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解放不想让他往下说了，打断他说：我不是让你打回个电话吗，你怎么连一个都不打……王小池挂出一脸的无赖相说哎呀，解放，我知道啊，我知道玉仙死了，你比谁都……矢秀白知道王小池要拿脏水泼人了，眼下要不截住他，指不定说出什么混账话呢，就说：骨灰盒还在灵棚里放着，老人和孩子都哭得死去活来的，死者为大，咱们还是先说办丧事吧。
5.我俩也离了吧
孟正律发现，范东红变了，很少追问他的事情，比方去哪了？和谁在一起了？
也很少东家长西家短地说闲话了，对电视上的泡沫剧也不感兴趣了，开始玩洋的，炒起股票来了，手里成天看股市报，拿个直尺，在报纸上横一下竖一下地比画着又写又算。
紧接着，这女人居然也就赚起钱来了。孟正律也不管她，她那个单位经常放假，工资自然不能按时发放。起初总嚷嚷着让孟正律给调到事业单位，他不说不办，说正找人办呢，等等吧。其实办公厅不少同事都在办呢，都在拐弯抹角地找关系把媳妇从不好的单位往好单位调，可他不想给她找人，他如果死气白赖地找找，也不是不能办。可是让她去哪呢？不熟悉的地方去不了，熟悉的地方，就那一身的小家子气，还不把老祖宗的人都丢尽呢。好在，这些日子她一头钻进股市里，也不嘟囔调动的事了，他也难得痛快。
可是没痛快多久，事儿就来了。那天他们去宏达化工厂调研回来的路上，眼睛忽然像被马蜂蜇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正在并排骑车上地道桥，男人把手搭上去推着女人后背，两人一齐耷腰，一齐弓背，一齐用劲，配合默契。男人不知是谁，女人毋庸置疑是范东红！
他就是从这天起开始注意范东红的。范东红脸上的护肤品换了味道，由原来的大众型，变成了高档型，脸也滋润了不少。同时身上的衣服在不断更新，以前总嘟囔着要他跟着去买，现在不了。说你不是不愿意逛么，你就别跟着我去受罪了。但拿回来的衣服仔细看起来，已经提高了档次。以前跟她去商场，只要一见了处理专柜就挪不开步子，只要买了折扣商品便像拾了个金元宝。现在买回的衣服眼见着大方文明了许多，而且还主动地，似乎也很随意地跟他说价格，价格也不高，和以前衣服的价格差不多少。但偶有一次，他跟机关事务局的朋友去商场买办公用品时，正好穿过服装柜台，他有意看了看范东红穿的那个牌子，却发现实际价格比她说的要高出三倍！
紧接着，他又发现一辆崭新的轿车送她回家，而开车的人，正好是那天推她上地道桥的男人。车子崭新，身上的穿戴也火暴了不少，看来人家有钱了。
再后来，他终于获得了确切信息，那男人也是一个停产企业的工人，这两年炒股炒火了。
他惊异兴奋之余，立刻决定成全范东红，也成全他自己。天意！
这天他给范东红说：我去山东出差，两三天回来。
他是跟主管领导考察山东乡镇企业经营模式去的。当天夜里他从山东打回个电话，打电话时他正在和一个山东人有说有笑，电话里还传进了几声山东人的粗门大嗓。
他是在第三天回来的。当夜，他就给范东红摊了牌。
录像机一打开，范东红只看了一眼，就以传统的这类女人的方式，往下跪。他双手使劲托住她身子，他毛着腰托着她，说：东红，对不起，对不起，我借这东西是想咱们自己解闷的，想给咱自己录下自己看着玩的，没想到偏巧那天我刚刚放在这里，领导就让我出差，我就忘记关了，而你呢，又偏巧出了这事，我真的没想到，没想到啊——这套瞎话的笨拙，使他自己在以后多少年里都后悔不迭。
听他一说，范东红本来极度羞愧自责的心理一下子缓解了。她爬起来，坐在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墙角，撩起散乱的头发，擦一下泪水，说：录了就录了，谁叫我做下这事呢，谁叫我没想到你能放下这玩意儿呢，就这样了，你看着办吧。
