不差这几日，但我心中毕竟不安生。”
况天道：“既如此，咱们一道走便是。”
邹普胜道：“新年将至，二位便多耽几日，那也无妨。”
况天笑道：“咱们昨日畅饮欢谈，权当过罢了新年就是。”
邹普胜哈哈大笑，道：“好、好，有劳二位兄弟。”言罢从内室取出一本书，封皮包着缎子，递给沈珏道：“这部《地镜图》乃分金探脉奇书，你仔细收着，并要时时翻阅。”跟着交代了水金玉形、徵、色、貌，并一些采探技巧等。
沈珏跟随师父一年多，忽听要出远门，不禁有些慌张。
项甲道：“不用担心，有我兄弟在，谁敢来欺负你！”
计议已定，草草用饭。饭毕，况天修书一封，委陈友谅安排送至明月山，禀告入京之事。刘掌柜已将盘缠备好，结束成两个沉甸甸的大包袱。众人一齐送至城东码头。
新年在即，四周船只甚少，仅有的几条也不肯远行。
陈友谅动用帮会力量，又花重金才雇了两条大船。
四人当下提了包袱，辞别众人，驶出麻城。三日之后，来到武昌。邹普胜朝长江上游而行，至岳阳驶入湘江，一路南下。况、项、沈三人则沿长江东去扬州，再取道运河北上。
四人分手时，雪花飞得正紧。沈珏望着远去的孤舟，听着船桨拍水之声，心头一阵寂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