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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象有异主吉,熊眴寻宝进山

周平王三十年。楚蚡冐熊眴十七年。

这是一个平淡的春日晚上,楚君熊眴正在内宫享受美酒佳肴,一边让几个女子洗脚捏肩。他的年纪并不大,才四十来岁,却已是一副老态。****与养尊处优使他怕风怕雨,楚人的发展进程也就随着他的身体状况而停滞了。

此时正是北方各国自己发展的时期,荆楚处于蛮荒,天子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无暇顾及南蛮,楚人便如野草一样自由生长着。自熊渠开始至今,所有楚君都被楚人尊称为“王”,反正北方也不知道。熊氏宗亲散乱于荆山内外,控制着这一方水土,熊眴算是部落的首领,被自己人称为“大王”,不过也只能偷着叫。他们早在几十年前就搬出了大山,住的地方背靠荆山,面向江汉。

忽然公子通一阵风闯进来了。熊通是熊眴的弟弟,脸上还没有脱离稚气。内宫任何人不能擅闯,熊眴却对弟弟从来都不加约束。他知道熊通闯进来定有要事,赶紧坐直身子,睁开眼睛问发生了什么事。他发现熊通脸上是惊恐之色:

“哥,快出去看看吧。”

“什么事?”

“出去你就知道了。”

熊眴趿上鞋就往外走。出了内殿,见高台上站着许多人,他忙跟着熊通走了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巫师和占卜官都在,都望着西北方向。他问怎么回事,占卜师说:

“您看,荆山出现紫光。”

果然,只见荆山那边的天上一片紫红光芒,惊动了城内所有人。那红光如烧红的铜溶在荆山那边的夜空。向来稳沉的熊眴,面对那震撼人心的红光也感到身上发冷。占卜师过来,躬身站在他的面前说:

“大王,这紫云出现许多天了。我们查阅了典籍,典籍上说,古者有宝,名荆山之宝,藏于荆山,有宝现形,拥者称王。这是祝融之火,火亮主国兴。只怕我楚国振兴有日了。”

“原来它果然应验了……”熊眴喃喃说道。

楚人无国,楚国,不过是楚人自己的称呼,这称呼寄托着先王的抱负。

越过周围的城墙,可以看见城外的原野,这时候尤其感到这地方的狭窄。这是一座古城,座落于荆山之外沮漳河畔,是某个小国的都城。有城的地方就是一国,天下无邑不是封国,正是当日的风景。早在熊渠时候,这个小国就被楚人灭了,加上水患不断,一到夏季就被包围在水泽之中,城里的贵族就都跑光了。熊眴将它利用起来,成了观望江汉诸国的了望台。很小时候就听老人说荆山有宝,长大后又在典籍中看到了这种记载,荆山之宝,主楚国之兴,他半信半疑这么多年。忽然听说荆山有宝现形,顿时感到楚国不能这样下去了。

“宝玉现形,拥者为王”,是每一代楚君都苦苦琢磨焦虑等待的东西,它似真似幻,让历代楚君满怀期盼,又饱受心灵折磨。因此楚国养的巫师和占卜者比北方诸国多得多。现在这奇异的景象终于出现了,这团紫云给了他希望,不安和激动交织一起,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快快查清偈语和荆山之宝的出处,弄清一切细节,连夜查,查到后即时汇报。”

从这一刻起,熊眴突然变得年轻而雄健。他高兴万分,激动万分,巫师们都走了,他还站在那里做着振兴楚国的春秋大梦。楚人,在北方大国眼里如一群山老鼠,平时不在乎他们的存在,惹得天子浑身不舒服了才向楚人大喝一声。因此,熊氏一门也就不服北方管教。他们心里都装着祖宗熊渠,至于老祖宗熊绎是周文王老师等等鬼话,那不过是远古的传说。只有熊渠是实在的。他们梦想着如熊渠一样有所作为。荆山的紫云给了他希望。他一时望着荆山方向,一时在高台上走来走去,直到夜已经很深了,夫人找来了,熊通才劝哥哥去歇息。熊眴只要一激动,就精神亢奋没有了瞌睡,这让内外都格外操心。回到寝宫,他还不肯睡,仍然走来走去,盼望史官和巫师向他汇报。