人就是这么有意思，孟正律一看她这样，鼓鼓荡荡的胸脯似乎一下子就被扎了个洞，噗一下，人就瘪了，同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光明，甚至还有些下作。也是，干吗非这么着，那晚可以回来，可以假装不经意地把他们摁在床上。哎呀，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出乎他意料的是，范东红清清嗓子，又说：我俩也离了吧，我听说，矢秀白已经离了。
他说：你说什么？说什么呢？
范东红就又说了一遍：我俩也离了吧，我听说，矢秀白已经离了。
哦？他一下子有点被打昏了，没想到这离婚的事倒让她先提出来了，更没想到，她还知道矢秀白离了，她消息怎么这么灵通？他磕巴了两句，说：离婚？你说离婚？好哇，离啊！她矢秀白离不离，我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
范东红圆圆的眼睛朝他晃一眼，说：谁知道你知道不知道呢？反正，我知道。
正经轮到孟正律不知所措了。这女人把矢秀白的事抬出来压人，招数够损，什么时候学会阴毒了，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股票大腕点拨的？
之后，两人有疏有密地对峙了一段时间，到底还是孟正律做出了一个姿态——把范东红弟弟从小企业调到了市水利局一个下属事业单位。孟正律把手续一递，说：
清了，这个事，算是一个结局吧。我知道，你疼你弟，给你弟办了，比给你办了，你还高兴。
范东红点点头。
范东红把孩子留给他，和股票大腕一块儿去海南发财去了。范东红每月按法律规定给孩子付生活费，但实际上，范东红每月给孩子寄来的钱，都超出规定数目。
段解放心里一直觉得长了一块病，这块病让他时时刺疼不已。
他觉得是他杀了玉仙，他天天想念玉仙，想玉仙的温柔善良，更想玉仙对他的依附，玉仙一死，他觉得他的男人作为大大降低了，再说，他在这个家里也没有任何底气可言了。
那是个晴朗的天气，他在院里一只小马扎上眯眼坐着，一身的无聊。按说早该去车间看看，可他懒，筋就像团成团儿了。他干活少了，烟瘾却大了，原来每天抽一包，眼下每天抽三包。烟抽多了，火柴却用少了，常常一根顶着一根的。才早晨九点，烟盒已经空了，可是他那烟瘾还没过呢，他想进屋去拿，可他不愿进去，她在屋里呢。
烟瘾像小火苗汹涌地燎着他每一寸皮肉，让他浑身难受，无精打采，实在想立时抽一口。
他又隔着门缝看一眼，她正看财务报表呢，津津有味。一只小黄蜂不厌其烦地围着他耳朵、脖子和头顶嗡嗡转，他轰走了几次，又飞回来几次。他呼一下蹿起来，抓条毛巾追着抽打，可小黄蜂前后左右地和他周旋，既不跑远，也不到跟前，就那么一下一下地逗他。他心头的气一下就上来了。矢秀白瞧不起我，莫非你个小黄蜂也瞧不起我？他跳起来，挥起蒲扇样的大手掌，啪啪两下就把小黄蜂拍烂了，然后带着呼呼的风就闯了进去。
矢秀白！我和你离婚！
矢秀白看他一眼，没理他，继续看，神情像一个有涵养的母亲看一个正在捣蛋的孩子。
矢秀白！我和你离婚！
她把报表放下，看他片刻，才有点夸张地说：离吧。嘴唇张得老大，后一个字出来后，嘴还大张着呢，眼睛也还在夸张地大睁着看他。
他说：这日子我过够了！
她看着他，知道这次怎么也维持不下去了。
第三天，他们就去县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这是燕平最早的一例协议离婚，很简单，又没有孩子，这让矢秀白既欣慰又难过。
他们跟民政局的人说好，让帮着保密一段。那人说没问题。
这件事，是在段解放去山里开了矿，找了个女大专生要结婚时才公开的。着实让周围人们大吃了一惊。说可没见过这样的，人们离婚都打得鸡飞狗跳的，人家这可好，不显山不露水地就把婚离了，人家离了婚还能和和气气地商量事呢。
