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丈夫名叫许二,是他母亲在船上所生。父亲本想他叫许一,怕罩不住,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带动下面的繁殖……不过后来许母仿佛做了个天衣无缝的绝育手术一般,再也生不出孩子,在二字处留下了一辈子的遗憾与愧疚。基于此,她丈夫一门就成了人丁单薄的代表,仿似一个坐在轮椅上手无寸铁的残疾人,只要是正常人就可恣意欺负。这种野蛮作为在山高皇帝远的渔村尤其普遍。那些‘势力’雄厚的‘正常人’经常以此为荣,并渴望展现家族强大的繁殖能力以维持自己畸形的优越感。
显然,许二一家成了‘残疾人’。他孩提时代就在这方面吃过亏,有人竟当着他父亲的面对他说‘我要打断你的种’。这句话在他心里留下了极深的烙印,像鬼魅一般如影随形无法磨灭。这是迫使他早婚的一个关键因素。他急于繁殖,也急于报仇,所以结婚后他就不顾一切地生孩子。后来的事情大家已经知道,他一连生了四个女儿。
这件事在小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闲言碎语像排山倒海的海啸,挡也挡不住。人们纷纷诅咒,说是她上辈子缺阴德,惹送子娘娘生气。阮湘宁听后只是有些尴尬地笑着,没有任何说辞,仿佛在听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般。但她的公婆绝不会如此宽宏大量,他们抬不起头,那张老脸仿佛腐烂,无法正视其他有传宗接代资本的人。他们难受得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但却没有勇气与外界为敌,只好把怨气全撒在阮湘宁的身上。他们擅长使用冷暴力,平时极少与她说话,黑口黑面,仿佛十殿阎王,稍有不慎就会被打入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
她在许家危机四伏,简直是如履薄冰,但她总是微笑着。她读的书不多,只上过二年级就被父母以帮工为由断了读书生涯,但这并不妨碍她能写出一手好字,就如她名字一样漂亮、充满诗意。
就数学中的概率事件来说,连生四个女儿也是不合理的,就法律来说,更是不合法。毫无疑问,超生的惩罚就摆在眼前,像债主一般随时向她催交罚款。她只能拼命躲藏,与其他妇女一起,为了躲避罚款而东奔西走。她不敢回家,特别是夜里,那里总有人把守,正在酝酿着瓮中捉鳖。她经常逃到海边。是的,那里相对比较安全,等海水退潮后她就把随身带来的草席铺在小石子上过夜。她知道被抓的后果。她没钱可交,丈夫的海事不好,家里早年的积蓄已被三女儿挤空,四女儿的出生更是让整个家庭不堪重负。
现在的她就躲在海边。借着渔火及海岸的光,她瞧了瞧怀里的小四,那可怜的人儿面黄肌瘦,正闹腾着,应该是饿了的缘故。此时已是后半夜,极度的饥饿让她的哭淋漓尽致,带着强烈的愤怒与不知名的宣判,划破天际,向遥远的星空控诉。这哭声实在太嘹亮,有让人惆怅的威力,旁边的其他妇女怨声载道,喋喋不休,恨不得拿一块石头把她的嘴塞住。阮湘宁怕她的哭声暴露行踪,赶紧把她抱起来回走动,但小四似乎还嫌愤怒得不够热烈,哭声更凶。母亲带来的奶瓶她早已吸光,无奈之下阮湘宁只好把****塞到她的嘴里。母亲的乳汁虽然干涸并带有苦涩的味道,但她也终于妥协,勉强地吸吮着母亲同样营养不良的乳水,凌晨四点才睡去。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小渔村淹没在一股前所未有的超生风暴里。是的,对于他们来说,这不可思议。他们所信奉的多子多福信条受到打击,不过这丝毫撼动不了他们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他们并没有从中汲取教训,更没有微笑着响应,而是希望通过躲避让自己的信条得到维持。
——闭塞的小村随处可见卷铺盖的妇女以及害怕被抓去结扎的男人。阮湘宁的警惕性最高,一有风吹草动就抱着两个女儿冲到海边,以海为家。她的丈夫长期出海,家中一切事务全是她一个人操持,在她数夜的避难日子里,她的两个大女儿俨然成了孤儿,没人过问,如风中杂草,自生自灭。她的公婆就住在她的家里,但形如陌路,甚至夜里孙女做噩梦惊醒,他们也吝啬自己的脚步。是的,他们不喜欢孙女,因为她们的大腿根没有带把的家伙。这一切阮湘宁都清楚,但她也从未说什么。她必须逃跑,必须与钱抗争,所以她不知疲倦。她好像有用不完的能量,仿佛一个扁虱,依靠着少女时代储存的一滴或是多滴血,就可坚强地活下去。嫁入许家的十年,她尽管没有外力可依,甚至还亏空了多年前辛苦建立起的血库,但只要她还有点血,她就能如扁虱一样活得骄傲。
风声越来越紧。执法人员多半在夜间行动,全村妇女人人自危,不管消息准确与否,夜间都不敢睡在自家屋里,阮湘宁就更不敢。她的大女儿其时已经11岁,长得很标致,一笑一暼像极了她。那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充当起了小家长,把屋里屋外收拾得井井有条。那夜她迷迷糊糊地醒来,见到八岁的二妹坐在床前大哭吵着要妈妈,怎么都哄不好,只好起床把她带到海边,一路上二妹哭声嘹亮,引来了执法人员。
她们被抓到了镇上的看守所。她没钱交罚款,这是必然。其他妇女虽然也被抓,但很快就有家人保释,剩下的尽管暂时回不了家,却也有人到点就会送饭来,这些温情她自然享受不了。她饿了一天。靠着本身的意志与天然的母性,看起来她的精神还不算太差。公公婆婆当然已知道情况,但要想他们出现,除非有人打着法律的旗号对他们进行道德谴责。所以她收起奢望,想着还有谁来搭救自己——就算只是给口饭吃,但想来想也断了念头,因为丈夫许二正在深海捕鱼。
她怀里的小四也跟她一样,饿了一天,小孩的饥饿感更强烈,一整天都哭个不停。她的乳汁本就不多,现在就更少,此时苦涩味浓烈,以至于小四刚把母亲的****塞到嘴里,下一刻就迅速地抽离,继而哭得更凶,还好晚上交班时来了一个刚生完孩子、约莫三十出头的妇女,妇女见孩子可怜,就把小四抱来给她喂奶,小四吃饱喝足后很快就睡着。阮湘宁已经被折腾了一天一夜,此时却睡意全无,有件事让她清醒得近乎崩溃。早上听来保释的邻居说北部湾出现了强大风暴,海浪凶恶得像狼牙交错的漩涡,正在吞噬着海里的一切,很多渔船都已返航,唯独她丈夫的渔船没有消息。她她问了来人情况,得到的答复是她丈夫所在渔船的船长要钱不要命,想必是在附近碰到了庞大鱼群,所以不想撤离。据返航的人反映,那边的风暴越来越大,如果不及时返航,就算有通天本领,也再难逃脱风浪的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