但没有人向他汇报,查清了典籍的人们被挡在宫门外。

第二天一早,他顾不上吃早饭,就红着眼睛上了议事大殿,要召集所有巫师和占卜者以及史官,讨论荆山红光之事。不想大殿里早就集聚了许多人,大家都看到了那奇异之光,都在操心这一大事。大殿堆着历代典籍,显然被人翻一夜。大家再一次证实,荆山的祥光与荆山之宝现形有关。怎么办?他命令他们都进荆山去,去寻找这件主楚国兴旺的宝贝。这时候站出了一个人,他是熊眴和熊通的叔叔斗缗。斗缗认为不可,他说:

“大王,据典籍所记,这是我楚国的镇国之宝,须大王亲自进荆山祭拜先王筚路篮缕的地方,去躬耕王田,去向先王祷告。不然,尽管它是宝,也将主凶不主吉。”

熊眴平时是懒得动的,更不用提走这么远的山路了。但现在,荆山的祥光刺激起了他的热情,给了他希望,以为振兴楚国让楚国称王落到了他的肩上,便马上点头同意。

“一切请叔叔安排,按先王制度行事。”

古城在冷落了几十上百年后,楚君再次踏进了荆山。

如果风和日丽时,荆山深处如仙境般美丽。沮水两岸是一块块肥美的土地,山外看它是穷山,只有楚人自己知道,这是一座座虽不大却丰盈的粮仓。经数百年惨淡经营,它已经颇有人气了。傍依沮水,座落着那座土夯的破旧古城,它就是百多年前熊渠临终之处。后来的楚君拖带人马走出了荆山,以致人们不知道这座古城是什么时候建造的,是谁建造的了。古城里忽然出现了许多穿衣服的的人。城外的人被称之为野人,野人是不穿衣服的,人们在腰里围上一块自织的麻布,冬天有一块兽皮披着,就算家境不错了。因此人们盼望春天早些到来。有个穿衣服的人出现在山里,就可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何况来者不止一个两个,穿的衣服并非麻制。那些人由当地里正陪着,在山里转去转来,夜晚就宿在古城王殿里。

接着,又出现了一些穿着有绸缎镶边衣服的人和骑马的武士。麻衣领袖处有绸镶边,是富贵人家的标志。人们就猜想,古城可能要出大事了。再后来,通向山外的大道上还有运货的马队,那高高在上的宫殿也在渐渐变新,有了帷幕和窗帘,再后,就有了站岗的兵士。这迹象告诉大家,楚国之君要来古城了。

人烟稀少的古城,一下子膨胀了,热闹了。

终于有人传出话来,说是庚寅日将大祭,楚君还将亲临古城。各地里社挨家通知准备节目,组织青壮年采集献给楚君的礼物。于是远近人们便激动了,纷纷准备着干柴和肉脯,年轻人们便采集着送给姑娘的香草。

随着那一天日渐迫近,达官贵人们也出现得多了,偶尔还有漂亮的姑娘们露脸,她们显然是从山外来的,三五成群打量着古城的街道和建筑。看来传言是真的。

通向山外路上的人越来越多,马队驮着东西,骑士来往奔驰,大殿重新布置,残破的高台有人翻修。站在高处,可以看见楚君大殿里有五彩的绸缎随风飞舞。楚君为什么忽然有了这个心思,如此隆重地回到先人的住地来呢?在各个家里,在火垅旁边,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流传着各种猜测。

到了那一天,大路上布满了兵士,山上还有人了望。中午时分,一大队骑马的人出现了,有男有女,有大人也有小孩。他们被卫士前呼后拥,这不是楚君是谁?这队人马进了古城,卫兵将满满荡荡的看客们隔开,让那一大队人马往楚君殿进发。有匹马被人牵着,马上坐着个有气无力的汉子,脸带笑意向左右人群挥手,可能他就是楚君了。他的样子让期盼楚国振兴的楚人失望。反倒是围在他身边的那么多漂亮姑娘让古城人大开眼界。

熊眴不愿进山,是因为进山不能乘车。进山的路高高低低,坐在马背上腰酸背疼,这一路颠簸,让他身上尽是汗,早就有气无力了。强带笑脸向人们招手,在他就是重体力活儿。“筚路褴缕”是什么滋味,他在马背上就体验到了。

他们登上了高台,土人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看见一溜高贵华丽的衣服。这队人马的出现,告诉深山的土人们,楚国确是还存在着。尽管王公贵戚们并没有回头望一眼欢呼的人群,古城照样沸腾起来,因为大家看见了楚君。这是古城活着的人们从未见过的场面,仿佛传说再现,人们自然就要讲远古的往事,讲楚人过去的奋斗精神,将过去与现在结合起来一想,便得出一个结论:楚国振兴有日了!