矢秀白看上去还是没什么变化，有人问她就说上两句，没人问，想都不去多想——天天要想的事情太多，想了这事想不了那事，周围该做的事情那么多，让自己车轮一样天天转个不停，倒也图个心里净便。
段解放结婚后，她接待了他们两口子一次。那女大专生真挺适合他，才几个月时间，就把段解放滋润得变了个人儿似的。大专生一米六五，身材苗条，细细的丹凤眼，说话声音细小，走路也杨柳经风似的，矢秀白一下就想起人们常说的“小鸟依人”。
6.建议引进澳毛生产加工
时间已经匆匆忙忙地进入了一九九年，矢秀白给她姨家建的两层小楼已经装修完，所有房间里的摆设也都安置妥当。
这是孟村第一座小楼房。房子从外头一看和长旺、燕平的小楼房没什么两样，但内部装修和设置却极讲究，图纸是请安宁市城乡设计院设计的，做得既实用，又大方。
董天又要来了，这天，秀白她娘先来帮着给董天做棉袄棉被来了。还是秀白她娘想起来的，说买的那棉袄棉被，一点都不暖和，秀白买的那棉袄棉被她拆开看过，里头那东西既不发暖，也不柔和。说人家董天能缺什么？咱给人家做个小棉袄再做两床薄棉被，棉袄穿着，棉被一床放在这里盖，一床让他带回去盖，也算咱们的一点心意呢。
秀白说那倒也是，澳大利亚虽说一年没太冷的日子，但是到了冬季也是十几度的温度，穿个薄薄的小袄，盖个小薄被子，也挺好的。
她姨夫说还没看出我这外甥啊，回到老家，反正得给家乡企业做些赞助，赞助谁都是赞助。这样的人，看重的是才能和心眼子，没才能的不行，有才能没好心眼子的也不行，咱秀白这两条都占。就说这盖房子，董天也没提这要求，这把房子一盖，咱们也住上好房子了，董天回来也宽绰了，他叔养老的事也解决了，老乡亲面前也体面了。你说秀白这多会办事？要不董天就放心大胆地给她钱花呢。
她姨说是呢，这么多日子，董天把钱放在她这儿，总共没回来几次，那是放心呢。她姨夫说一方面是放心，再说，眼下科学发达，联系方便。
她娘咯咯地笑了几声，说看你们俩，一对一地夸她，说半天要不是你这当姨夫的在这儿摆着，她再怎么折腾，也到不了人家跟前，到不了人家跟前，没人家那么多钱铺垫，她也没有今儿个呢。
董天是两天后回来的，董天的两间房是格外装修的，房间里装了上下水和抽水马桶，还有夫人的梳妆台，另外床罩、窗帘、枕头、被褥都是现代标准的。董天虽然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但脸上的兴奋还是明摆着的，尤其一试抽水马桶，更是兴奋。他舅说原本说把我和你叔的房里也盖上这种茅房，我和你舅母不习惯，我们蹲在这样的茅坑上解不了手呢。一边说一边笑着，又领着董天看了给他叔预备的两间房。这两间房，里屋一个小火炕，炕上放个小炕桌，桌上摆着烟灰缸、水杯，还有棉的单的两季拖鞋。董天显然很感动。他舅说难为秀白想得周到，我和你舅母那屋也是这么装备的。你见了你叔，再劝劝他，一天比一天老了，早点过来住吧，也和街坊四邻们早点熟悉，以后我老几个一块儿做个伴，也省得惦记他了。
董天说那也是，我父亲在世时惦记我叔叔，我母亲在世时惦记你和我舅母，我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我叔和你们侍奉的，还有呢，这些年你们一直管理着祖宗的坟墓，我父母说亏了有你们，要不然，我们日后连个根都寻不来呢。
第二天，矢秀白把董天接到厂里。
转了一圈，董天对厂子发展很满意，最后又说你给段先生商量商量，建议解放厂引进澳毛生产加工。矢秀白说，没事，不用问他，他同意。又接着说她上次去北京展销会上见过澳毛织品，澳毛比国产羊毛手感、观感和保暖性能都好，选质也极精细。
董天第二天就给澳洲一个澳毛厂家电话联系了货源，第三天就去了南方。临走又给秀白说资金如果紧张，他还可以支援一些。秀白说不用，厂里已经进入良性循环。