四面山上都住着人家,守在家里的都只剩下老人和小孩,远远注视着山下,只等城里火起,各处也就开始点火,一年一度的祭耒活动便开始了。与其说这是祭神活动,还不如说这是年轻人的狂欢节。祭耒活动紧接着云梦之会,这是年轻人放纵的时刻。即使楚君没来,每年的这时候,家家年轻人都将跑出去幽会,这是尊循楚人多年来的习俗。楚君来了,亲自主持,使这习俗有了合法的解释。年轻人要赶往山下,去城里会意中情人,去看从远方来的漂亮姑娘,去一睹楚君的风采,更要去领略这盛大节日热闹场面。

楚熊氏要让本族有脸面,同时便于统治,编造并完善了一个古老悲壮的传说。据传早在远古之时,楚人的老祖宗重黎被派去讨伐作乱的共工,因为打了败仗而被帝喾处以死刑。那一天是庚寅日。但庚寅日也是楚人的新生之日,处死重黎的当天,让重黎的弟弟吴回恢复成了火正,取代重黎为祝融。熊氏一门,都是祝融的后代。言之凿凿,熊氏后人还未成年就都得背诵老祖宗的传说,明白自己是祝融的后代。

其实所有人的老祖宗都有来头,就看你这一代是否成气候。

同时祭祀也是不能免的,而且还得十二分隆重,以证明那传说是真的。来到古城,祭祀必不可少,要做得像模像样。

祭祀在太阳落山后进行,到处燃火,既为纪念祖宗,也是为了烧荒垦田,还为了少男少女们相会时夜里不至于太冷。火要烧到通霄,狂欢也是通霄,直到第二天迎来太阳的东升。

天渐渐黑下来了,古城街巷的拐角处点燃了路灯。那灯是瓦盆盛着松节燃烧。这是幸福欢乐组成的黑暗,是充满着甜蜜期待的黑暗。一队持戟的兵士跑来,肩上的铠甲和腰里的麻布围裙可以御寒,整齐的跑步让厚厚的铠甲发出有节奏的声音,顿使气氛显得庄严。他们跑向大殿的外围,沿着戏台散开,将高台围了起来,另有一队佩剑的兵士跑了上去,每级台阶上站一个人。他们是楚君的卫士。这么一来,整个世界象是凝固了,鸦雀无声,只听见沮水那亘古不灭的声音和剑戟偶尔碰撞发出的金属声。

忽然,夜空响起几声钟鸣,那是几座不同的大钟奏响的。据说它们是先王铸造,一直被锁在一间屋子里。钟声浑厚而响亮,人们感到整个空气都在震荡。与此同时,高台边点燃了一溜早就布置好的腊烛,高台忽然显得庄严而肃穆。人们便往前挤,为的要看清在台上出现的人物,最重要的是要看清楚君的面容。对于古老的仪式,年轻人们只听老者讲过,而老者也是听先人说的,究竟怎么样,这是第一次见识。他们等待着。

又等了好久好久,几排打扮妖冶的年轻女巫庄严地走出来站到了台边。她们头戴花冠,脖子上戴着花环,遮挡着乳胸,腰里抹着麻布,腿上系着脚铃。烛光在她们的脚边,从下往上照,将她们装扮得俨然一群仙女。观众中的老人向年轻人介绍说,那是大巫师的弟子们。

在几根火把的引导下,大巫师来了。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特制的帽子,帽子上插着雉鸡毛,身披着花哨宽大的披风。他站到台前,向天谦恭地作一个揖,然后跪下磕一个头,再站起来,引导女巫们下操似地组合几种队形,然后站立不动。

这时出来了一位大夫,高喊道:

“奏礼乐!”

于是音乐再起,钟鼓声夹着笙箫管弦,那是古城人们从没有听见过的玄妙之音。音乐声中,缓缓走出来一个穿着朴素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他就是白天在马上向人们招手的汉子。他果然就是熊眴,荆楚的君主。他的后面,是一大群端着祭品的人们,一个个表情严肃。熊眴走到台前,向天一揖,再跪下去,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接过一把茅草立在台子边,再接过一碗酒,顺着草颠倒下去。然后他向北再跪下,再磕三个头,起来向天咕哝个不停。那是在向天祷告。

然后他再接过一碗酒,向天举一举,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巫师这时领着人们呼喊口号:

“不忘先王,子孙永昌!”

土民们受了这气势的感染,也都跪倒下去,跟着台上一起叩头,一起高呼。

这时走过去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那是楚君的儿子,未来的君主。他手里拿着一个火把,在大巫师的火把上点燃,然后走到台子中央的一堆木柴前,将火把凑了过去。一股大火顿时燃烧起来,迅速照亮了台上台下。台下一阵欢呼,也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柴堆。

一时间,整个古城里一片通红。远处高山上仿佛听见了号令,也燃起了火堆,荒山上也跟着燃起,山上山下连成一片,直与星星相接。楚君走到台前,将葱蒜姜等等代表避邪的东西扔下高台,大家抢着争着,然后就近吃着准备好的食物,喝着楚君为他们准备的美酒。

高台下面,是一个低矮的宽大舞台,靠高台的那一面遮着大棚,摆着座位,桌上摆满了食物。楚君和他的几个孩子以及夫人们从高台上缓缓走下,都坐到了那里。他们的后面站着几十个美女,一是挡风,二是随时准备听从使唤。舞台周围燃烧着大火,大王的面前也有几堆炭火,但他像是弱不经风,还是穿得厚厚的,缩着身子。大王的弟弟公子熊通是带兵的长官,此时也坐在大王的另一边。

该是各地里社向大王献礼了。音乐声中,来自四乡的长老们,代表本地的老百姓向大王献上他们的猎物和药材等东西。等这一切仪式结束,人们一下子都拥到了台边,按照惯例,该表演舞蹈了。

高台大殿里那一排组钟在低沉的鼓声中响起,浑厚而庄严的声音响彻云霄,在人们的心里萦绕,人们迅速地感到了肃穆。大巫师手捧着一碗酒走在前面,他的女弟子们分两排默默地走在后面,到了台前,大巫师用很低的嗓音唱着一首古老的歌。后来有屈原将它写出,才传播于世:

择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擎百草兮琼浆,愿吾皇兮尚享。

大巫师双手将酒碗供上了台边的小石礅,然后站上台中的石礅,作向天祷告状。美女们将巫师团团围住,边舞边唱。她们嗓音清悦,宽大衣袖抖出来阵阵香风,花环跟乳胸跳跃飞舞。

灵偃偃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姑娘们的腰身纤细,脚步敏捷,如陀罗飞旋,如柳絮摇摆,身上的麻布和花环随着动作时时扇动飘飞,露出少女勾人魂魄的肉体,让小伙子们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深山里的人们从没有见过这种高质量的舞蹈,甚至连这么多整齐的姑娘都很少见,因而这舞蹈征服了所有人的心。

后来又加进来一些年轻男子,那也是专门搞舞蹈的。男女一个配一个,双双对对,做着相亲相爱的模样。他们互相抚摸亲吻,女子解开了男子的腰带,让宽大的衣服同时落下,男子则解开了女子的花环,让乳胸袒露,似乎在教唆年轻人应该怎么做。这是要向天上的先王之灵显示,楚国的繁衍生息一直延续着。

等他们舞过一阵子象征交合的舞蹈过后,便闪开一个场子。只见从台后飞快地出来一个戴着面具的女子,舞蹈着令人眼花的旋转舞蹈。这是献给先王的献媚之舞。给她伴奏的是急骤的小鼓。等到节奏由急到舒缓的转变停当,她与身边的舞蹈者踏着同样的节拍,同声唱着祈求风调雨顺的歌,虽听不清唱词,但那优美的舞姿和悦耳的嗓音让年轻人变成了老者还念念不忘。

舞蹈结束,那女子取下面具,人们惊异地发现,姑娘不但身段儿苗条而丰腴,长相也如雨后的月亮光彩照人。她就是楚王身边的女巫,通晓上天的语言,主持着祭神的舞蹈,所有舞蹈的少男少女,都是她的弟子。

待这群舞蹈者散开,将中间的场子让出来,一队武士持戟跑出来,整齐地站成了四排。组钟停了,为他们伴奏的是几面大鼓,捶鼓的是几条壮汉。武士们跳起了杀敌的舞蹈,伴随着一阵阵呐喊。

待他们舞完了一组,再散开,只见一位年轻的将军跑了出来,他的手里拿着剑,朝台前一站,就赢得了台上台下一片喝彩声。原来他就是公子通。后来通当了楚君,便名为熊通了。熊通才二十多一点,长得英俊潇洒,跟他的哥哥截然相反。在他的带领下,兵士们跳出了令人振奋的打仗舞。

这些舞蹈与其说是祭神,还不如说是展示。楚人除了种地,平时干得最多的就是祭祀,祭什么样的神跳什么样的舞,王城里来的歌舞班子,水平自然要比民间高得多。

再接着是大家自由的舞蹈。人人都可以去跳,也应该去跳,因为这是楚君在场的欢乐,里正早就安排了。不分男女,也不分老幼。

一头人扮的牛上台了,台下的欢呼声忽然热烈。牛拉着犁,后面扶犁的是个老者,做着驱牛犁田的样子。几个姑娘将他们围在台中央,做着播种收割的舞蹈。这叫《犁田歌》,是一百多年前古人开辟荆山时所创。另有几个执耒的男人挖着、铲着,表示田角也不能放过。他们驱牛走到楚君跟前,那牛做出个要跪拜的样子,惹得许多人大笑。

人们看戏时也不时看楚君,楚君熊眴也在看戏,仿佛看见了祖宗开创事业的艰难,脸上含笑,眼睛倒湿润了。

熊通也还是个孩子,受到环境气氛的感染,起身走过来,要犁田的那人走开,他解下佩剑扶起了犁。扮牛的不肯走,熊通就抽一鞭,那人就学着牛哞哞地叫一声,再抽,就再叫,只是不走。于是熊通就走到牛的前面,向牛一揖,说道:

“牛大哥啊,牛大哥!楚人拖家带口来到这蛮荒之地,荆棘丛生,山林险恶,我们合族老老小小,都指望你了;我们荆楚的臣民,也都指望你呀。请受我一拜!”

那头牛做出高兴的样子,昂头叫一声,点点头,便拖着犁走了。台下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牛和熊通一前一后,一走一顿,合着节拍沿着台边走着,男女在他们周围欢快地跳着,伴舞的姑娘因为有年轻漂亮的公子参加,格外地起劲,边舞边唱着年年都唱的歌:

春日丽兮,花红叶绿。

春水唱兮,翠鸟鸣沮。

除顽石兮,火烧藜棘。

种粟黍兮,桑麻得衣。

等这个舞蹈做完,扮牛的取下竹篾做的牛头,跟随人们向楚君行跪拜礼,蚡冒等人这才发现扮牛的是个年轻小伙子。

熊眴被这个节目所感动,招招手让扮牛的上前去,见小伙子跟熊通年龄不相上下,身板儿一样,个头也一样,红朴朴的脸上挂满了笑。假如他和熊通站到一起,不知底细的会将他们认成一对双胞胎。也许因为自己的身体不行了,小伙子这副强健的体魄让他想起了楚国的未来,便对这个小伙子格外欣赏。他拿起桌上用葱蒜姜等做的饼子,递给小伙子一个,再拿起一只香袋,亲自系到了他的左臂上。这是避邪的,楚君亲自为他系上,意义非同一般。这个小伙子也怪,眼睛直盯着楚君,似乎要认出楚君是真是假。熊眴问他叫什么名字,小伙子说他叫“和”。再问他是哪个家族的,他说姓“卞”,合起来叫就是卞和。

熊眴又问他住在哪里,卞和指给楚君看,说他就住在那座燃了火的西山上。熊眴一听西山就浑身一噤,掉头望着那一方。因为巫卜测出,红光的出处正是西山。望了半天也没出个名堂,回过脸来,接着再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都干什么,卞和回答时声音有些冷:

“父亲十几年前从军,一去不返。母亲随人走了,家里只剩一个爷爷。”

小伙子的身世无疑是对熊眴的讽刺,熊眴一时沉默了。像小伙子这样父亲从军没回来的家庭,到底有多少?熊眴知道,他们并不在乎牺牲,但他们在乎楚人的振兴。可现在,振兴之日越来越遥远,他愧对这些失去了亲人的家属。待他回过头来时,卞和已经不在了。熊眴回想那年轻人的神态似乎对楚君怀着介蒂,很不高兴。一个野人的后代,竟敢如此大胆?凡对外无能的头儿,总是对内很苛刻,他按多年来的习惯命令:

“抓回来!”

熊通发现的问题比兄长多,这个年轻人不是那么简单。见卫士们都抽出剑来准备出发,他叫一声“哥”,让熊眴意识到不能简单处理。见兄长挥手让卫士停下了执行命令,他说:

“哥,你没看出来这个年轻人不一般吗?”

“说说看。”

“你想,多少人想一见楚君而不可得,若不是有些来头,他怎么可能在君主面前无礼?刚才他扮一头牛上台,台下顿时欢声大振,可见他们都是他一党,是冲他来的。再看他年纪轻轻,却很有城府,这是心里有底。还有,他的背后不下百人,真正动起武来,只怕我们不是对手。我看他一直注意着兄长的表情,这是在观察。你再看台下。”

这么一说,熊眴感到了问题可能很严重,看台下,随着那小伙子离开,忽然少了许多人。他马上调整观点,沉重地点点头,忙对兄弟说,赶紧找到那小子。“让他回来领赏赐吧。”

这就是说,他要来软的了。

熊通人小野心大,他腰里挂着一把剑,随时都想带兵去打天下。可是兄长不允许征伐别国,楚境内又无仗可打,除了带人惩办盗贼和闹事的,竟没有打过一次真正的战争。他最崇拜的是熊渠,老祖宗率兵远征的故事,常常扰得他彻夜难眠。他急哥哥的平庸,却没有办法让哥哥振作起来。现在有荆山之宝现形,主楚人兴,他不会放过,他要借此让哥哥打起精神,为楚人打出一片天下。所以他追卞和时积极得很,同时脑袋比平时转得快,想的也没有过去那么单一。他带着一队卫士,飞快地追出了城。从卞和与他演节目时,他就发现了不对头。跟在那小伙子背后的,在看热闹的人中间,有许多看不清面孔的人,一直警惕地注视着卞和,告诉他卞和的来头不小。继而让他想得更多。这里远离他们的管辖,倒与罗国和卢国很近,是谁维护着这一方的安宁?他敏感地意识到,荆山之宝与这个年轻人紧密相连。

到了城外,黑暗中蓦地涌出许多人拦住了他,这些人都带着兵器。卫士们拔出剑来。他们平时杀人都不问是非,主人稍一示意就出手。熊通此时却冷静,这里似乎不是他们逞雄的地方,看眼前这些人持武器的样子,就知道训练有素,非草寇可比。弄不好只怕会惹出大麻烦。更主要的,进山是为荆山之宝,不是来逞能的。就在他拦住卫士的同时,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他正是那个卞和。卞和的号召力似乎比他更大,一出现,这些人就退后了一步。卞和向他行礼,然后问他:

“公子跟着我,有什么事吗?”

熊通跟卞和年龄不相上下,耍公子派头惯了,板着脸问:“大王话还没问完,怎么如此无礼?要知道,在山外你的人头早就落地了。知道目无尊长是什么罪吗?”

“公子意欲如何?”

“杀头!”

熊通忽然拔剑,不过是要威胁一下。但卞和背后的人们更快,他的剑还没拔出来,就有几把剑尖顶住了他的脖子。他的面前,忽然站着一位与他哥哥年龄差不多的人,跟在后面的卫士身后也有人用武器顶住了。熊通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胆敢对他这样,也没见过比自己更厉害的人物,这一下也让他明白自己学业不精,武功欠缺。其实他根本就没想动武,平时人前这样的话说惯了,不想今天这样的玩笑是开不得的。他强打精神道:

“你犯的可是杀头之罪。”

面前长辈样的人冷笑:“请问公子,谁定的法?”

“楚王!”

“既无国,何来王?”

熊通噎住了。这些人不光武艺精湛,历史懂得更多。他明白碰见高人了,便收了剑,向这人一揖:“怎么称呼?”

“叫我卞叔。”

“您看我会真的杀人吗?”

“不知道。但我知道公子不敢。”

“为什么?”

卞叔也收了剑,冷冰冰道:“公子,在这里没有人会害你。我们都是先王熊渠的人。但你也不能随便以兵器相见。荆山延绵几百里,几百里人家都守望着楚人的地盘。看看吧,翻过那座山就是卢国,另一边就是罗国。他们可是真正的诸侯国,不像我们荆楚,至今还是荆蛮子。我先人为了楚人有个国家,守着楚国的至宝,等待着能够振兴楚国的英雄出现,百年没有挪动过窝。你要治罪,那也由你。如果不动武,那你就回去告诉你的兄长,楚人还等着他继承先王的大业,不是在野人面前显威的。”

这些话很不客气,却也是事实,让熊通无地自容。数百里大山,比他们占领的山外地盘大多少倍,只要他们一声号令,端了他们的老窝都不知道是谁端的。尤其说到先王大业,更叫他羞愧。好在平时他也有这些想法,这些话刺人却也亲切。显然,兄长和自己摆谱摆错了地方。他们是熊渠的人,也就是一家,倾刻间感情就拉近了不少。他马上再一揖:“对不起,是我的不是。你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壮士不要见怪。”

“说吧,有什么事?”

“大王还要问卞和的话,还要给赏赐,可是他说走就走了,命令我请他回去。你们这么快就走,有重要事吗?”

卞和谦恭地回答:“我是个野人,再大的事,也大不过大王召见。公子您请。”

卞和挥挥手,那些人收了剑。熊通见卫士们还将兵器亮着,感到自己差了一着,也挥挥手。他对卞和的沉着敬佩不已,往回走时他问:

“你让你的人闪开了,不怕我们动手?”

卞和友好地笑着:“公子想不想知道,这里死过多少寻宝的人?”见熊通脸上变色,他拍拍他的肩,“再说你们进山不是充大,而是要寻宝。找宝的目的,是要振兴楚人雄风,建立楚人的国家。”

“假如我们不要什么宝呢?或者真的杀了你呢?”

卞和站住了,望着这位年轻的公子,笑眯眯地说:“那么楚国就将建在这里,你们一个也回不去了。”

熊通不由得打个冷战。古籍上说得明白,那件至宝“拥者为王”,肯定在他们手里。他点头:“说的好啊!楚人没有发展,我哥夜不成眠,多少年都是这样。不是那位壮士说的,没有想过振兴,只对野人显威。近日荆山出现红光,主有宝现形,因此我们才进山的。大王请你,也正是要问这件事。”

卞和点头,却不接话。

“兄弟,看你人年轻,懂的事却不少。唉,我时刻都想出去打仗,像我们老祖宗熊渠一样,威震江汉。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干成。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我想公子只是时候没到罢了。”

“什么意思?”

“楚国要振兴,需要雄才大略的人出现……”

熊通猛地站住了。就只这句话,使他更加确定,眼前的年轻人绝对不是乡野的庶人。他为自己的眼光感到得意。接着他向卞和一揖:“好兄弟,请你说得明白些。”

卞和却有些冷:“公子,楚国振兴之日,必将伴随着大起大落,山崩地裂,谁能承受得起?荆山之宝西山每个人都清楚,可是人人都怕。”

“刚才你盯着大王不眨眼,告诉我实话,你看什么?”

“看大王是什么样子。大王的身体不太好,他不是振兴楚国的人。你说大王找我,我们快走吧。”卞和不想和公子多说。

熊通又想起了那几句偈语。他等着那个令人不安又令人向往的结果等得心头结成疙瘩,卞和的话让他不免紧张。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呢?他不好逼得太紧,不敢再吭声。

台上还在舞蹈,熊眴如果不是等熊通找这个小伙子,早就离开了。见他们回来了,精神也好多了。熊通向他简单地说了些什么,兄弟两个向卞和招手,卞和就过去向大王叩头。熊眴问他:

“卞和,你知道我们来荆山干什么吗?”

卞和大声回答:“昔我先王辟在荆山,跋涉山林。大王率王子公子前来朝觐,为的不忘先王的艰辛。”

一番话答非所问,却搔在熊眴的心上。熊眴不吭声了,脸上一片灰暗,注视着黑暗的夜空。

“我说错了吗?”卞和小心地问。

熊眴掩藏着他的心事,笑道:“你没有说错,说的对呀。看你也不小了,为什么没有出征?”

“近年并没有打大仗。只要打仗,这里总有人死在战场。”

这意思是他们家族有人出征了。“再问你,有妻子没有?”

“回大王,没有。”

熊眴刚才听了兄弟的报告,这个年轻人跟荆山之宝相连,与熊氏家族的发展关系极大。他命令卞和起来,含笑道:“你们的戏演得好,没有忘记先王的基业,应该好好赏你。快找个好姑娘成婚吧,为我们荆楚多生几个勇士!”他指着围在他们身边的男女们,“你们都一样。”再接着,很大方地指着身后的姑娘,“看看,多么漂亮,都能生儿育女,挑一个吧。”

这就是熊眴的赏赐。他要用漂亮姑娘将这个小伙子拴住。

这些姑娘一个个的确漂亮,都如天仙一样美貌,如山花儿一样娇嫩,更如王后一样尊贵。可是卞和却摇头了,直往后退。那个跳独舞的姑娘也在楚君身后,望着他抿着嘴巴偷笑,似乎并不反对他挑到自己名下。但他绝对不能挑。退着退着,一个人把他的背顶住了,回头一看,原来熊通。熊通笑道:

“你怕什么?她们又不吃人。这么好的机会,挑吧。”

卞和低着头恳请:“我不能这样,将来你会明白。”

熊眴听出了话里有内容:“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一些?你要知道,我们进山,是为先王的大业,是为了楚人的发展。”

卞和道:“小人知道。可是……大王还是等几天吧。”

熊眴尽管不太高兴,但现在是求人家,也不得不迁就。他点点头说::“好了你走吧。回家问你爷爷好,你就说,大王还惦记着他,明天一定去看他。”然后他向大家喊道,“这么好的春光,这么丰盛的食物,你们尽情地去玩吧。我累了。”

等卞和一离开,熊眴严肃地问兄弟,这人到底什么来头?熊通将兄长扯到一旁告诉他刚才的一幕,说,情况比他们估计的更严重。熊眴吃一惊,要他说明白些。熊通说:

“哥,你想过没有,这里离罗国卢国这么近,而我们的眼睛一直盯着江汉间,若是没有人维护这一方,人家占领这里是很容易的。荆山的异常,我们看见了,人家肯定也看见了,要知道,荆山之宝,拥者为王啊!卞家人可是大势力,弄不好为王的就不是我们熊氏人了。”

熊眴的眼睛忽然如狼一样阴沉可怕:“如果这样,可不能手软。”

熊通接触了卞氏家人,卞叔的那一番话似乎更实在也更对他的心思,对兄长的认识感到遗憾。可他又不能将许多话说得太透,比如卞和说兄长不是振兴楚国之人。他只能拣可说的说:“哥,如果卞家人想自己当王,也不会等到今天。如果他们不爱楚国,荆山至宝也不会到现在还在荆山。这可是一批忠于楚国的人啊!再说真的动起武来,他们的力量可不是我们能对付的。看看吧,那些喝酒跳舞男女嬉戏的,还有我们看不见的大山黑影中,藏着多少能征善战的人,我们根本不清楚。只要他一声号令,可都是他的队伍了。那位长者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们是先王熊渠的人,先人有话交代,因此他们世代守在荆山没挪窝。哥,是什么话不清楚,但一定是要他们忠于楚国。守在这里干什么?”

这么一说,熊眴没了主意:“怎么办呢?用武?不行。让人去说服?他们肯定懂得很多,只怕还没有人比得过他们。”

说到这里,熊通忽然有了主意。“哥,只好让一个人去了。”

熊眴也想到了这一点。“你是说女荪?……”

这是个女子,一位舞后,兄弟俩一直把她当作至宝。兄长后宫女子多得很,却只用这女子当楚人招牌,招待来楚国的上等客人,不让她有半点委屈。弟弟正处于激情燃烧的年龄,对这女子心仪已久,却还没有想出办法将她变成自己的人。现在为了关系楚国前途的大事,舍不得也得舍了,那个女子有勇有谋,不让须眉。对付卞和,也只有她是最好人选了。

“哥知道你对她有意啊……”

熊通听到这句话,非但没有感动,反而心里还有些不舒服。哥对他的心意早就知道,只有到这个时候,才说出来,他觉得兄长有点卖人情。但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他说:“哥,这些话都不要说了,无论什么,都比不上楚国的利益。”

“那好吧。”熊眴向后招招手,一个女子上前,熊眴交待几句,那姑娘迅速跑走了。她要去找那个小伙子。“兄弟,你也休息一下吧,看来这几天消停不了。”说完兄弟俩一上一下分开了。

熊眴明天还要犁田,还要各处视察,大夫劝他早些休息,但他不。他匆匆走向高台,进了内殿,召集斗缗大夫,如此这般布置一番。从这一刻起,卞和及卞氏家族就必须掌握在手中。

舞台之上成了自由空间,跳舞的加入了手挽手蹦跳的行列,有的找着各自的相好,跑向那黑暗的地方。大火一直不熄,跳舞的一直在跳,累了有帐棚睡,饿了有东西吃,那些棚子有如一个个包房,男女混杂,哈哈连天,疯着打着闹着。

远处,传来了召唤情人的歌声,响着用树叶吹出的小调声。

熊通没有进殿参加讨论,他心潮起伏,热血沸腾。楚国的振兴就在此一举,而振兴的前提就是找到荆山之宝,荆山之宝就系在那个卞和的身上。卞和说“没到时候”,什么意思?卞和说兄长不是振兴楚国的人,那么除了兄长之外,还有谁能够承担这个万钧重任?他们不愿交到兄长手里,将会交给谁呢?硬逼是不行的。过去他为无所作为心头一片灰暗,卞和的话中明显透出一个消息,那就是还有让他大显身手的时候。因此他激动了。他恨不得将卞和抓来严刑逼供,即刻找到那件宝贝。他不得不耐住性子等待。琢磨了好半天,他忽然叫来了侍卫长,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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